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翊醒来的时候定定望着空荡荡的床沿出神,许久之后手伸到枕下,取出一本旧书。
书名是《九州景概》,以往苏风睡前总要捧着此书恋恋不舍的读上一阵,竟像是身临其境。
书早已读完了,苏风依旧不舍得放下,来来回回翻阅十数遍,书已翻的卷了边。
萧翊看不过,又因迟迟不得搂着佳人入睡而恼怒,偷偷将那《九州景概》藏到枕下,害的苏风一阵好找。
书寻不到,上床的时辰也就拖不得了,萧翊故此安稳了好一阵。
直到某一日清晨,醒的竟比往常早一些,伸手在床边摸了摸,怀中竟是空空如也。
萧翊心头一悬,猛然睁眼,只见那人捧着书借着晨光仔细读着,一脸迷醉。
读了一阵,听鸡鸣声已近,这才恋恋不舍蹑手蹑脚的走回来,将书塞回枕下,重新拱入萧翊怀中歇了。
萧翊将《九州景概》翻开,一行行看下去,眼中每阅得一句,耳中便如闻那人毫无感情的声音掷地有声地念着:淮水浪涛滚滚,我从未见过如此磅礴之水……四五月琼花开遍,离草漫野……这一年萧翊依着苏南的顺序,又或说《九州景概》的线路出游之时多带了一卷画匣,里头收了两张堪堪完成的九九消寒图。
每日行的累了,便将画匣打开,取出写九图定定看着,亦或用指腹摩挲那风字。
时间久了,脆黄的纸上裂痕累累,风字亦要比其他字淡上些许。
萧翊收了图,虚起眼望向天边浮云,喃喃道:若是这一点不成,你可否游遍九州?春日可以晚至,冬至那日却总不比往年晚。
萧翊披的依旧是八年之前被砚台染黑的白狐裘衣,立在风南桥上临水照花观赏了一阵,微笑着奔向许府。
许尤见了他有些吃惊:你已几年没有来过,我还当你放下了。
萧翊唇角带笑:噢?许尤摇头叹惋:瞧你这副鬼样子,说你放下了我也不信。
你这件衣服穿了多少年?若非我之前见过,瞧它现在的形容,真不想不出它原先的成色。
萧翊笑了笑,依旧不答。
两人闲坐了一阵,并无人再提起苏风,萧翊只静静看着许尤绘成两幅九九消寒图的底稿。
多少年来,循环往复,天道轮回,竟容不得你出轨半分。
萧翊看了看天色,起身道:我先回去了,家中还有人等着。
许尤诧异道:家中?你家不是早就……萧翊垂眼不语。
许尤调笑道:你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萧翊抬眼看他。
许尤道:民间都说冬至乃是鬼节,到了这一天鬼门大开,或许什么故人便会在这一天来寻你叙旧。
你瞧瞧你的样子,走在街上莫要让人当成鬼魂受惊了!萧翊沉静地看了他一眼,抿出一个浅笑,步态坚定地走出许府,朝自家旧宅去了。
这一夜,无人来候。
许尤再见萧翊乃是第二日暮色时分。
他走过风南桥,欲去镇中杂铺买些年货备着,却见风南桥上孑身立了一人。
风时而吹过,撩起他一头青丝,衣袍飒飒作响。
若非许尤站在一旁冻得缩起了脖子,就这一幕所见,定要觉得那人遗世独立、风姿飒沓了。
天色昏暗,许尤站在桥头看了一阵才认出那是萧翊来。
萧翊偏过头,恰巧看到立在桥头的许尤,笑着颌首,便算招呼过了。
许尤欲走上前,却听他突然出声,声音清冽恍然如同隔世:我昨天夜里,又想起许多事来。
这些年竟是一直不愿记起来。
许尤停住了步子,身遭有些发寒,再迈不开脚步。
萧翊道:我想起那时候他曾对我说,他在这世上已经无亲无故,唯有我一人。
若我弃他,他便……那时候,我只当是情话听过,便不作数了。
萧翊道:他那时候跳进河中,冬天的河水有多冷,我也是下去了才知道的。
我找了许久才捞起他,他的腿被河中的树枝戳穿了……那河水刺骨,竟没有他的脸冷。
我捂了很久很久……还是那么冰冷……萧翊道:我将他抱到后院埋了,又将他一些衣物一起放了下去,那两幅九九消寒图我也一道放下去了……填土的时候又忍不住刨了出来。
墓碑上我竟不敢刻一个字,他的名字我却是不配写的……那之后我因下水受了凉而大病一场,我爹只当我刻意拖婚而大怒,说要替我冲喜,硬是拉着我拜完了天地。
萧翊道:其实我从一开始便知道他就是苏风。
若他是来带我走的,也好……时间久了,我却忘了,又真的当他是苏南,想将他捂暖。
以为自己回了十二年前初见他那时,然后一切可以重新来过……他却一回又一回的提醒我,这世上,只有一个苏风!许尤有些疑惑,不知他究竟说些什么。
正欲开口询问,却突然刮过一阵北风,扬起漫天梅花,一时将他迷了眼。
朦胧之中,他听见那人说:我这些年,只是想离他近一些。
待梅花雨过了,许尤拂去肩上落花,再看向风南桥上,空空荡荡,已无人迹。
风南河涟漪微微,大约是叫北风吹过,不禁寒意微颤。
许尤走到桥上,脚边有一卷画匣。
他打开画匣,取出里面脆黄的两张消寒图。
风余一点,梅余一瓣,终究没有画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