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腊月,不少在外闯荡的子弟都回到墨凉山上,众人聚首一处,谈论着一年来在江湖上的见闻,大方些的互相交换得到的武功秘籍,墨凉山上好不热闹。
难得韩诩之也回了韩门,手里却没了青雪剑,不免被众人嘲笑一番。
长辈将韩诩之找去训话,一贯乖张的韩诩之竟乖乖任他们斥责了许久,恹恹地丢下一句总会拿回来的便回房了。
腊月初八,山上下起第一场雪,一时间白茫茫的大雪充盈整个天地,暂将一切肮脏与罪孽遮盖。
韩诩之蹲在自己的小屋口,手里捧着一碗融了雪花的腊八粥,怔怔地眺望远方出神。
就是这个时候,一名心腹仆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七少爷!外边又来了一个星宿宫的人,打伤了几个人,已经惊动了大老爷和三老爷还有好几位少爷!韩诩之手里的粥碗翻到在地。
他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盯着报信之人,喃喃道:难道是他来了?这时候,他来做什么?来人正是江颜逸。
他一路横冲直撞闯上墨凉山,已惊动了不少人。
韩松之看见他腰上系的朱雀金牌,大叫道:他是星宿宫的人!于是山上一片哗然,众人以为来了个寻衅报复的人,于是联起手来打他,江颜逸不杀人,只是打伤了阻拦他的人,闷头向后山的竹林闯。
这时候韩皖之赶到,横剑将他拦了下来:江颜逸,你想干甚么?江颜逸腰间除了噬魂剑还配着青雪剑,韩门中其他人并不知道他和韩诩之的事,以为是他抢了青雪剑,更是摩拳擦掌地想要将宝剑夺回来。
韩皖之一边阻止亲人们,一边又要拦着江颜逸,颇有些狼狈地顾不周全:你,你到底来做什么?所幸江颜逸没有跟他动手,却也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凉凉地瞥了他一眼,径自往后山走。
韩皖之不是他的对手,不敢硬拦他,且后山除了一片修竹外什么也没有。
他便拦下众人放江颜逸去了,一边偷偷差人去通知韩诩之。
江颜逸到了竹林前,取出玉箫胭脂,先吹了一曲《寒江雪》,随后将胭脂收了起来。
他解下两把宝剑看了一会儿,右手抽出噬魂剑,左手拔出青雪剑,飞入竹林中乱砍起来。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所有的竹子被他砍完,江颜逸把剑一丢,闭上眼睛,胸口对准一柄断竹倒了下去。
砰!一枚石子打在江颜逸身上,使他身体偏了些许,锋利的竹缘擦着胳膊而过。
韩皖之冲出来将他搂住,抱起他走出乱竹堆,心痛地喃喃道:你怎么这么傻?江颜逸恍恍惚惚睁开眼,怔怔地盯着韩皖之的侧脸。
韩皖之将他放到平地上,背过身去:……你走罢,人……死不可复生,节哀顺变。
江颜逸只是定定立在原地不动。
韩皖之叹了口气,转过身,却又不忍看他:……我送你下山罢。
江颜逸缓缓摇头:我不走。
韩皖之急急道:你别寻死,你……别寻死。
江颜逸黑白分明的眼睛就这么一转不转地看着他。
韩皖之拿他无法,只得道:你不肯走,难不成要在这里住下吗?江颜逸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好似在思考,终于微微点头。
韩皖之叹道:好罢,那你在诩之以前的院子里住下,过完了年,我送你下山去。
韩皖之将江颜逸送往韩诩之住的院子,沿途遇上几名韩门弟子,都不曾给江颜逸甚好脸色看——虽说依韩门中的惯例,弟子们互不插手他人的事情,故琴箫楼一事倒也不甚要紧。
但如今江颜逸带着青雪剑闯上山来,这意图就耐人琢磨了。
韩皖之叮嘱道:其他弟子你不招惹他们,他们自不会招惹你。
但你要小心六哥……六弟,他与你有仇,若是你们遇上了,你……他想了一会儿,忖度韩松之绝不是江颜逸的对手,便道:你别杀他,也别出手太狠。
不然……不然我现在就把你送下山去。
江颜逸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
两人进了韩诩之的屋子,韩皖之道:你先坐一会儿。
他走出房间,不一会儿捧了一碗热腾腾的腊八粥回来:呶,暖暖身。
江颜逸面无表情地接了,看也不看他一眼。
韩皖之犹豫了一阵,小心翼翼地开口:青雪剑你交给我罢。
这毕竟是我韩门的东西,你佩着它在韩门里走动,其他弟子看了,终归不大好。
江颜逸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缓缓将青雪剑解下,却不递给他:这是韩诩之的屋子,那就放在这里。
韩皖之无奈地看着他。
江颜逸喝完了腊八粥,韩皖之道:你接下来想做什么?江颜逸缓缓摇头。
韩皖之叹了口气,道:那我先走了,有什么事,你差阿龚叫我。
他高声唤道:阿龚,进来!不一会儿,一个下人推门走了进来。
韩皖之吩咐道:这位公子吩咐什么你就做什么,有事来找我。
他嘱咐完又有些不大放心地看了江颜逸两眼,这才扭头向外走。
江颜逸突然道:别走。
韩皖之身形顿了顿,转身道:你还有事?江颜逸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后缓缓摇头。
韩皖之上牙磨了磨下唇,道:我还有事,你若嫌闲闷,让阿龚陪你下下棋,说说话。
或者什么时候想走了,派他告诉我一声,我会送你下山。
说罢就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话说韩诩之假扮的韩皖之离开江颜逸,冲到厨房里去喝了两碗滚烫的腊八粥,盯着空碗不住乐呵傻笑。
他在山上四处闲逛,又去方才被江颜逸毁了的竹林看了看,颇惋惜伤感了好一阵。
紧接着,他找到躲起来让位的韩皖之,两人商议了一下对策,韩诩之谄媚地说了几句好话,终于哄得韩皖之下山暂避风头去了。
做完了这些,韩诩之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向江颜逸解释道:凌波她回娘家过年去了,我本是一个人睡,不放心你一人留在这里,晚上我就睡你隔壁。
江颜逸平静地点了点头:好。
翌日一早,韩诩之被门外的打斗声吵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爬下床,推开窗户看了一眼,顿时惊得睡意全消,衣服鞋子也顾不得穿便冲了出去:住手!和江颜逸打得正凶的韩松之望见冲出来的韩诩之怔了一怔:五哥?你怎在此处?说话间注意力一分散,江颜逸带着三分内力的掌风已向他肩头推去。
韩诩之吓了一跳,下意识打出一枚石子,正打在江颜逸小臂上,消去他的力道,也为韩松之提供了躲闪的时间。
韩诩之一个箭步冲上前,匆匆将韩松之上下扫了一眼,确定他没受什么伤,怒斥道:滚!韩门中的弟子们早已被被韩诩之和韩皖之叮嘱过,知道不可提韩诩之仍活着一事。
韩诩之易容伪装的功夫炉火纯青,众人也是知道的。
故韩松之心中细细一品,已明白眼前这人并非五哥韩皖之,而是七弟韩诩之。
他皱起浓眉,冷冷道:你们的事我不管,我和他的事,也不必你管。
韩诩之气的笑了,硬拽着他向外走:出去说!江颜逸一动不动地看着。
韩诩之拉着韩松之走了好一阵,确定江颜逸没有跟上来,甩开他的胳膊冷冷道:你大清早闯到我这里来做什么?韩松之冷笑道:我就是要看看,那条星宿宫的狗是不是躲在你这里。
韩诩之忍着怒气道:你们的事我的确管不着,但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且不说他方才手下留情,若是我不插手,你早已死了!韩松之横眉冷对:死便死,小琴的仇我不能不报。
韩诩之恶狠狠地瞪着他:好,你报仇,我不拦你。
现在他是我的客人,他住在韩门里,你就不能对他动手。
等他下了墨凉山,你是出明枪还是放冷箭,我都不管你们。
韩松之沉默了一阵,终于勉强颌首:好,七弟,我卖你一个面子,只此一次。
等韩诩之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江颜逸仍旧孑然地杵在那里。
韩诩之走上前,忽见他右手的袖子都被鲜血染红了,惊讶地将他胳膊捧了起来:这……六、六弟伤的?江颜逸清冷地瞥了他一眼:你伤的。
呃……韩诩之一时语塞,愧疚地不敢抬眼看他,只拉着他的胳膊往屋里走:我替你上药。
江颜逸疏离淡漠地将胳膊抽了回来:你先去穿鞋罢。
韩诩之这才想起自己还只穿着单薄的亵衣,所幸练武之人体格强壮不畏冷。
他尴尬地笑了一笑,回房穿戴整齐,又走到江颜逸房中。
江颜逸已撩起袖子,将手搁在桌上,平静地等着。
他白皙的手臂上有一个黑红的伤口,格外的突兀碍眼。
韩诩之稳了稳心神,走近仔细查看,发现自己情急之下没有掌控好力道,弹出的石子深深嵌入江颜逸血肉中。
血肉模糊的伤口令韩诩之脸色一白,骤觉全身无力。
他颤声道:你~~你怎么不躲~~江颜逸瞥了他一眼,漠然地答道:躲不开。
韩诩之心虚得简直要哭了。
他勉强令自己的手不颤抖,替江颜逸刨出那枚石子,又替他在伤处撒上金创药。
江颜逸一直眼神冰冷地盯着他的手指,等他做完这一切,才缓缓抬起头来,对上韩诩之心虚的双眼。
他慢吞吞地开口道:你们韩门的人,都怕血吗?韩诩之干笑两声:不怕。
是我伤了你,我难免有些心虚罢了。
江颜逸抿了抿唇,一言不发。
韩诩之演技绝佳,从乞丐到皇帝,装甚么像甚么。
他的易容术是从白蔚手里学来的,到如今,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他要骗谁,这天底下恐怕没有一个人骗不过去。
然而眼下,他装的分明是他曾朝夕相处了数年的亲哥哥,却装的漏洞百出。
很多时候,他以为下一刻江颜逸就会揭穿他,可是江颜逸始终没有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