平浩的身子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何妈,怎么连你也染上作媒这种嗜好了?他不自在地说:我一直把小洁当妹妹。
以前也许是的。
何妈蹙着眉头说:可是最近这几个月,我怎么看就怎么不对劲!你一面躲着小洁,一面又这样保护她......我可是从小看着你们长大的,你以为这种事瞒得了我吗?平浩更不自在了。
何妈,他烦躁地说,从餐厅踱到了客厅去:这种事跟你没关系的,你就别管了成不成?我怎么能够不管呢?我再不管就没有别人会管了!何妈固执地跟在他身后:你要说我老太婆多管闲事也行。
但我实在担心你和小洁。
你这些日子来故意躲她,你想她会不知道?她心里一定不好过的。
不要说她,你自己也不好过啊!不要再说了好吗?平浩烦乱地说,转过身子就要朝楼上走,却被何妈一把拉住了。
这一进一还之间,两个人都没注意到:楼梯上那双修长的小腿很快地往上退回了好几层。
不说我难过啊!何妈絮絮叨叨:你就让我这一次,行不行?好歹听听我要讲些什么。
我说平浩,你既然喜欢她,又为什么不跟她表示,反而要躲她呢?你都已经结过一次婚了,难道脸皮还会这么薄吗?就算是在我做女孩子的时候,那些看了女孩子一眼就会脸红的男生,也还是会想办法--何妈!平浩哑着声音截断了她。
但使她住口的并不是他低沉的声音,而是他眼眸中痛苦的神色:别再说了,你不明白的。
就是不明白才要问啊!欧巴桑忍不住地说:你该不会以为自己结过一次婚了小洁就会嫌弃你?没有那种事!小洁才不会--不,这跟小洁没有关系!平浩激烈地道:问题在我!在我!你看不出来吗,我根本不可能给小洁任何幸福的!像我这样的人--你这样的人有什么不好?何妈不满地打断了他:事实上,在我看来是太好了!有任何女人能够嫁给你,那才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哩!她越说越激动。
平浩苦笑着将眼光调向客厅里的假山流泉之上,一种深入骨髓的痛楚浮上了他眉眼之间。
家琪显然并不这样想。
他的声音很低沉:我以为我是在照顾她,结果是在束缚她;以为是在保护她,结果是在闷杀她。
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错,但是--但是既然我们的婚姻使她痛苦到必须以死来解脱,那就一定是我做错了什么!这样的我--你才没有做错什么!何妈激动地叫:是那个孩子自己没有福气,不晓得惜福!你替她做了那么多,替她牺牲了那么多,平浩空茫地笑了,而那笑容有效地让何妈住了口。
替她做了那么多,替她牺牲了那么多?他苦笑着说;与其说是在对何妈解释什么,不如说他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问题的症结也许就在这里。
我们自以为是的贡献和牺牲,究竟有多少是真以对方为中心而出发的呢?也许所有的奉献其实都只是假相,真正的目的只在于满足自我。
而我一直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地方错了......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地方错了!你知道吗,这就是最可怕的地方。
我的生命里有那么大的一个缺陷,造成了那么不堪的悲剧,而我竟然--没有办法知道那个缺陷在那里!说到这个地方,他直直地看入了何妈的眼眸:像我这样的人能给任何女子带来幸福吗?更别说是一个我那么珍爱的女子了!怎、怎、怎么?何妈张口结舌:平浩,你不要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你知道我只有小学毕业,头脑跟你们没有得比。
反正家琪的死绝对不是你的错,只不过是意外而已。
事情过去就算了,你还是跟小洁相亲相爱比较重要,不然大家看了都很难过的。
平浩定定地看了她半晌,微微地苦笑起来。
她不仅,他早该知道她不会懂的。
然则他今晚为什么会变得这般饶舌呢?岂难道--真是心事窝藏得太久了,需要找个人倾吐一番么?晚安,何妈,我回房去了。
他温和地说: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们。
但这件事还是让我自己来处理吧,啊?听见平浩移动的脚步声,玉翡迅疾无声地往楼上退去,她本来是想到厨房里去拿两瓶鲜奶上来的,绝没想到会如此意外地听到了平浩和何妈的对话。
而,如果不是她十分关心以洁,而以洁近来的心绪又如此低落的话,早在听到他们前两句话时她就应该退走了--无论理由是什么,窥人隐私都不是一个好习惯。
带着几分轻微的罪恶感,玉翡推开了陆铁龙的房门。
老人睡得很沈,玉翡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在她下楼去吃晚餐的时候,老人便已经睡了,但这其实并不是他正常的睡眠时间,而他甚至连晚餐都还没吃呢。
她不怎么放心地打开门口的小灯,走到老人床边,伸手去碰碰他的额头,而后发出一声惊噫。
老人的额头好烫!陆先生?陆先生!玉翡叫道,伸手去推他。
先轻后重。
当老人连一点反应都没有的时候,她知道她一直担心的事发生了:老人已经陷入了持续的昏迷里--病情恶化的危险症兆!何妈,何妈!她一叠连声地叫:打电话给医院,快点!平浩先生,来帮我将先生弄下楼去,我们要尽快送他去医院!何妈,快点,打完电话就来帮先生收拾衣服!一阵兵慌马乱之后,老人给安置进了加护病房里。
平浩像个困在笼里的狮子一样地在走廊上踱步,何妈只有拉着他的手试着安慰他。
何妈,你先回去吧。
平浩力持镇定:小洁他们回家的时候,总得有个人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呀。
何妈满怀不放心地去了。
晚上十点多些,以洁和守谦匆匆忙忙地冲进了医院。
伯伯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以洁的眼睛里泪花乱转,平浩立时本能地将她揽进了怀中。
伯伯不会有事的。
他的口气比他的信心要坚定得多了:医生们正在尽力。
你对现代的医学应该要更有信心一些才好。
我太不应该了,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不在家呢?以洁的声音里满是哽噎,平浩赶紧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别说这种话!伯伯要发病是谁也说不准的事呀。
他抬起头来看向守谦。
后者的眼神阴郁得就像是台风将来的天空,嘴唇则据成了一条没有血色的线。
他们三人一直停留过了午夜,才在玉翡的哄劝下离开了医院。
你们要再不回去休息的话,陆先生还没醒来,外头倒先躺下了三个!她警告道:你们三个可不是普通的上班族,还有一整个企业要照顾哩!回家休息去,有事我会打电话的。
陆铁龙整整晕迷了三天才清醒过来。
他们三个人轮流跷班,轮流到医院去看他。
等老人醒来又过了三天,他才算是有气力说话。
看到以洁的时候,他脸上露出了虚弱的微笑。
你今天气色好多了。
以洁对老人说。
你的却糟透了。
以洁苦笑一下,拉把椅子在床边坐了下来:所以你要赶快好起来呀。
你好了我们就好了。
她力持轻快地说,想到了大哥比自己还差的脸色。
他们两个呢?大哥在加班,小哥今晚得去见一个客户。
以洁轻轻地说,完全不曾察觉到:在提及大哥的时候,她的眼脸不自觉地垂了下去。
你和你大哥之间出了什么事?老人的声音很微弱,但眼神却是清明的:有一阵子了吧,小洁?我--以洁窒了一窒,怎么也想不到伯伯会问出这个问题来。
但她还没来得及回答,陆铁龙已经了然于胸地点了点头。
问题出在你大哥身上,是不是?以洁身子一震,老人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
那孩子的心结结得太紧了。
他的声音近乎自言自语,而后抬起眼来看向以洁:真不知道他那里来的荒谬念头,老以为家琪的死和他有关......一口气说了这么些话,他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了,歇了好半晌才接了下去:小洁,捷铁的事已经不用我操心了,倒是你大哥......你可要多费点精神才好。
以洁一阵毛骨耸然。
伯伯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简直就像--就像在交待遗言似的!难道他已经知道了......伯伯,她困难地吞咽着,还没想出一个适切的回答,老人已经缓缓地吐了一口长气:我知道,这对你而言实在太吃力了,不是么?捷铁的事,你大哥,还有我这个老头子,伯伯!以洁轻喊,不假思索地握住了老人的手:你怎么这样说嘛?这些事哪一项不是我自己的事呢?不管是捷铁,是大哥,还是你!说着说着她整个儿激动了起来,忙藉着深呼吸来控制自己:不要想那么多,好好养病,赶快好起来!我们还有好多事要一起做,而且你一直在说要到欧洲去旅行的不是吗?欧洲啊,老人微微地笑了,眼神变得十分遥远。
他自己十分明白,这个计画是不可能达成的了。
自己的肝硬化早已经转成了肝癌,他以前一直瞒着这些孩子,但是现在他们想必也已经知道了才是。
还能再活多久呢?至多不过几个月罢了。
见到老人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以洁心里一阵酸楚。
老人那双大手握在她自己掌中,就如同握了一把枯柴相似。
难道真的已经走到尽头了么?六十八岁......这不公平,一点也不公平!伯伯这么好的人,应该要活到九十几一百才对呀!她拎着疲惫的身心回到家里,意外地发现守谦坐在客厅里头。
他面前放着一个酒瓶,还有一只半空的酒杯。
以洁抬起头来看了壁上的挂钟一眼,晚上九点刚过。
应酬结束了?她有些惊讶:这么快?本来一群人还要去酒廊的。
守谦答得简单:我想了办法早点脱身,还是错过探病的时间了。
伯伯今天已经好些了。
她赶紧告诉他:再过几天,探病的时间应该会延长一些的。
再说你也不是天天都有应酬。
守谦没有说话,只又拿起杯子来喝了一大口。
以洁注意到他眼里都是红丝,不知道已经喝上多少酒了,忍不住上前一步,按下了他的杯子。
不要再喝了,小哥,她说:喝酒伤身你又不是不知道。
对肝脏尤其不好。
怎么我喝一点酒都不行啊?这里难道不是我的家吗?守谦斜着眼睛看她:一个男人在家里都不能随心所欲的话,那还回来干嘛?我看我走了算了。
以洁愠怒地看了他一眼。
都已经醉得开始胡说八道了,还不让人拦你呀?而且酒后开车太危险了!有什么危险的?守谦摇头晃脑地站起身来,转过身子就朝外头走:大不了去撞电线杆嘛。
轰,他作了个夸张的爆炸手势:一了百了,岂不干脆!你小哥的命横竖不值几文钱,活着对别人也没啥子好处。
啊,他荒腔走板地唱起歌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以洁连忙一把拉住了他。
别开玩笑好吗?人家跟你说真的!酒后开车真的太危险了!她的声音都发抖了。
小哥这个样子是她从来也没见过的!如果他真的发了神经病要去开车怎么办?她的气力可是绝对拦不住他!守谦对她挥了挥手,很夸张地打了一个酒呃,而后醉醺醺地笑了起来。
别担心,小洁,他口齿不清地说:你小哥虽然不是什么优秀青年,自己还爱惜得很,撞得支离破碎的未免太难看了。
我今天晚上,他又打了一个酒呃:可是搭计程车回来的。
你瞧,我的头脑还是很清楚的,对不对?是啊。
小哥本来就是聪明人嘛。
以洁轻轻地说,一面将他往回拉,一面止不住地心里作痛。
她从来也没注意过:小哥有他自己的苦。
她不知道他是在借酒装疯,还是酒后吐真言,但是......才刚刚想到这里,守谦的脸色一阵发白。
以洁叫声不好,拉着他就冲到厨房里头去,刚来得及让守谦将头趴在水糟上头,已经听得他大呕特呕起来。
何妈听到声音赶过来探看。
两个人忙了半天,守谦才终于筋疲力竭地瘫在地板上头。
没出息!何妈恨恨地骂:心里头不舒服就只晓得喝酒!喝了酒就解决得了事情啊?都怪他妈妈在世的时候把他给宠坏了!就不晓得跟平浩多学学!以洁苦笑了一下。
跟大哥多学学?只怕他心里头的苦,倒有一大半是因为大哥而来的呢!从小到大功课一直名列前茅、做事又稳妥又俐落的大哥,给小哥带来的压力定然是非同小可的。
话说回来,大哥也没有不去力争上游的自由。
无论伯伯待他们如何地视同已出,他们两人都免不去寄人篱下的感觉。
是这样的心情使他们做任何事都不敢轻忽,使他们对捷铁的事全力以赴。
相形之下,小哥是被夹杀了。
而他还没来得及证明自己什么,伯伯的生命就已经到了尾声......先把他弄回房里去吧。
她听见自己轻轻地说:在地板上睡觉会感冒的。
问题是,一个醉死了的男人就跟一堆石块一样地重,她们两人使尽了气力也只能将他移到客厅。
幸亏就在这个时候,平浩推门进来了。
三个人这才将守谦弄到最近的一张床上去--就在一楼的客房里。
何妈满脸不高兴地撇了撇嘴,拍拍屁股离开了屋子,将守谦留给他们两个去照顾。
好了,让他睡吧。
平浩站起身来,不以为然地盯着守谦看:他明天非头痛欲裂不可。
搞什么,当宿醉是好玩的吗?在他说话的时候,以洁发现自己的眼光无法自制地一直往他身上溜。
她从来不认为大哥是什么美男子--至少至少,不是小哥那种玉树临风型的。
可是为什么她越看他就越觉得他好看呢?他的浓眉是一种担当,他的脸型是一种刚毅,他深沉的双眼之中满是智慧。
而她尤其怀念他抱她入怀、细细呵护的感受--即使当他那样做的时候,都只是在安慰她而已。
但他的肩那么宽呵,他的体温那么暖呵......以洁不自觉地咬紧了下唇。
当平浩对着她看过来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飞红了脸。
为了掩饰尴尬,她急急地将眸光调到守谦身上。
需要我留下来照顾他吗?她问。
平浩的眼神立时沉了下来。
没有那个必要。
他的回答比他所能预计的还要粗鲁:他只是醉了,又不是病了!没等以洁再说什么,他大跨步地走出了屋子。
以洁惊愕地看着他的背影消逝在视线之中,心情一时间低落到难以平衡。
想起伯伯要她为大哥的事多费点精神,她疲倦地揉了揉脸。
天哪,天,她要知道该从何费心起就好了!那个人现在是如此地冷淡,如此地疏远呵......身旁的守谦动了一下,发出一大串难以分辨的呓语。
以洁只听出他是在骂人。
而这挨骂的人她可熟悉了!她微微地打了一个冷颤,费力地压下她心底越聚越多的恐慌--发现大哥真的必须为此事负责的恐慌。
不管怎么说,大哥亲口跟她承认了自己的罪咎;不管怎么说,她都已经知道了他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男子。
而,只要是人,都难免有失控的时候。
偏偏她已经介入得太深了!以洁急急地跑回自己房里,仿佛这样就可以将她的恐惧甩在身后似的。
她一直那么相信他、那么相信他呵!不为了这样的信任,如何能有勇气去追查事情的真相?她曾经告诉过自己:这是为了帮助大哥摆脱那不必要的罪咎,让他能再度昂首阔步地面对明天;然而在她发觉了自己对他的感情之后,她才知道:自己并没有那么无私。
她希望他能走出过往,因为她并不属于那个过往;她希望他能走向明天,因为--因为在她内心的深处,秘密地期望着:她自己可以是那个明天呵!自我嫌厌使得她愤怒地绞紧了双手,对自己龇了龇牙。
还要继续追查下去么?还要继续探索么?然而......然而这已经不是她能否帮他解开他心结的问题了!黑暗在她的心底扩大,使她再一次地颤抖。
事情追察到了最后,如果不是她原先所期望的结局,而是全然相反的呢?到那时候,她将不能再说:事情最坏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
因为......因为她必须面对的乃是更大的黑暗。
那是--她最珍惜的东西将因此而变得一文不值,她曾经寄托过的磐石将因此化为虚空......她好害怕呵!不要再追下去了,她对自己说:罢手吧,停止吧,让死去的永远死去罢。
我不要再追了,不要了!事实上,接下来的日子,也忙到让她没有再去思量这件事的余地。
伯伯的病况时好时坏,每一次恶化都似乎比前一次更糟,已经够教她提心吊胆的了,偏偏公司里的制度改革也同样地要求她全副的精神。
仿佛这些还不够似的,她低迷沉重的情感还毫不留情地压榨着她仅余的一点精力。
平浩的冷淡疏远使得她异常伤心,而守谦不再有精神带她出去玩耍,更使得她内里的沮丧不断堆积。
偏偏玉翡又不在她身边了!为了保护她仅余的自尊,使自己在大哥面前不致于表现得像个傻瓜一样,她只能用一个同样冷淡的壳子将自己包裹起来。
然而这种伪装大大地违反了她的本性,使她一日比一日更觉疲累。
在那样消磨人的情绪里,她有时会捕捉到大哥关切而焦虑的眼光。
然而......然而她已经不敢纵容自己再去期望、再去想像、再去编织梦想了!但是,这样下去可以么?当她不那么累的时候,当恐惧和惊慌稍稍地压低了一些的时候,当她发觉自己以满怀爱意的眼光注视着平浩处理公事、再一次地相信他所有的善良本质的时候,伯伯的叮咛就会再一次在她耳边响起,而她为自己许下的诺言就会再一次浮现。
你真的想让他一辈子过这种行尸走肉的生活么?你真的能袖手不管么?你明明知道如果就此放弃,你是一生不会心安,一生都将懊悔的!这件事清楚分明是--一开始就没有退路的!但是,她好害怕呵!而,事情就在她最料不到的时候发生了。
时序已经进入四月,是阴雨连绵的季节。
虽然说是春天,连续阴上几日,温度还是挺凉的。
以洁一早起来就打了好几个喷嚏。
穿多一点,可不要感冒了!何妈不放心地说。
那天早上她忙得一塌糊涂。
先在公司里主持了一项会议,又出差到一家脚踏车零件工厂转了一圈,然后抽空到医院去了一趟。
等她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些头重脚轻,喉咙也疼起来了。
看看腕表,中午十二点多。
这个时候回家的话,何妈一定会忙东忙西地为她张罗午餐,还会老母鸡一样地叨念她的感冒。
还是到公司去吃顿自助餐算了,她对自己说:反正员工的福利有待加强,她正好籍这个机会检查一下餐厅的状况。
还没来得及步入餐厅,迎面急匆匆地走来了一个女子,在她面前三尺处站定了身子。
察觉到对方仔细打量自己的眼光,以洁诧异地扬起了眉毛。
咦,是个很面熟的人哩,她惊愕地想着,一个名字已经到了口边,却是对方先叫了出来。
苏以洁?这不是苏以洁吗?对方迸出了好大的一个笑容来:真想不到!你也在这里上班啊?胡--胡嘉兰?就是啦!你还记得我!胡嘉兰笑得开心:太高兴了,真没想到会遇见熟人!你变了很多啦,苏以洁,完全是个大小姐了!没那么多吧?否则你还能认得我吗?以洁笑道:你也变了很多啊。
我?还好啦!对方开心地道:真的好高兴遇见你!我以前在这里工作时认得的一些人大半都离开了,今天第一天上班,工作状况和我以前在这里的时候大不相同了,正有些手忙脚乱呢!你看我忙到现在才出来吃饭!新人嘛,要进入情况总是要花点时间的。
以洁微笑:一定饿坏了吧?来,先吃饭,边吃边谈。
我请客。
那怎么好意思呢?胡嘉兰抗议,但以洁已经拉着她去点菜了。
应该的呀。
我在这里是老鸟嘛。
以洁随手点了几样菜,一面打量对方。
胡嘉兰初中时和她同校,比她高两届,两个人都是合唱团的团员,虽然一共只相处了半年,却已经处得很熟了。
称不上是非常亲蜜的朋友,但老友相见总是值得欢喜的:你说你以前在这里工作过?是啊。
五专刚毕业那一年,待了半年就走了。
胡嘉兰笑道,没注意到以洁付帐的手势突然间停了极短暂的一下。
五专刚毕业那一年?那不就是--自己高三要上大一的那一年么?是大哥娶了家琪、家琪又死于车祸的那一年了!那怎么想一想又回来了呢?她找了张靠窗的位子坐下。
午餐的时间已近尾声,餐厅里头空了大半。
我先生调差回高雄来,我想想两地隔开总不是办法,所以回来找事做。
胡嘉兰叽叽呱呱地说,浑没注意到其他食客的异样眼光:总算运气好,捷铁正在招考会计人员。
那是我本行啦,你知道。
你呢,苏以洁,你在那个部门做事?我--很明显的,胡嘉兰对自己在公司的职位一无所知,对自己和总经理、董事长之间的关系也一无所知。
她当然不可能知道自己和陆家的关系--整个公司里其实也没多少人知道,大家都不过是胡乱猜测而已;但是--关于她的工作,胡嘉兰只要踏出这间餐厅一步,离开她苏以洁身边三尺,马上就会有多管闲事的人去告诉她,这一点以洁敢拿今年度的会计报表来打赌!难得她遇到一个可能听过当年的流言的人,一个可能将这流言说给她听的人,她可不能冒险让胡嘉兰变成一个三缄其口的蚌子!这念头在以洁脑中电光石火般一闪,使得她当下就作成了决定:我是老总秘书的助理。
她说,一面在心里头向胡嘉兰道歉。
对不起,我撒这种谎实在是不得已的。
因为这些线索对我而言是太重要了!胡嘉兰眼中发出了很感兴趣的光芒,急急地将口中的饭吞了下去。
这么说,你一定常常见到老总啰?嗯。
告诉我,她的身子往前一倾:你觉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呃,以洁可以用上一箩筐的字眼来形容她欣赏、尊敬、深爱着的大哥,但这绝对不是赞美平浩的时候。
要想取得别人心底的话,必须先取得他的信任,要想取得他的信任,必须先让他认为你和他是同一类的人。
既然公司里当年会有那么多不利于大哥的谣言,而今的她就应该银着扮演一个满怀恶意的碎嘴女人才是。
但她做不到。
即使是为了大哥,她也没有法子将自己逼到那种极端。
因此她只有用尽自己所有的意志力将嘴角向下撇,做出一副她希望是十分鄙贱的表情来,而后老大不高兴地摇了摇头。
听说那个人很难伺候,原来是真的啊?胡嘉兰压低了声音:单就外表实在看不出来她!不过看外表本来就不准的啦!你知道我刚到捷铁来的时候还乱欣赏他的咧,真是呆,对不对?做得出那种事来的人,什么?以洁的耳朵整个儿竖起来了。
胡嘉兰很快地左右张望了一眼,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你没听说过吗?就是--他抢了他堂弟的女朋友,又把人家给逼死了的那档子事呀!听说过一些,详情倒并不清楚。
以洁的双手在桌子底下紧紧地握成一团:我是说,这不大可能吧?陆守谦比他英俊,比他讨女孩子欢心,又是捷铁企业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不管是为人还是为财,都很难想像那个女孩子会舍陆守谦而就咱们老总嘛。
所以说,这就是他厉害的地方了!胡嘉兰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我听说啊,他是找了个机会强暴了那个女孩子,使她怀了孕。
人家女孩子又保守,又纯情,遇到这种情况,当然不可能再和原来的男朋友在一起,只好委曲万状地嫁给他了!只听到强暴,怀孕这几个字,以洁的脑子里已经是一片空白,胡嘉兰接下来又说了些什么,对她而言已经不产生任何的意义了。
如果不是她的自制力比她所以为的还要惊人,就是对方的神经超级大条,才会看不出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胡嘉兰叽哩咕噜地说了一串,停下来喝了口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嗳呀,我真是太多嘴了!老总是你的直属上司呢,你知道了这么多他的丑事,和他在一起工作只怕心情会受到影响吧?我老公就常说我是个大嘴巴,什么事都先讲了再说,也不放在脑子里过滤一下。
怎么会呢?这是你个性直爽呀。
以洁勉强自己微笑:再说多知道一些也没有什么不好。
面对老总的时候,好歹心里有点底嘛。
胡嘉兰立刻放心了。
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她急急地叫了起来:唉呀,已经一点半了!再不回办公室会被刮的!我先走了喔,苏以洁。
改天再聊。
谢谢你今天请我。
她旋风似地冲出了餐厅。
偌大的员工餐厅里,这会儿就只剩得以洁一个人了。
她呆呆地望着眼前的餐具,开始不可抑遏地发起抖来。
胡嘉兰的高跟鞋剁地而去的声音仿佛还在空屋之中轰然作响,却比不上她方才所说的话那样地充斥了以洁所有的感官。
强暴了她,使她怀孕;强暴了她,使她怀孕;强暴了她,使她怀孕......以洁突然间再也坐不住了。
她推开椅子就往外冲,全没注意到:雨丝已经像细粉一样地洒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