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颜逸命手下整整找了五个月,却始终没有韩诩之半点消息。
他派人潜伏在韩门外,发现韩门的人也在寻找韩诩之的下落,甚至找了更久——在韩诩之和江颜逸回星宿宫后,韩门的人就失去了韩诩之的下落。
然而这不是韩诩之第一次失踪,他毕竟是继承了青雪剑的人,只要他能在韩门需要时及时出现,对于他的行踪,他的长辈们并不多管。
真正一直寻找韩诩之下落的亲人只有他哥哥韩皖之一人。
等手下将查到各门派中气血至阴之人的名单送到江颜逸手上时,江颜逸却疲惫到不愿将它打开——他很累,他什么都无法思考,他已经很久没有正常的睡眠。
江颜逸虽非女子,不必与情郎朝夕相对方能心安,却也是个七情六欲皆备的凡人。
他惧怕韩诩之的杳无音讯;惧怕韩诩之的背叛;更惧怕有朝一日,千里鸿雁寄书传来的,会是韩诩之的死讯。
他开始疯狂的胡思乱想,直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春来赫赫去匆匆,刺眼繁华转眼空。
他提着一坛酒上了墨凉山,昔年繁华昌盛的韩门如今只余残垣断壁。
他走到一片竹林外,破了酒坛的泥封,将酒水倒在林外。
褐色的泥土沾了酒,被洇成乌黑色,好似那人染血的青袍。
他抽出玉箫胭脂,吹了一支挽歌,复又叹道:韩诩之,你既死了,这竹林留着也是无用。
说罢抽出腰间的噬魂剑,足尖轻点,直扑入林中,见竹便伐。
不知过了多久,荒凉的山头上再找不出一竿高竹。
他闭着眼将剑一丢,飞身扑上断竹,锋利的竹尖穿透他的胸口,将心捅了个窟窿。
然后,江颜逸心痛到惊醒了。
他抬手轻拭鼻梁,上头沾了些冰凉的液体,放到唇边,竟似有些咸涩。
情之一字将人折磨至此,江颜逸既悔又恨,却对自己、对那人都已束手无策。
第一个找到韩诩之下落的竟是亲自出山的韩皖之。
他在一座荒城外破败的茶棚里看到独自斟茶的韩诩之,缓缓走到他对面坐下。
韩诩之头也不抬,慢吞吞道了声当心。
这时候韩皖之已经坐了下去,只听身下咔嚓一声,年久失修的木椅竟四分五裂,他狼狈地跌坐在地。
韩诩之并没有幸灾乐祸,只是悠哉地替他斟了杯茶:哥,我已叮嘱你当心。
韩皖之哭笑不得地爬起来,接了他递来的杯子一饮而尽。
入口的液体,又甜又苦。
韩皖之怔忡地盯着他手中的搪瓷茶壶:这里面装的,是酒?韩诩之啜饮一杯,展颜笑道:是啊,我从未试过用茶杯装酒。
尝尝茶杯里的酒和酒杯里的酒有何不同。
事实上,先前一个剑客经过,韩诩之问他讨酒喝,却没有容器可装,于是随手拿了这无人看管的茶棚中沾了厚厚一层灰的旧茶壶来用。
韩皖之叹了口气,道:你十六岁后便极少归家,四处游荡。
什么时候玩够了,肯随我回去。
韩诩之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慢吞吞道:我回去干甚么?韩皖之道:你是我弟弟,墨凉山上有你所有的亲人,你不回去,真打算少年子弟江湖老吗?韩诩之笑了笑,道:我怎么不知道,韩门是个讲亲情的地方?韩门是家族门派,实则十分自由,与武林正道、邪教都无甚往来。
派中弟子需练习韩门心法,之后便可放下山去自凭本事搜罗其他门派的功夫修炼,生死由命。
便是如韩诩之这般继承的青雪剑的弟子,唯一的使命也仅是在江湖上为韩门挣个面子即可,至于是作奸犯科还是行侠仗义,但凭自己高兴。
韩门中的弟子要是在江湖上结了仇,有仇家打到墨凉山上来,门派弟子才会同仇敌忾,守险拒敌。
若不然,平日里压根无人管你生死。
韩皖之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皱着眉道:诩之,你是我弟弟。
韩诩之淡定地又喝了两杯小酒,再欲倒时,茶壶已空了。
他将茶壶搁到一旁,终于抬起眼来迎上韩皖之的目光。
他抱着胸,翘着二郎腿背靠木椅:好,哥。
你是不是还欠我一个解释?韩皖之拧着眉问道:什么解释?韩诩之用眼神传达你说呢。
韩皖之嗤笑一声,也抱起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韩诩之,我道你不是这么输不起的人罢?凌波她愿意嫁给我……话音未落,韩诩之猛地蹦起来一拳就往韩皖之面堂上招呼。
他虽没用内力,仅他那迅猛的速度和气力也打得韩皖之够呛。
韩皖之倒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水,不甘示弱地蹦起来,朝韩诩之扑上去。
两个活了二十多年的武林高手竟像毫不懂武功的总角少年般扭打在一起,出手毫无章法,一拳一脚,但为泄愤。
韩皖之一脚踹在韩诩之小腹上:当初原本就是我先看上她的!韩诩之一拳殴在韩皖之胸口:是她先看上我的!韩皖之气的怒发冲冠:她愿意嫁给我!他一拳揎在韩诩之脸上,韩诩之蔫了。
两人大口大口喘着气,韩诩之因先前喝了一壶小酒,脸色微醺,连眼眶都微微泛红。
韩皖之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轻踢地上的人:喂,起来。
韩诩之灰头土脸地爬了起来。
韩皖之道:你给我记住,她已经是你的嫂子了,以后一辈子都是你的嫂子!而我是你哥,一辈子都是你哥!韩诩之嗤笑一声,撇开眼道:你真当我稀罕她么?一个女人罢了,我这辈子什么样的女人没碰过。
韩皖之又怒,上前一步提起他的衣襟,正欲出言教训,却听韩诩之接着道:……可你是我哥,你说得对,我这辈子就你一个亲哥哥。
当年韩诩之对易凌波忽冷忽热,易凌波等了他多少年,没有等到他前来提亲,却等到他一个又一个情人的名号在江湖上风传。
韩诩之很想问韩皖之:你当我为了什么?但他终于没有问出口。
韩皖之缓缓松开韩诩之的衣襟,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突然不知说些什么。
人生一辈子,只有亲人无法选择。
不论如何,他们永远都是兄弟。
过了一会儿,韩皖之叹了口气,道:你招惹了星宿宫朱雀使,是不是?韩诩之目光微微浮动,不由问道:你……你见过他了?韩皖之道:见过。
这半年里他亲自来过三次,都是偷偷来的。
有一次恰好叫我撞上,我问了他,他虽没说和你是什么关系,看他那神色,我也能猜个大概。
星宿宫的人一天到晚在墨凉山下晃荡,险些没叫六弟发现。
你知道,他恨透了星宿宫的人。
我都替你遮掩过去了。
星宿宫杀害老六韩松之岳丈一家,故韩松之憎恨星宿宫。
然而那一回韩皖之也受了伤,韩诩之忍不住问道:那你呢,你恨他们吗?韩皖之微微摇头:那次,是你让那个朱雀使救了我,是不是?我虽昏迷,其实尚能记些事。
韩诩之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愣着不说话。
韩皖之道:那个朱雀使,我觉得他……比你以往那些都要认真,不过我总觉得他身上某些气质我不大喜欢,感觉这个人似乎十分……狠绝。
你对他有几分真心?韩诩之讷讷道:几分?我……我不知道。
韩皖之苦笑:诩之,你啊……那你为什么偏偏要招惹他?他这个人,恐怕不是怎么好相与。
韩诩之道:人活着,总要有个念想。
他这人的确心肠很冷硬,可一旦软了,却是可以让人融化的好……我原本是真的想和他过一辈子,可是……可是……他懊恼地抓了抓头发,似乎不知怎么措辞。
过了一会儿,韩诩之敛容正色道:哥,这事你不要告诉别人。
我走火入魔了。
韩皖之吃惊得瞪大了眼睛:……怎会如此!连你也……韩诩之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韩皖之不忍道:那你……你是不愿拖累他吗?韩诩之道:这一层自然是有的。
他是星宿宫的朱雀使,前程似锦,他的眼界也是极高的,我见他是有取代宫主之意的,合不该被我拖累。
不过,也不全是如此。
他这人心性狠绝,他喜欢我,所以对我好,为了我罔顾他人的性命。
若有一天,我当真成了嗜血狂魔,我要一千个人的血,他会为我弄来一万个人。
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些怵他,想我当年那般对他,若有一天他对我淡薄,要跟我清算前帐,一定扒下我一层皮。
再者,有的时候他那性子我的确不大喜欢,我也不知怎么说……他太狠了,做什么事都不留余地,哪怕……是为了我。
韩皖之微微摇头:那你要怎么办?我看他不掘地三尺找出你是不会罢休的。
韩诩之怅然地叹息道:我原想时间久了,他忘了我,也就罢了。
如今过了半年,他……或者,我寻个机会装死骗他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