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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2025-03-29 09:40:37

五行真君一句话将我还飘荡在百年前的神拉了回来:昭华元君现在可明白这前因后果了?我愣愣怔怔地颌首:明白了。

真君见我表情木然,还是不大放心:元君当真明白了?我苦笑着扯了扯嘴角:明白了。

这世上——咳,运气像我这般好的人不多了。

真君这才松了一口气,问道:元君接下来打算怎么做?我道:其实真君今日即便不让我知道这其中因果,我也是要下凡去找慕生的。

我现在既然明白了,更不能再负他一次。

这神仙如此不好当,我也没什么可贪恋的。

而且这凡间……还有一个人须得在等我。

真君叹了口气:随你罢,我的职责便是让元君明白这几百年理不清的关系,余下的还是要元君自己定夺。

顿了顿又道:本君最后再告诉元君一件过往,事关白墨那只小狐狸,许能让元君解脱些牵挂。

我点点头:真君请说。

五行真君笑了笑道:有一个人他已寻了白墨百年,真君此番下去,可顺带帮他一帮。

我略有些诧异,悉心听他交代了一番,这才点头道:我记住了,多谢真君。

出了五行宫,我还有些头晕目眩,大约是身子还未完全恢复。

思虑再三,还是打算去同玉帝说一声,自请革除仙籍再下凡去。

白墨有一句说的对了,若是两情相悦之时,不惜成仙成魔以求万岁相守,可若是无人相伴,千百年只白白掏空了人心,日日煎熬。

我走出不远,还未至玉帝琼宫,却听得前方一阵喧闹,有许多仙兵仙将在前头围得水泄不通。

我忙凑上去看个热闹,谁知围得人太多了,什么也看不清,只得拍了拍边上一个银盔银胄的仙兵:小兄弟,这里出了什么事?那仙兵生的稚嫩,大约是个新上来的,被叫到此处也只有围在外头的份,一脸懵懂:不晓得,是将军说有个蛇妖闯到天庭来了,我才被叫过来的。

我还盼着那妖精够厉害,将里头的人都放倒了,我才能看上一眼哩。

我怔了怔,挤出一脸笑容又拍拍他肩膀:不错,有想法。

他憨笑着摸了银盔,继续伸长了脖子向里张望。

我深吸一口气,将力气全集中到两手上,刨山芋似的拨开一众仙兵,硬生生挤出一条路来,横冲直撞挤到了队伍最里头。

果然是秦寿。

他眼下和五个仙兵打的正畅快,身上着的还是中秋那夜的白袍子,上头沾得血迹也未洗掉,殷红的扎眼。

我正思索着他是何时受的伤,秦寿见了是我,脸色一滞,加快了突围的速度,渐渐向我靠过来。

我托着下巴想了好一阵,这才想起是韶弋的一掌使他吐了自己一身血时,脖颈上已多了一把冰凉的剑:人在哪里?我眨眨眼,抬起手指推了推剑锋,没想到秦寿竟是认真的,没推开不说,剑上又加了几分力,脖颈上顿时火辣辣一热,只听边上有仙兵大叫:昭华元君!我干笑一声,正欲开口,却先被秦寿看穿:别说你不晓得‘他’是谁,也别说你不知道!四周的仙兵都提着剑不敢轻举妄动,我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担心:我也是晕了被他们抬上来的,醒了之后也只听说妖王被捉了,的确不晓得关在哪里。

我说的是实话,秦寿依旧是一脸将信将疑的盯着我,片刻后冷哼了一声:我听他们叫你‘昭华元君’?嗬,好一个昭华元君和破军星君,当神仙的反倒是满口谎言,骗了我这么久,你当我还会再上当么!说罢手上又加了些力。

我毫无惧色的看着他,脖子上血流的欢快,身上很快便黏黏腻腻的被血打湿了,我原本还虚弱着,再放一场血更觉四肢无力。

我心里暗暗盘算,假若秦寿再怒几分,我也不必去同玉帝那老家伙自请贬谪就可以重新做人了。

我不开口,秦寿倒也不问了,双目充血的盯着我,就这么僵着。

我清了清嗓子,正欲说点什么打破沉默,余光却瞥见一个小仙童跌跌撞撞拨开人群冲进来,正了正身形说道:昭华元君,韶秋,玉帝有请,请两位去紫竹园走一遭。

紫竹院正是我那未成形的仙府改的。

我一脸轻松的观赏着如今郁郁葱葱翡翠如玉的竹子,秦寿却是一脸凝重目不斜视,手上提的剑也未曾松过一寸。

走过片片阻隔视线的仙竹,玉帝果然就金灿灿的立在里头,一脸威严,居高临下的看着我们。

秦寿面无表情,见人便问:人呢?玉帝倒也不问他擅闯仙宫的罪名,反问道:你问的是哪一个?秦寿欲怒,却被玉帝又一句话问的怔在原地:你要找的是妖王韶弋,还是凡人楚笙?秦寿的愣怔稍纵即逝:……楚笙。

玉帝眉头稍抬:楚笙被妖王韶弋吸食了魂魄,你应该晓得。

秦寿骤然瞪圆了眼睛,怒视玉帝:你救他!这话的口气像是命令,玉帝怒极反笑:再怎么他也不过是一届凡人,你又是妖,朕凭什么救他?秦寿咬牙切齿,突然双膝往地上狠狠一砸,磕起一片尘土:玉帝……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求你救救他。

即便是求,语气听着还是这么横,我心里正盘算着如何开口帮他一道求,却听玉帝道:魂飞魄散之人,即便朕是玉帝,也是救不得的。

你要知道,若是魂魄全部离开躯体七日便会彻底消融在空气里,便是拼也拼不起来了。

我一怔,我这一昏少说也有十天半月,早过了期限。

秦寿亦是眉头一蹙,骤然戾气加重。

魂飞魄散了自是无法救,只不过那楚笙身上还残留了一丝魂魄,朕早已派人去凡间替他集齐三魂六魄,重入轮回了。

你若是要寻楚笙,就不必到天庭来闹。

秦寿一怔,睁大了眼睛瞪着玉帝:此话当真?!玉帝冷哼:自然当真。

这个你还要感谢昭华元君与破军星君,若非他们的仙力使韶弋提前醒了,也不会留他一丝魂魄。

怎么,你不快些下去寻他,还等着朕治你一个擅闯天庭之罪么!我干笑了一声,玉帝这话听来像是讽刺。

秦寿猛地起身就要向外走,走了不足两步却又停下,欲言又止。

玉帝冷笑:还有什么事?秦寿犹豫片刻方才开口:玉帝打算……如何处置韶弋?玉帝像是早已料到,眉目冷峻:还用朕说么,他犯的是什么罪你应该清楚。

秦寿眉头蹙的更深,张口欲说什么,却还是吞了回去,长叹一口气拖着步子向外走,已不像方才那么心急如焚。

玉帝突然开口:韶秋,朕即便救了那凡人,只是他魂魄受损太深,恐怕前七世都难以再为人,须投胎为花草树木汲取地之灵以修补。

秦寿笑了笑,却不回头:多谢玉帝相告。

这世上若说别的我办不成,只一个‘等’字我算是顶顶熟悉了。

莫说七世,七百世也不要紧了。

说罢终于是头也不回的出了紫竹园。

我一直跪在边上,腿脚已有些麻了,眼看秦寿走了玉帝这才想起我来:起来罢。

我手脚并用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原本就没什么气力,再加上秦寿方才那一剑的放血,即便站了起来腿脚还是颤抖的站不利索:不知玉帝召我来所为何事?玉帝叹了口气,伸手撷上一边生的不高的竹叶,侧立着并不看我:朕找你,是因为你要找朕罢。

我一脸敬仰的点了点头:玉帝英明,那么不消罪臣说,玉帝也该晓得罪臣所求何事,望玉帝成全。

玉帝双指夹着一片翠绿的竹叶,一不留神手上用力将它摘了下来,冷哼一声丢在地上:你不愿当神仙,朕还不愿意让你当这神仙呢!番外 我是一只刺猬我是一只刺猬。

刺猬不会爬树。

这是我一直以来的认知。

但我不是一只平凡的刺猬,纵是前者我改变不得,后者我总有一天能打破。

我试过许多方法,譬如在地上找一块石头,又在石头上架一块木板,我站在一端,让小胖跳上另一端将我弹上树去。

只可惜小胖的力度不够,常常只将我撞晕在树干上,大白天的观赏群星璀璨。

小胖不是一只刺猬,要知道,刺猬是不会跳的。

他是一只山鸡,不会飞的山鸡。

这只山鸡的大尾巴五颜六色,长长的拖在屁股后头,一身青绿相间的毛亮的扎眼。

不过那已是他长大后的形容了,他小的时候也就是只大尾巴的鹌鹑,圆鼓鼓的身子短小的翅膀,无论怎么也飞不上树去。

上树。

这是我和小胖共同的梦想,我们一同为之奋斗。

我试着将身子蜷起来用一身硬刺扎在树干上,好一点一点滚上去。

小胖扑棱他那小的只剩下羽毛的翅膀,一蹦一蹦绕着树跳。

我们之间有旁人所不能理解的默契与坚持,眼见着它从鹌鹑变成山鸡,我虽说也长大了一些,同他比起来到底还是那么小。

自然,除了练习上树之外我们亦有其他事要做,那便是修仙。

一只山鸡与一只刺猬有多少年的寿命,也许不短,却不足够长到让我们学会上树,唯有修成有灵之身,千年百年坚持不懈的练下去,才晓得功夫不负有心人的道理。

父母离开了,弟妹也老去了,我成了刺猬精,小胖成了山鸡精,百八十年的患难与共——他终于成了跳的最高的山鸡,而我成了刺最硬的刺猬,好歹不算荒废了年月。

时日越久,小胖的尾巴越长,花花绿绿聚成一簇拖在身后,便常常会有诸如西边的黑熊精家的山洞积厚了灰尘便请小胖去吃一顿烤肉之类的事情,他去一遭便可用大尾巴扫把将山洞扫的干干净净,我也就同他一道去蹭一顿饭——没有了小胖,我一人也耍不成跷跷板。

花开花谢,岁岁年年,到底是弹指一瞬。

我仰面躺在小胖花花绿绿的尾巴上晒肚子,小胖蹲坐着,突然颇为深沉的问了我一句:小软,你知道,什么是爱情么?我惊得险些从它尾巴上滚下来,只可惜最近烤肉吃的太频繁,肚子大了好几圈,我试着晃了好几下也没滚起来,只得换了个方式表示我的惊讶——我打了个饱嗝:爱情?小胖你看上了哪家姑娘,竟然思春了!小胖依旧蹲的颇为深沉——他若是动一动只怕要将我扫下去:阿软……你说,爱情一定要是和姑娘才能有的么?我见到一个人,每每见到他便忍不住心如擂鼓,眼花缭乱,你说我是不是爱上他了?我这回是真的吃了一惊:他是男的?公的?雄的?到底是谁?不会是西边那只癞头山鸡吧!小胖摇了摇头,胖嘟嘟的身子连带拖在地上的尾巴一道晃了晃:是北山的凤哥儿。

我借着他方才晃尾巴的力道一使劲,总算将身子正过来:凤哥儿?!小胖你莫不是疯了吧,他可是凤凰,凤凰可是神族!小胖悲怆不语,一脸失落。

咳,我清了清嗓子,绞尽脑汁安慰道:别这样,你也不一定是真的看上他了。

心如擂鼓嘛……大约是你见他会飞所以激动的。

眼花缭乱我晓得,就他那一身杂七杂八的毛色,就是我见了也要眼花缭乱的。

小胖有些疑惑的看了我一眼,我鼓励的朝他点了点头:别想了,我们安心练吧。

等你学会飞了,凤哥儿算什么,凤爷儿都是你的。

说起来,我一向有些奇怪,小胖是山鸡,又不是家鸡,照理说来应该是会飞的,可他偏偏不会。

山鸡又不像他有那么长的尾巴,青绿夹杂的皮毛,我也曾问过:小胖,你当真是只山鸡?小胖拍了拍短小的翅膀:不晓得。

你一直管我叫山鸡,我大概就是只山鸡罢。

后头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没想出所以然来。

另外,我还想过关于爱情的问题,这个倒叫我想出了名堂。

那是我头一回真的上了树,说起来我与小胖大约算是双修,自然也是一道成功的。

他蓄足了力气猛的往踏板上一蹦,我眼花缭乱的正准备眼冒金星,却安安稳稳的降落在一根粗壮的枝桠上,方回过神来就见空中一道漂亮的屏障,黄绿夹杂,亮的十分扎眼,晃晃悠悠向北山飞过去了。

我们成功了。

是否曾经有伟人说过,人是不懂得满足的,刺猬也是一样。

当我达成了一个目标,我就会立刻开始思索另一件事——我该如何从树上下去。

小胖飞去北山找凤哥儿了,我自然指望不上。

这枝桠看起来没有几丈高也有八九尺,我是断断不敢跳下去的,只得等那个倒霉的来替我做个肉垫,或者等小胖回来了。

我在枝桠上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风吹雨打,日晒雨淋,却连一只野兔也不曾经过。

穷极无聊之时也只有晃晃树枝,数数落叶聊以解闷。

终于有人过来。

一群流里匪气的男人架了个文弱道士跑过来,将小道士往树上一系,就地坐下来吃肉饮酒,时不时想起来了就挥一鞭子抽的那小道士皮开肉绽,伤上加伤。

我皱了皱眉头,这一群恶霸以前打过几回照面,全不将人当人看待,往往落在他们手里的都要被折磨的生不如死,没几个能活着回去见家人。

小道士突然抬头,一张白净的脸上蹭了几道血污,眼睛清亮的让人挪不开视线。

他也只瞥过我一眼,似乎未曾注意似的,又奄奄一息的阖上眼睛。

天王老子玉皇大帝!什么叫心如擂鼓什么叫眼花缭乱,小胖说的我一刹那全都懂了,还远远不止如此,身上像是被雷劈了似的过了一通电,每一根刺都舒展开来,好不痛快!我一个色令智昏灵魂出窍就差点从树枝上跌落下去,好歹稳住了身子继续潜伏——我要寻个机会必杀一击,完成我人生的壮举,救出那个小道士!没多久,小道士的身子越蜷越紧,嘴唇发白脸色发灰,竟渐渐变成了一只灰狐狸。

长长的睫毛盖住漂亮的眼睛微微颤动,气息悬在一线之间。

我来不及诧异多久,就被担忧焚了心肺——在这样下去,他就要撑不住了。

他显然是个狐狸精变作的道士,眼下化出真身来就说明修为耗尽了。

我正想着办法,突然不知何处又冲出来个人,长的同那狐狸方才变得道士一模一样,只是眼睛绝不及那狐狸漂亮清透。

我心里乱作一团麻,正理着下头人的关系,那厢还嫌不够乱,又跳出个乌龙兄弟,一石头就往我身上砸。

我堪堪避了过去,正兀自恼怒着——谁晓得方才那石头要是砸中了我,是不是要砸弯了好几根刺!又见到下头那群恶霸为首的不知何时进了两步,已走到了我的正下头。

来不及多想,我闭紧了眼睛一个翻滚背朝着地面狠狠砸下去……——世界清静了。

斗转星移间不知过了多久,我一直在我们常练习上树的那棵树下候着,终于等回了小胖。

小胖穿了件青绿色的袍子,胳膊弯里挽了个赤红衣裳的公子。

虽然变成了人形,我还是一眼就从那招摇的颜色和圆鼓鼓的脸上认出了死山鸡。

边上那个更为招摇的,不消说也知道就是凤哥儿了。

凤哥儿听我叫小胖山鸡,一脸不悦:他明明是孔雀!我愣了愣,却见小胖一脸羞涩的往凤哥儿身上靠了靠,眨着星星眼望向他,语气温柔似水:你说我是孔雀,我就是孔雀。

我一阵恶寒,抖了抖一身刺,小胖这才转向我,语气恢复往常:小软,我已经得道成仙,成了会飞的山……孔雀,你往下打算怎么办?我刨了刨地上的土:我要去找一只狐狸,一只眼睛最漂亮的狐狸。

不多久凤哥儿便查完了回来,告诉我那只狐狸名叫白墨,是只珍惜的阴阳狐:他就在柳桐街第三户人家里,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

我开始痛恨自己是只刺猬。

刺猬不会上树不会跳高也就罢了,连爬都这么慢。

天晓得我心急火燎的爬来了多久才来到凤哥儿告诉的地址,就见到那个差点砸了我一石头的乌龙兄弟和小狐狸一开始化作的清秀道士在替他疗伤。

我找了个堆柴火的角落蹲下,静静看着他们替他换药,他一天天好起来,他活蹦乱跳的满院子跑,他停在我面前瞪着清亮的眸子看着我:小刺猬,你已经在这里看了我一年了,你就不累么?我赧然的低下头刨土:不不不,不累。

白墨笑了笑,小心翼翼的靠近我,我忙收起一身尖刺露出脑袋。

他用鼻子蹭了蹭我的,温热的气息喷的我醉眼迷离:你叫什么名字?院子里的桃花开了,被风吹落成花雨,轻轻落在我身上,没有被刺穿。

我叫卫软。

我直愣愣的盯着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叫,卫软。

东风不解花语,真情却遂人心。

他一脸不舍的和丹青远告别,又踮起脚尖在小道士面皮上吻了吻,酸的我肠子都拧在了一道。

告完了别,他一蹦一跳的跑到我面前,小心翼翼的将我托起来放在手心里凑到眼前。

我羞的闭上了眼,并不介意他刚亲过别人又来亲我,却听他道:走吧,我答应了带你一起去修练,我修仙,你练爬树。

我睁开眼睛结结巴巴道:真真真的?我们一起双修?就像我以前和小胖那样。

白墨眨着眼睛想了想:对,双修,我们一起。

我笑弯了一身刺:好,我们一起双修。

人生不过百岁,修道之年却无止无尽。

我还是一只不会上树的刺猬,他却已一身白毛,唯独一双眸子不改当初。

乌云密布,天雷滚滚,由远及近地震碎了宁静。

白墨将我安置到一个树洞里:你在这等我一阵,我有些事情离开一会,很快回来。

我点了点头:那你快些,趁雨还没落下来之前回来。

你听这雷打的阵仗,等下一定是场暴雨。

白墨走了,雨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大约是雷公闲了没事开的玩笑,一个惊天响雷就打在不远处,连我脚下的地皮都震了三震。

我擦了一把汗,看着树洞外头的艳阳天疑惑的走出去,哪里还有要落雨的趋势?白墨这一走,却像那阵雨一样,迟迟不见踪影。

我在院子里看了他一年,在这树下等了他五年,在茫茫尘世里寻了他百年,却惟独不见一只眼睛清润、明亮如钻的狐狸。

不管是灰是白,是白是墨,这世上独独少了那一个人。

那一个答应陪我双修之人——你到底在哪里,我不管你成仙成魔,就是成了一堆灰也要回来陪我修练!!狐族不可言而无信!!我到底还是一只不会爬树的刺猬。

……又不知过了多少年,我坐在白墨的仙邸里喝茶,他一双似含秋水的眸子弯弯的看着我,手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扇子。

那一把扇子自我飞升成仙之后就一直见他在扇,酷暑盛夏也就罢了,就是严冬腊日他也会时不时敲开来扇两下,也不知学的是哪门子风雅。

我伸手将扇子从他手里拿过来,上头画的赫然是个少年,人身狼耳,脸却像是曾沾了水,化的看不清了:这是谁画的?怎么画了只狼精?白墨不动声色的从我手中拿回扇子,敲在手里拢上:没什么,以前从一个朋友那里赚来的,这么多年倒也忘了还他了。

我耸了耸肩,对一把扇子却没多大兴趣。

感兴趣的事物就活灵活现坐在眼前呢。

我欺身靠上去,笑得谄媚:你说这都几百年了,我也还没学会上树,不如你再陪我双修一番如何?白墨的骨骼早已长开,不再是当初那个少年,变作眉目英挺的公子,却难得这么一双眼睛几百年未曾变过丝毫。

他离开那百年里的事情我也不清不楚的,只晓得他受了什么灾才回不来,我被一个碧衣神仙知会了去找他的时候,他就蜷在华山下头睡着了,盘了个稀奇古怪的头发,相貌也变的平凡了许多。

我颤抖的将他叫醒的时候,他一睁开眼睛我便晓得——白墨笑了笑,趁我出神的空挡将我压在身下:双修么……好啊。

我幸福的阖上眼,下面便任他去了。

到底,让我等到了。

终章我回到天庭睡了一觉,又换了身干净衣服,神清气爽往南天门走。

守卫的仙兵将领见了我微笑着点了点头:破军星君,这么快又要出去啊。

这将领正是那日伸长了脖子要看秦寿的小兵卒子,没想到这么快就混了个干部当。

我就看出这小子是个奇葩,脑子就是比一般人好使。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银甲:投胎也就这么点时辰,够我回来睡一觉就不错了。

这小将有些疑惑,倒也不多问,笑了笑就让我出去了。

当日玉帝将我升为破军星君的时候一并给了我道随意出入的特权:你不愿意当神仙,朕还不愿意让你当呢!只是天命摆在这里,朕倒是想改,不如让你退个一百年,别去救那只狐狸,你看如何?我一愣,下意识嚷道:不要!开什么玩笑,从头来过岂不是白白遭了这一百年。

再者说,倒转时光难道还比除我仙籍更容易不成?玉帝叹了口气,也不端那架子了,平易近人的拍了拍我的肩膀:昭华啊,你以为朕当了这玉帝就是这么舒服的不成?你看这天庭里三五年就出个要死要活要跳云端的神仙,这个喜欢那个,那个爱上这个,朕也是头疼的很,巴不得你们自己去闹,又偏偏顶着个玉帝的头衔不得不管。

就说当年那琼华仙子,你当朕不想封她个王母当当?说罢痛心疾首的向上头指指,长叹一口:天命哪……天命压在上头唷。

朕倒是想将你一脚踹下去,只是你仙根牢固的很,朕也拔不动。

更何况你同丹慕生还有段天缘未尽。

我被他这一转变弄的哭笑不得,玉帝突然又压低了声音:我刚才说了什么?我一头雾水的看着他,玉帝的手已经从我肩上拿下去了,重新恢复一脸威严的看着我,我这才骤然醒悟:臣……什么也没有听见。

玉帝的脸色这才松了点,清了清嗓子道:如今破军星君这个位置空下来了,昭华元君你就补上吧。

朕派你件任务,下凡去找一种不谢之花,特赐你自由出入天庭之权。

我这回怔的不久,生怕玉帝反悔了,忙伏身领了命,回去略略梳洗打扮一番腾了祥云就下去了。

慕生投胎在一片沙漠之中,我降在胡杨林里没多久便看到了熟人。

一棵初生的胡杨树上缠了一条白蛇,正晒着太阳打着盹。

许是我走过去挡住了他的阳光,白蛇缓缓睁开眼睛,吐了吐信子,松开紧紧缠绕的尾巴化出人身。

秦公子。

我点了点头当作招呼,看向他方才缠着的小树,不由一惊:这,这是……秦寿云淡风轻点了点头,面上没什么神色:是他。

我久久阖不上下巴。

胡杨树三千年不死,一千年不腐,只第一世便如此,玉帝未免也太狠了些。

秦寿看穿了我的想法,倒也不甚在意:三千年罢了,倒也图个清静,只我与他两人,再没什么人能干扰。

只是不晓得昭华元君等不等的起。

我愣了愣:我等什么?复又回过神来,连连摆手:啊,不是不是,秦公子误会了。

我走到一株骆驼刺前蹲下,回身朝秦寿笑道:我等的却是他。

秦寿眉头微动,垂眼笑了笑:是么……同样是等,也不分个长短。

我颌首不语,秦寿一晃身子又变回原形缠回了树上。

同样是等,只盼能等到个尽头,又怎怕千年万年。

我怕他被风沙吹了,拿袍子替他挡着;我怕他在沙里渴了,取了水灌它;我怕他让途经的牲畜啃了,寸步不离的看着。

秦寿叹了口气,走到我身边蹲下:我看到他投作胡杨,应该是怨的,却又不那么怨。

你晓得为什么么?我转过身看他,摇了摇头。

秦寿道:他做人的时候,我千方百计护他周全,却总逃不过千难万劫。

他死一回我便痛一回,追着他一世世轮回,痛的连我自己都麻木了。

有的时候我甚至怀疑,我到底是不是同什么人堵了一口气,我到底图的是什么。

我不是件物什,我有多坚持就有多累多痛。

我神色动了动,却不晓得说什么。

秦寿继续道:其实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我以前总想着要替他挡下所有风沙雨水,含着怕化了,捧着怕摔了,反倒是让他怨了两世。

我伊始不明白,只觉得这世上的罪都是我一人遭的,情字怎生如此害人。

我现在反倒是清明了。

秦寿偏了偏头,看向一旁的胡杨:他便是一棵树,没人砍没人害也是要遭风尘的。

我以前只想将他箍在我一人身边,恨不得全天下他只识得我一人。

不过现在,我只想陪着他。

他又笑了笑,不似我以往见过的戾气,在沙漠的月色下清冽的像一汪泉水:三千年,我却嫌短了。

我跪在那株骆驼刺前静静听着,膝下一块沙土颜色还有些深沉,我方才浇下去的一掬水还未蒸干。

秦寿叹了口气,走回胡杨树下,我依旧面无表情的跪着,到底湿了眼眶。

只一滴泪,骆驼刺瞬间枯萎颓败。

凡间哪有不谢之花,我找不到便可一世世流连下去,人却是越退越远。

依徐半仙说的,我此生上头还有一世,却是普普通通娶了个女子过了终生。

我曾想过丹慕生可是没寻着我,现在却又有些明白了。

他站在榕树下,他坐在茶楼里,他剪了隔壁姑娘的花裙子,他被父亲追着用扫帚抽……大约是盯的久了眼睛有些酸涩,我伸手揉了揉继续往下看。

人生百岁树生千岁,最终不过一场宿命轮回,逃不脱缘分二字。

我笑眯眯的回了天庭,小仙将朝我打了个招呼,我照旧拍了拍他的银盔,力道比往常还重点:好好干,热情点。

小仙将丈二摸不着头脑的看了看我,又站回了原地。

我还未走进摇光宫的时候就听见里头闹做一团,心里一沉,忙快步向里走去。

摇光宫的布置还是按照往常,我丝毫也未改动过。

天璇的宫殿修补好了他便搬了回去。

天璇宫重修了百年也没多补上一块砖,破军星君易了主,只一天之内宫殿立成。

我走进去一把提起敖易的衣领:你做什么!天璇宫又让你烧了不成?跑到摇光宫来烧东西!敖易委屈的喷了口小火,天璇一把将他从我手上抢回来:臭神仙,不用你管!这些年天璇恢复的很快,已长的同我一般高了,果然是个剑眉星目的美神仙。

只是敖易长的有些慢,同天璇快差了一头高。

我哭笑不得的看了看院子,白墨正同一个刺猬飞升的小道士摆开了棋局杀着。

我还未开口说什么,就见一个小仙童跑过来禀道:星君,老君说今日新飞升来一个道士,他想做个武官,恰巧星君手下有位置,老君就让他过来了。

老君还说,如今天庭腾不出空地来建新府邸,让他先在摇光宫住下。

白墨一颗棋子摆歪了,敖易一口火险些烧了一棵仙树,我强自镇定道:人呢?恍然间一个人从墙后走出来,笑容已如若隔世:在下丹慕生,字青远。

这世上纵然再有多少颜色我都看不见,只眼里一个清瘦的身影;再有多少香甜我都嗅不出,只他一人淡淡的气息;再有多少喧闹繁华我都听不见,只有他一句为不可闻的叹息——久等了。

我眉眼弯了弯,立在原地看着他:不久,一点都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