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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2025-03-29 09:41:44

潘九戏最终是没吃上临安的渔米,喝上临安的米酒。

许是在船上那段艰苦的日子就已埋下了病因,许是在寿昌跪的那一夜使他触发了他的病情,许是连日来饥寒交迫的赶路让他再也无法支撑,总之病来如山倒便是这么回事。

在距离临安府只剩下百里处的宁国,潘九戏病倒了。

他的病甚至不像季乐那样时好时坏,拖到最后才一发不可收拾。

他只是照常睡了一晚,第二天就起不来了。

他们师徒三人的确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莫说药钱,连诊金都凑不出来了。

虞小鼓和季乐四处求人,若男儿膝下当真有黄金,只怕宁国已遍地黄金。

然而不知是否潘九戏没有这样的好命,又或者宁国没有这样的好人,虞小鼓和季乐求了整天才求来一个江湖郎中,那郎中为潘九戏诊了半盏茶的功夫,抛下一句准备后事罢便转身离开了。

在用稻草和枯叶铺成的病榻前,虞小鼓和季乐分跪在两旁,一人握着潘九戏一只手。

三人沉默许久,直到掌心握出汗来,虞小鼓才率先站起来:师父,你坚持一下,我们去临安。

那里是京城,有许多厉害的大夫和好药。

潘九戏病的全身无力,可他还是硬撑着站了起来,在两个徒弟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继续向东行进。

第二天,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虞小鼓和季乐轮流背着他继续赶路。

因为三人没有钱买药请大夫,甚至连肚子都填不饱,连一处遮风挡雨的落脚处也没有,这无疑为潘九戏的病雪上加霜。

如此又过了几天,路没走多少,潘九戏却真正病入膏肓了。

那一晚他突然又有了些精神,喝了一点徒弟采来的冰冷的雨水,硬撑着靠着树干坐了起来。

他将两个徒弟叫到身边,照例将他们搂进自己怀里,语重心长地说道:到了临安之后,你们还要重新组个戏班子。

可惜没有了影人,季乐你的手艺好,只要弄到牛皮,慢慢地一个个再做出来就是。

牛皮要用钱买,你们又没有钱……唉,小鼓你的字写的漂亮,又读过圣贤书,你可以替人抄书。

季乐你可以卖画,让小鼓给你题字……你的画是真的漂亮……可惜了……季乐听师父一口一个你们,心中惶恐不安,拽着师父的衣襟紧张道:师父,再过几天就到临安了。

到了临安,你的病马上就会好起来的。

小鼓说过,临安气候宜人,临安的水包治百病……板了一辈子面孔的潘九戏难得露出了笑颜,艰难地抬起手,慈爱地摸着季乐的后脑:师父老了,除了唱影戏,师父什么都不会,只能靠你们养着。

以后你做班主,小鼓做副班主,师父为你们烧饭做菜……季乐哽咽道:师父,徒儿愿一辈子做饭给你吃。

潘九戏恍若未闻,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这仗也不知要打多少年,金人抢了我们这么多土地,一半的国人失去了家乡,就是把它们都抢回来恐怕也得好几十年罢。

国家未定之时,若有什么大家贵人要养着你们,若非走投无路了,万不可答应。

这时局动荡的很,凤凰明天就成了落水鸡,说不得便连累你们几个。

纵是不连累,当惯了家鸡,怎还做得了野雀?季乐和虞小鼓对视一眼,双双乖巧地应道:是,师父。

虞小鼓闷声道:师父,回了临安,我不想再演皮影戏。

我愿寒窗苦读,考取功名。

潘九戏再度板起脸:胡闹。

我当初收你为徒时已让你想清楚了。

你入了这一行,就该以此为生,怎能有别的念想!虞小鼓还欲分辨,被季乐扯了扯袖子,看着潘九戏一脸憔悴的病容,他便低声应了,不再辩驳。

季乐道:师父,我和小鼓还没有出师,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师父的病快些好起来,我还想听师父……他哽咽了一下,听师父唱《霸王别姬》。

潘九戏愣了愣,旋即露出释然的笑容:是啊,你们还没有出师……为师能教的已不多,今日便是你们出师之日,可惜此地无锣鼓亦无水酒……为师现就唱一曲霸王别姬,作为你们的出师之礼。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云敛清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潘九戏的声音越唱越轻,季乐咬着下唇将脸埋入他怀中,虞小鼓抬袖胳膊遮住眼睛。

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四面楚歌声……潘九戏阖上眼,唇边挂着温柔的笑意,手从季乐的肩头滑落。

这一阖眼,便再没睁开。

翌日,虞小鼓和季乐花了一天的功夫用树枝为潘九戏打了个简棺,就地将他入土。

两个少年在坟前跪下,虞小鼓道:师父,我和季乐原该为您效益三年,可惜这三年您无福消受便已丢下我们撒手离去。

原谅徒儿无能将您简葬此地,待日后山河收复,我和季乐必用三年收益将您移回华州厚葬。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恕徒儿不孝,暂不能在此为您守孝。

日后待我与季乐安定下来,必补三年服孝。

语毕,两个少年重重叩头,然后起身,相扶相携再次上路。

十日后,他们终于来到临安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