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瞬息变化,后山一竿两竿修竹,三朵五朵菊花,开谢不过弹指,我茫然的像被掏空了心,无力地阖上眼,不去看多少日月交替。
我初上天庭时慕生的伤,他对白墨的点点滴滴,他要等的人……或许,早在我第一次在那个山洞里见到白墨,丹慕生将他从我身上抱起来的时候我就该明白——从来,我都只是个局外人。
自古以来还有哪个神仙做的比我更加冤孽,白白害了一只飞升的灵狐不说,硬生生拆散了一对苦等千百年的璧人,若不是我,慕生那一句我等你,不必晚了百年。
我不知该笑该哭,哭一场真心不过是一出闹剧,笑天命弄人生生将我丢进一个局里,明明同我无关,又确确实实因我害了三人。
果真是可笑。
我缓缓睁开眼,少年的丹青远像是雨后春笋,一节节攀高,稚嫩的脸长开了眉目,样貌越来越熟悉,却是越来越陌生。
他同白墨在后山玩耍,他抱着白墨在地上打滚,耳鬓厮磨,如斯亲昵。
我连吃味都免去了,阖了眼甩甩袖子就要离开,后头的事情我也晓得的大概,慕生说了的我晓得,慕生没说的,我猜也能猜中十之八九,无非是一场团圆,一场欢笑,再添上一句我等你。
我努力要将神智抽出去,却怎么也挣不出这个幻境,灵像是被人囚在这个空间里头。
我满心悲哀,却听五行真君的声音隐隐传来:元君莫要着急,且看一阵再说。
我笑了笑,五脏六腑像是泡在了黄连挤出的汁水里:那就再看一阵。
看的更透彻一些,人也好更明白一些。
白墨生性顽劣,丹青远不过是空摆着清逸正经的架子,骨子里也是顽性不减,经不住小狐狸几番怂恿,将它藏在衣服里趁夜偷偷溜下山去贪个新鲜。
头一回还是心惊胆战的,回来见了长老就一副心虚的模样。
过了几日都未东窗事发,胆子愈发大了,索性三天两头就溜去城里玩耍,还学了一手酿酒的手艺。
到了后头,待在山里的时日竟比不上溜出山去的,荒废了修道自是不说,好在资质奇佳,也不算拉下太多。
山上的长老对他原是满心期待,百年难见一个风骨极佳的,都以为能修出些名堂来。
谁晓得修道了几年也没显出什么特殊的,甚至还不如其他师兄弟,逐渐也就不寄什么希望了。
一人一狐胆子愈发大,大白日的溜下山去,恰是路遇不平,又是少年血气方刚,出手得罪了地头蛇,这里我也晓得,白墨颇吃了些苦头。
我眼见着白墨将青远哄骗进一个山穴里头,喷出一口迷烟,就地一滚化作道士。
我笑得怅然,这崽子不管是狐是狼,永远是个半吊子,头上赫然两只狐狸耳朵一耸一耸变不下去。
白墨急得跳脚,将头发统统散下来又重新不伦不类的盘在两边,恰好遮了狐狸耳朵,我心里又是一阵空——不晓得这百年他是怎么过的,丹慕生又是怎么过的,那时候这世上快活的可是只有我一个?白墨扮作的丹青远随着一群恶霸下了山。
说是随,却是客气了。
那为首的一脚踹在白墨腰上将人踹倒在地,立即有一群人拿着粗麻绳子围上去将他捆起来,粗糙的绳结将他腕子上磨出条条血痕来,白墨却是一声不吭。
我浑身的血气都用到太阳穴上,攥紧了拳头就要冲上去,却堪堪停住。
这早已是数百年前的事情,我一直只是个看客,便是想改它一改却是无能为力。
这世上的情事往往就是如此,若他当时遇见的人是我,若他遇到的同一个困境,我帮的了也做的了——偏偏,偏偏不是我。
是谁的便是谁的,老天定好的时间定好的人,你纵有万般能耐万般有心,是谁的还是谁的,他心里记挂的等着的是谁就是谁,同我从来没干系。
到底是有个先来后到,人不如故。
我苦笑着站在原地,看着众人将白墨连踢带拽的拉走了,回身走到山洞里去看看慕生,却像是行差踏错搅乱了时空,四周的场景瞬间变了。
我立在一处果林边上,白墨浑身是伤,修为早已支撑不住,蜷起了身子化回原形。
一群恶霸大骇,眼见着活人变作狐狸,都晓得青天白日的撞了妖精,顿时脚踩脚头撞头的乱作一团,惨叫哀嚎声一片。
能当恶霸头子的自然不同凡响,慌乱了一阵先定下神来:娘希匹的一群废物!慌什么慌,不就是一只畜生,值得你们大惊小怪?!我说就我这英武雄壮的,当天怎么叫他整了,原来是个狐狸精!要是他真有本事,能乖乖叫我们领下山来欺辱了这些天?现在变出原身来肯定是支撑不住了,恰好剥了它一身毛皮,还好给婆娘做条围脖!那边丹青远醒来跑下山,已经寻到了此处,跌跌撞撞冲过来,也不管一群恶霸诧异的眼神,径直就撞开了人冲过去将狐狸搂在怀里,身上的袍子都让树枝挂破了许多条,青白的嘴唇不住颤抖。
我心里一阵阵虚疼,像是五脏六腑被蚂蚁一寸寸侵吞,不够剧烈,却又停不下来。
还是为首的有魄力,率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这才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随手提了根棍子就往慕生身上抽。
慕生也不躲,像是不晓得痛了,生生挨了一下一下也不吭出声,只是眉头哆嗦两下。
眼见抽的见了血,我阖上眼睛不忍再看下去,却听得突然传来一声怒吼:你们做什么!一群土匪!恶霸头子住了手,抬头看向来人,却是个一身黑衣束腰侠客打扮的男子。
皮笑肉不笑地晃晃手里棍子:你才是土匪!老子是恶霸,恶霸,晓得不!边上几个小喽啰揉着腕子一脸邪笑地走上去,那侠客嘴唇一哆嗦,伸手就拔腰里的剑,谁晓得大约是太久未出鞘,剑锈住卡在里头拔不出来。
又伸手往腰间掏,一脸慌张:我的银针哪里去了……眼见人已走近了,他又慌又乱从地上随手捞了块扁平石头,眼也不看瞎扔一气。
原本大约是想扔那为首的,又未免偏的太过,那人站在树下头,那时节正是盛夏,一枝枝绿叶开的甚密,他一石头飞到枝桠上,悉悉索索砸下几片叶子。
众人耐不住都笑了,那恶霸头子方笑出声来,谁晓得那枝头上藏了只刺猬,大约是叫老鹰叼上去的,被他一石头砸的不稳,晃晃悠悠蜷起身子背对着地面砸下来,正中他天灵盖,当即不及出声就嗝屁了。
一时笑的人都张着嘴出不了声,又不晓得要阖上,呆呆看着他冲上去拉了抱着小狐狸的青远就跑,都不晓得拦。
我原本叫阴霾罩着心肺,也忍不住叫这场乌龙激的扯了扯嘴角。
这当真叫一个瞎猫碰上死耗子,我敢赌一百年修为,那兄弟也不晓得出门被淋了多少回鸟屎才换来的彩头,绝对是蒙中的!这厢两人一狐已经跑的远了,我快步跟上去,就见他们跑了好一阵才气喘吁吁的在墙根停了下来。
丹青远歇了一阵,身上痛的站不住,斜倚着墙笑了笑:多谢兄台相救,不知如何称呼?那位黑衣的许是看多了侠客传奇,故作潇洒的清清嗓子,甩了甩袍子:英雄不论出处,何处为家,何以为名?此皆虚无,不须挂心。
丹青远笑得更甚,我使劲眨了眨眼睛,唯恐自己看错了:直娘贼的,不是吧,即便年轻的时候心智不成熟一些,慕生的眼光也不该差到如此境界——他看向那乌龙兄弟的眼神里闪烁的,不是崇拜还是什么?白墨虚弱的抽搐了一下,慕生慌了神智手足无措,乌龙兄弟忙拽起他继续走:再过两条街就是我家,我带你同你的狐狸去处理一下伤口。
丹青远乖乖任他拽着,自报名姓:多些兄台相助。
在下丹青远,字慕生。
乌龙兄弟头也不曾回,随口应道:丹慕生?好名字。
慕生但笑不言。
我抬脚跟上,时空又是一阵飞梭。
一人一狐在那人的破屋子里养好了伤竟也不走,每日闲散的看看经书舞舞剑,太阳在天上画一条弧线不过我一抬手的功夫,落下去又起来了。
有时遇上阴雨,水像是当头浇了一瓢便停了,瞬息不知多少年。
白墨的毛色愈变愈淡,化作的少年不再是灰衣,腰带衣衽都变作了白色,站在丹慕生面前欲言又止。
慕生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要走了?白墨有些吃惊,沉默一阵还是点了点头。
慕生伸手将他搂在怀里,脸颊蹭了蹭:若是想我了便来找我,我今生就在此处,决不离开。
白墨反手搂了搂他,又踮起脚在他脸颊上淡淡吻了一下:我每年都来看你。
我见他们嘴唇一翕一合,却听不出说的是什么,向前迈了迈步子,只见梅花刹那绽放,开遍满枝,白墨却早已不见。
乌龙兄弟从房间里走出来,手里提了件裘衣替慕生裹上,自己却冻的脸颊赤红:我去购置些年货,再买件厚实的大衣,若是回的晚了,你不必等我用晚膳。
慕生笑着点了点头,要取下身上的裘衣,却被他摁住:你先披着,我等下马上买了就穿新的。
说罢快步出了院子,临走前又回了次头。
谁曾想这一回首,便是最后一次。
我看见丹慕生对着一桌菜等了一夜,油灯亮至天明,人未眠,人未归。
时间却不再快速游走,蜡油一滴滴滑落下来,竟比往常还慢一些。
一日两日三日……桌上摆的依旧是那日的晚膳,却无人来动过。
丹慕生除去在床上躺着的时辰便是倚在院子口的木门上,晒化了几池春水,淋破了多少油纸伞,直将人立成石头,心硬如铁。
恍然间白墨来了三次,第一次争吵,第二次争吵,第三次心平气和,慕生不知何时换回了洗干净缝补好的道服:我听你的,回山上便是。
白墨脸色缓了些:已经三年了。
慕生笑了笑,一派云淡风轻,目光放远:三年不过弹指,只怕我等不了几个三年。
若是做了神仙,三百年三千年,到底等的起。
我抿紧了下唇,一波波酸烫灼着眼眶,伸手想抚上慕生的脸,身子却是一空,眼前一阵缭乱。
再缓过神来,手上捧的还是那面镜子,只是已没了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