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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前尘旧事

2025-03-29 09:41:25

第二天醒来,萧翊迟迟不愿睁眼,缓缓收紧了胳膊搂住自己,泪湿枕巾。

这一年究竟不似去年颓然落魄,萧翊辞别家人将扬州游遍,每至一处,耳畔总响起那夜那人的话语:扬州七月柳如丝,立柳下待,一个时辰便会吹过八九阵风,风中观柳……沿着他的路线,踏过他曾踏过的青石板路,看罢他曾赏罢的风景,也许倚靠的这一棵柳树便是他当日靠过的,也许去过的这一家茶馆便是他坐过的。

这样,便离那人更近一些。

习惯的过程有时很长,有时很短。

你曾见一个人笑了两三回,便习惯了看着他笑;你曾搂过那人一回,再见他时若不搂着,双手便不知放向何处;你曾与那人分离了三四年,一回首,他却恍若还在你身后,等着你回头看他,他便对你微笑。

萧翊赶在冬至之前回了府,匆忙拜会了一众亲友,道了歉却不愿多做解释,差事自然也辞了。

回到家中便是寝食难安的扳着指头过日子,好算歹算熬到了冬至。

只不过两回,他便习惯了在同一棵梅花树下寻回少年,抱至书房,看他一笔一墨将风字填上,自己一枝一叶染黑素梅。

夜深人静之时搂着他和衣睡下,听他说这一年骑马仗剑行天下,看春水汤汤、秋叶煌煌。

若是人生如斯,却也没什么值得懊丧了,只是尤有憾事——若是那一年不止懂得偷锁雕鞍,而是与那人一同负琴仗剑、长堤系马,又是如何一番江湖雅趣?他添一撇,且说荆山蜿蜒;他添一竖,且赞梁湖富饶;他添一折,且叹豫林盛茂……九九消寒图每一年冬至便有人来添一笔,而后一年萧翊便追着那人所到之地游历河山,且踏他踏过的黄土,且临他叹过的山河。

冥冥之中自己便添了三魂六魄,观河山而悦的是那人,赏那人而乐的却是自己。

第七年回到江南之时,府中已是门户破落。

家财早已被他这些年游山历水挥霍的不多了,夫人在年中病逝,家中无人撑着,下人瓜分了府中剩余财务便纷纷作猢狲散了,处处是积灰蛛网,死气沉沉。

萧翊有一刻的慌张,跌跌撞撞冲进书房,竟将房外木门撞落在地。

那一枚砚台安安静静躺在空荡荡的书桌之上,一道伤痕兀自蜿蜒着,倒也无人问津。

这些年萧翊的心情早已练的波澜不惊,再没什么能骗得他一滴眼泪,许是许多年前便已流尽干涸了。

他将书房略略打扫一番,墙上悬得名字珍画统统被人取走了,唯独两幅业已泛黄的消寒图孤零零悬在那处,无人垂涎。

府中既已不剩什么,萧翊索性坐到院外梅树下候着,渴了便去风南河饮一瓢水,饿了便随意在街巷买两文钱的馒头。

好在觉不出饿来,有时一日只取三两瓣梅花含在口中,倒也没什么不适。

镇上的人只道他伉俪情深,娶妻十载无子嗣,却未纳妾填房。

夫人逝后便得了失心之症,每日坐在树下缅怀贤妻,惶惶度日。

苏南来的一如往年准时。

萧翊倚在树下浅眠,待醒来之时身旁已立了个少年。

七载如一日,紫褙情衣,眉目清秀,眼神死静。

萧翊起身,将他抱回房中,一言不发的见他描上一竖,不由笑道:一张消寒图画九九八十一日,你我这两张算到如今也已画了十年。

还缺这两笔,岂不是一共一十二载?若是这消寒图不成便不见春日,人间莫不是要度十二载严寒腊月?苏南默不作声的看了他一眼,将笔递给他。

萧翊描梅之时,却听身后人道:这十年,我都过在冬日里。

萧翊的笔一顿,又是一瓣梅花画出框外。

这一朵九瓣梅花大大小小终不成个样子。

苏南这一年去了冀州,萧翊搂着他轻吻他冰凉的后颈:你一年去一洲,待消寒图画完了,你也将九州游遍了。

苏南这些年早已习惯他一步步逼近的亲热之举,乖巧的任他吻着,轻轻叹气:恐怕不能了。

萧翊沿着他颈侧吻过去,含混道:为什么不能?莫非是青州太远,又多蛮夷?那里的确是有些不大安稳。

苏南不语。

萧翊闭着眼也能浮想出他大约是弯了弯嘴角,做出微笑的神情,眼中却是一潭死水。

这一夜萧翊睡的颇沉,恍然间又做了前尘旧梦。

父亲让他娶扬州知府千金过门,萧翊请求延后几年,惹得父亲勃然大怒,他也便妥协了。

他在第一次吻过那人之前便想的很清楚,这世道如今男风盛行,也不过士子之间相互取悦,到底要顺了祖宗千百年来的天道自然。

若是那人看得开,自己接任知府之后任他一个师爷,依旧是朝夕相对同入共出,只是不得如以前一般日日同榻共眠,总不能冷落了夫人。

若是那人看不开……也须得看开!!苏风收了喜帖,笑得凄厉,眼中头一回有了绝望之情:你道你独好南风……男风?你如今竟要娶妻……萧翊沉静如水的看着他:你若是心中不平,我也可以与你介绍一门好亲事。

我新夫人有一妹妹……苏风将喜帖猛地掼在他脸上:你当我苏风是什么人?!萧翊立着不动,也不弯腰去捡,只静静看着他。

苏风走上前,抬手抚上他被掼红的脸颊,竟是垂死挣扎:萧翊……你同我赌一把好不好?萧翊不言。

苏风道:风南河二十年来只冻结过两回……这样吧,我让你一些,若是今年风南河水结了冰,你便不要娶她……萧翊静静看着他,将着他冰凉的手拿下:待这第一阵东风刮过,便是要入春了。

入春之后,她便是我的夫人。

你再使小性子也改不了。

苏风却根本不听他言:你看,我的赢面小一些,这六年来我一次也不曾赢过你。

就这一回,我相信老天会让我赢这一回。

萧翊叹了口气,搂过他紧紧拥了一阵:你不必如此。

我说过,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你我好歹相伴六年……我便是娶了妻,也不会薄待了你。

苏风只笑,笑出两行清泪,眼泛寒光。

自那日之后,萧翊忙着迎娶事宜,整日焦头烂额,全然顾不上苏风。

苏风迁出了萧府,每日来一回,便是替那九九消寒图补上一笔。

再然后便是瞧着大红囍字怔怔出神,萧翊顾得上便去好言哄几句,顾不上的时候一转身,那人已经走了。

一贯最积极的人终究是再提不起兴致来,每日拖至黄昏暮色才来,迟迟疑疑落下一笔。

只一横,便要出上三回神。

九九消寒图画了七十二日,画成八朵黑梅,八个大字,天气到底是渐渐暖了。

这一冬,风南河始终未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