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每日饮血吸功外,花乐醉对郝伍少大抵算是不错的。
每日好吃好喝伺候着,猪肝红枣等补血的物事更是不间断。
郝伍少要吃杭州的西湖醋鱼,花乐醉便找来杭州的厨子做了一桌江南的菜;郝伍少要听黄梅戏,花乐醉找来一群徽州的戏子唱的是天地动容;郝伍少每日要浸热水澡,花乐醉着人每日烧水,供他随时随地可泡个痛快。
花乐醉比郝伍少自己更怕他有个三长两短,只差没将他当做一尊菩萨供起来。
有时伍少冻得厉害了,花乐醉便停了吸食他的内功,还找来北海暖玉给他戴上。
只是饮血一事雷打不动,日复一日不停。
有时候花乐醉犯了炎雪蛊的毒,郝伍少犯了寒毒,两人各自蜷在角落中哆嗦呻吟,倒像是一对苦命鸳鸯。
花乐醉难免对他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情谊来。
每当伍少冷时,花乐醉便将他搂在怀中安抚,温言细语;有时伍少在屋中呆得烦闷了,花乐醉便抱着他飞上宫顶赏月,细数二十八星宿。
伍少好奇,花乐醉便将星宿宫的体质与二十八星宿的关系细细说与他听。
花乐醉掌管角星宫,图腾是角木蛟。
二十八星宿中角星属东方青龙,花乐醉这角星宫星主也归青龙史直属管辖。
星宿宫采能者胜任制,每年三月初三各星宫弟子可向星主发起挑战,胜者为下一任星主;五月初五二十八位星主可向四大使宣战,能者任之;成为四大使后亦可觊觎星宿宫宫主之位,挑战之日定于每年重阳九月初九。
然即使是这样的体制,二十八星主三五年或可有一换,四大使最短的也已受任五年,星宿宫宫主更是已十年不曾易主。
郝伍少不甚在意地听着,随口问道:是怕输了之后与高位者结仇,往后的日子不好过么?花乐醉盈盈一笑:往后?输了的人哪还有往后?星宿宫的独门秘籍魇术需一个条件——施术者内功必高过受术者,则此术无人可破。
或不然则神智沦丧,非施术者自行撤术无可破者。
星宿宫并非武林正教,讲究的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他人性命更是弃如敝屣。
若是每年挑战中输了的人,决计是没命活下去的——废物留着倒也罢了,最怕是眼高手低、自视不明的废物,留着也止徒增人耻笑。
郝伍少咋舌,将身上的狐裘裹得更紧,没兴趣再听他说这门派里的破事,只将目光眺向远方。
心系良人,何时来寻?有时郝伍少见花乐醉和颜悦色,不免壮起胆子提了不愿再放血一事。
说起其他来,便是郝伍少闹脾气将角星宫中砸了个稀烂,花乐醉也都笑眯眯地任他发泄。
然而唯独提起此事,花乐醉扬手狠狠给了他一个巴掌,又捏过他的下巴凑至脸前,笑得阴沉:怎么,这么快就要蹬鼻子上脸?你以为你能活到今日仰仗的是什么?我劝你还是老实一些罢!郝伍少气得鼻子发酸,咬紧牙关不愿在他面前哭出来。
等花乐醉一转身,郝伍少跌跌撞撞就向角星宫外冲,撞开了两名守卫的弟子,疯也似的横冲直撞。
弟子上前欲拦,却被花乐醉止住,冷笑着使出夜雨打萍的轻功跟上去,却止堪堪离他十步之遥,并不急于将他捉回来。
郝伍少跌了一跤,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也不顾衣衫凌乱,只晓得埋头向外冲。
跑过一座溪流小桥,突然胸口一抽,闷头便栽了下去。
花乐醉不紧不慢地上前,从他身边走过,于榴树边捻下一枚开得正艳的石榴花,放在鼻下轻嗅:呵呵,四月榴花开,想来五月初五也不远了。
郝伍少疼得倒在地上蜷成一团,捂着心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花乐醉丢下手中的花,笑意盈盈地上前将他扶起来:郝公子,常人遇了五花便丧命了,你虽经了鬼医解毒,可惜也没解干净。
若遇满七花,你那俏侍卫纵有通天之术,恐怕也留不住你半日了。
边说边以拇指指腹刮搔他的脸颊,郝公子还是听话一些。
你这毒发了,疼起来也是不好受的。
郝伍少胳膊被他提着,人半吊在空中,心口一阵阵针刺刀刮,全身已被虚汗浸透。
花乐醉搂过他的腰,将他的重量移至自己身上,架着他不紧不慢地往回走。
斜里走出一个人来,站在两人面前立定。
花乐醉抬头匆匆一瞥,脸色忽变。
郝伍少只觉腰上的胳膊僵了僵,剧痛之中勉强抬眼一看,只见眼前人白袍纹青龙。
再想看脸,却因视线模糊看不清了,只觉那人气势迫人,衣袂飘飘间已显出压迫感来。
花乐醉手一紧,将伍少护到身后,警惕地看着他,语气嘲讽不屑:青龙使大人有什么事么?那白衣人微笑:乐醉,你见了我既不行礼,又何必要叫一声大人?花乐醉垂下眼,嘴角一勾:沈左扬,怎么,你又想做什么?沈左扬淡淡一笑:自然是要你身后的人。
花乐醉突然有些暴躁,紧紧将郝伍少护在身后,恶狠狠地瞪着他,双目赤红:你妄想!这锁心蛊我今次势必要解!花乐醉神色紧张,指甲紧紧嵌入掌心。
他原以为沈左扬又要使魇术迷了他的神志将人劫走,心中并没什么底,只想着此番势必要将人留下来。
郝伍少的内功是否当真有能破魇术的奇效,尚非定数。
只是他能自脱魇术掌控,花乐醉坚信与他奇怪的内力脱不开干系。
沈左扬以锁心蛊控制他数年,逼他随时交欢,雌伏于下。
又因锁心蛊使施蛊者与中蛊者同命,遂花乐醉被威胁不得争夺四使之位,被他掌控玩弄于鼓掌之中。
解蛊之法乃是每日饮一碗活人之血,被饮血之人称作血蛊。
须饮同一血蛊之血满三十日方才能解。
然花乐醉每每功成之际便会被沈左扬破坏。
大约是为了见他气急败坏的模样,沈左扬往往选在二十八、九日才不急不缓地出现在花乐醉藏身之处,或是一刀结果了那血蛊,或是逼得花乐醉亲手毁了血蛊。
如此来往已是三载未解。
花乐醉又一次逃出星宿宫,在路上遇了孤身一人的郝伍少,原想拿他做下一个血蛊,却意外发现了他一身奇特的内力,这才杀了忘忧寨寨主,自己冒名顶替,施计从韩轻嗣手中将人掳来,一为他一身血、二为他一身功力。
只要能免于魇术与锁心蛊的控制,花乐醉自有办法对付沈左扬,再不必看他脸色。
然而沈左扬只是立在原地,淡然道:这次不是我要碍你,是宫主让你放了此人。
你在外做些什么,又将人带回宫中来要干些什么,宫主全都知道。
花乐醉一怔,不可置信地嚷道:不可能!星宿宫一贯是成王败寇,不论我用的是什么方法,宫主没道理插手此事!你别以为你是青龙使便可胡说!花乐醉顿了顿,狭起眼阴狠地盯着他:再过几日,等到五月初五,这世上便再没有你的位置!沈左扬耸肩:日后的事日后才有定数。
此事确是宫主的意思,这人不能死。
花乐醉蹙眉冷笑:噢?宫主闲得无事,倒管起这小美人来了?你不会要同我说宫主看上他了吧?沈左扬轻轻摇头:他是白蔚的儿子。
见花乐醉瞪圆了眼睛,沈左扬微笑:他从塞外来,身中寒毒,内力奇特……你不可能一点也没有察觉罢。
花乐醉眉心猛地一揪,手心已是汗水淋淋,却依旧死死拽着郝伍少不肯放:不,不行!如今到五月初五已没有三十天了,人我绝对不放!沈左扬垂眼:你便这么急么?没了这一个,明年、后年,还有几十年的时间,我都等着你……花乐醉像只炸了毛的猫,暴跳如雷:滚!我一天也等不下去了!我恨不得现在、立刻杀了你,郝伍少我绝对不放!沈左扬颇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既是如此,那也没办法了……花乐醉不等他出手,脚一点地,袖中伸出一枚银匕首,直直朝着他心窝捅去。
沈左扬不急不缓,左侧身向后一避,花乐醉来不及停下,从他面前擦过。
沈左扬抬手捉他的胳膊,却见花乐醉手一转,匕首掉了个方向,又朝着他胸口扎下去。
沈左扬索性不避,徒手握住匕首的刀锋,任鲜血顺着匕身淌落。
他目光有些哀伤而无奈,轻声道:别闹了。
花乐醉左袖中突然又落出一枚匕首,趁着沈左扬措不及防的空当,狠狠一刀捅进他的小腹。
沈左扬果然回避不及,身上吃痛,下意识地向后微弓背脊。
花乐醉不依不饶地又将匕首向前递送半分,匕身完全没入他的血肉之中,果真是半分情面也不留。
沈左扬微恼,使出三分的力拍了他一掌。
花乐醉身形颤了颤,硬受下那一掌,握刀的手却半分不让。
沈左扬一手捉着他右手中的匕首,一手去拽他左手,一咬牙便将腹中的银匕拔了出来,眼中蓝光一闪,开始使用魇术控他。
花乐醉连忙撇过头,不敢对上他的眼睛,手上的攻势总算是停了。
沈左扬压抑而愤怒地声音响起:你疯了!锁心蛊还没解,你与我是同命的!我死了你要给我陪葬吗?!今日不是五月初五,你擅伤四使是要锁在水牢受腐身之苦的!花乐醉咬牙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沈左扬从怀中掏出几根银针向各暗隅一射,每一枚银针所到之处皆听一阵悉嗦响动,从草间树丛滚落下几个暗使来。
沈左扬捂着小腹伤口喘道:你去我青龙宫拿件干净的青龙衣来。
花乐醉不动。
沈左扬低喝一声:快去!花乐醉迟疑不决地看着郝伍少。
沈左扬怒道:这是宫主的命令!违抗了宫主,你且不知有没有命活到五月初五!你便是再等一年又何妨!花乐醉一咬牙,到底是扭头去了。
花乐醉一走,沈左扬上前抱起疼得缩成一团的郝伍少,苍白的脸上显出些温柔地神色:九星七耀丹?郝伍少勉强点了点头。
沈左扬从怀中摸出一个药瓶,倒了一粒喂伍少服下:这药虽不能解毒,却可暂时止痛。
郝伍少艰难地将药吞了下去。
沈左扬全不顾身上的伤口,抱着郝伍少依花乐醉带他进来时的路飞出去,果然一路虽是奇花遍野,却没一株触发了他的毒性。
郝伍少缩在他怀中,因恐高而不敢睁眼,细细的声音被疾风一吹便散:白蔚是谁?他曾听郝大富说过母亲姓白,名叫白思逸。
又听沈左扬说自己是白蔚的孩子,也许这白蔚和白思逸间的确有些关联。
沈左扬看了看怀中的人,如实道:蚀狐门门主。
郝伍少忘了恐惧,猛然睁眼:什么?!沈左扬未再说什么,抱着他一路前行,很快便到了星宿宫宫口。
宫门外有一匹健硕的黑马,沈左扬将郝伍少扶到马上,柔声问道:你自己能骑么?郝伍少愣愣地点头,还震惊在方才的对话中缓不过神来。
便是白思逸与白蔚不是同一人,若她们之间当真有些关系……蚀狐门与韩轻嗣间有血海深仇……沈左扬微笑:你沿着这条小径一直向外走,第三个岔口右拐前行,会看见一片桂花林。
出了桂花林便是桂花溪,让船家渡你过河。
再走五里,就是王家村了。
郝伍少突然回过神来,伸手捉住沈左扬的衣袂,急急道:蚀狐门打逍遥派的事怎么样了?沈左扬微微诧异,旋即又微笑道:自然是胜了。
逍遥派留下的弟子已被全歼。
郝伍少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了一把,全身的血液顿时凝滞不淌。
他听见自己颤声道:郝,郝叁侠与韩……轻嗣呢?沈左扬微微蹙眉:郝叁侠若是你姐姐,白蔚应会放她一条生路……韩轻嗣是什么人?应是死了罢。
郝伍少连呼吸都忘了。
四周明明是春暖花开,他却只觉严寒阵阵,冰雪融入骨髓之中。
沈左扬道:你快走罢,免得花乐醉追出来麻烦。
说罢一掌拍在那黑马的臀部,黑马长嘶一声,立即撒开蹄子向前冲去。
这十几日的折磨总算是逃脱了。
郝伍少木然地扭头向后看,那恢弘庞大的星宿宫终是愈来愈小,消逝在视野间不见了。
关于韩轻嗣一名的由来二十年前韩子凡之叔父韩诩之一夜间灭了花楼山庄五十口人命,无论老弱妇孺,一个也未放过。
韩门因此在江湖的声名又响亮了一些,彻底被归为邪教异徒,与武林正派为敌。
十年之前韩门遭邪教蚀狐门攻击,一夜之间韩门数十人被杀,连门中老奴亦未得逃脱。
八岁的韩子凡得家奴相护,未受致命之伤,装死躲过一劫。
后蚀狐门之徒放火烧宅,韩子凡怀中揣着青雪剑心法秘籍,孤身一人由密道脱逃,从此伶仃孤寡一人,落魄街巷。
八岁的孩子当过乞丐,做过毛贼,以树枝为剑每日深夜苦练青雪剑,有时七八日不曾睡过。
一阖眼,就是亲人鲜血淋漓倒在眼前的景象,母亲一双一贯温婉的眼睛肿胀的骇人,血丝满布,死不瞑目。
韩子凡还未享够童年,已练就了喜形不于色的性子,过上了刀口舔血的日子。
他第一次杀人是在九岁。
那人抢了他一天讨来的铜板,还骂了一句没爹没娘的小兔崽子。
韩子凡忍气吞声地跟了他一日,于子夜时分将刀子捅进了熟睡之人的心口。
从此往后,一手鲜血再洗不干净。
韩子凡是练武奇才,纵是当年被寒山老人称作此子奇筋神骨,苦练卅载则纵横天下无敌手的叔父韩诩之,九岁那年恐怕也没他这般修为身手。
然当年韩诩之有韩门为护,全不必担心生计问题,只要潜下心来苦心练武便可有所作为。
韩子凡却是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又因性格阴冷古怪、眦牙必报,杀了飞鹰派一名侮辱他的弟子而被众人追杀,浑身是伤地倒在逍遥山下。
郝叁侠便是在那一年随师傅无为子一起救起了他。
这古怪的男孩什么也不肯说,便是郝叁侠替他伤口上药之时依旧咬牙忍着,一声不吭。
郝叁侠对他甚有好感,道是天下男儿就该有这样的坚忍,以闺中积蓄买了把剑赠他不说,又背着师傅偷偷教他逍遥派的功夫。
青雪剑法乃是基础,可辅其他武功更为精进,而只靠一套青雪剑法似乎并无甚威力。
韩门之中七十年来只出了一个韩诩之不学其他门派武功,仅凭一套青阳烈血剑便在武林中打出了名头。
韩子凡得了郝叁侠的指教,武功大为长进,也对这爽朗的姑娘卸了戒心,破天荒地开口道:我叫韩子凡。
第二日,逍遥子陪着郝叁侠一起来看他,笑眯眯道:噢?没想到那场恶战中还有韩门之人逃了出来。
你如今孤身一人,若是被蚀狐门之人找上来,则性命无全。
你不宜再叫这名字,自行换一个罢。
韩子凡冷着脸一言不发,兀自扭头走了。
逍遥子见他一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便想收他进逍遥派为弟子。
然韩子凡使出的逍遥剑法却极为奇怪,将逍遥派特长的飘逸灵动体现的淋漓尽致,却失了沉稳,看来已不像逍遥派的功夫。
再者韩子凡自己也不愿入门派为弟子,他的安身之处便成了无为子头疼之事。
郝叁侠一次回家,见了体弱多病的五弟,突发奇想,让韩子凡隐姓埋名到郝家安身,给年纪相仿的郝伍少做个玩伴不说,平日也好多加照料、护他周全。
韩子凡应了。
八岁的郝伍少刚犯完哮喘,险险捡回一条命来,惨白着一张小脸对着眼前的十岁的少年态度傲慢:噢?你叫什么名字?韩子凡不愿改姓,厌恶地看了眼小小的病秧子,随口道:韩轻五。
因韩子凡与郝伍少皆是南方人,鼻音并不甚重,故亲青二音常区分不明。
郝伍少勉强咧开嘴:噢?亲近的亲还是卿卿我我的卿?少年韩子凡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轻薄的轻。
郝伍少噎了一下,暴怒跳脚:混蛋!谁许你轻五!你以后是本少爷的侍卫,须给本少爷改名!他想起早上将苦瓜汁拌在他粥中的郝肆奕,灵机一动,抱胸冷哼:你以后就叫做韩轻肆罢!后因韩子凡不喜肆字,又将名改作韩轻嗣,从此便这么唤了。
两人头一回见面,郝伍少一把拽住韩轻嗣的手:你给本少爷打十只麻雀,三只蒸,三只烤,三只油煎,剩下一只赏给你耍。
韩轻嗣白眼儿一翻,空着的手去将伍少拽他的手拉开。
甫一搭上经脉,突然脸色一变,一把将他推倒在地,拔出腰间的佩剑,冷冷道:你跟我打,赢了我就听你的。
郝伍少一屁股跌落在地,愣了好一阵才觉出痛来,当即扯开嗓子大哭起来。
郝大富与郝叁侠听见哭声,匆匆忙忙赶到院中,瞧见韩轻嗣手中闪着寒光的剑,登时都黑了脸。
郝大富上前抱起郝伍少,闻言细语地安哄道:小伍,没事了没事了,哥哥给你揉揉。
郝叁侠一巴掌拍在韩轻嗣后脑,头一回冲他发起火来:你干什么!我带你回来不是吓唬他来了!韩轻嗣微微蹙眉,倔强道:他的内功深厚,我只是想找他切磋一下。
郝叁侠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难得说了重话:他比你还小两岁,一点功夫都不会!你若是手痒了,自去江湖上找高手比试!再敢欺负他,当有你好看!韩轻嗣咬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再看鼻涕花糊了一脸的郝伍少,终是将手中的剑掷到一旁,低下头闷声道:对不起。
事后韩轻嗣果真打了十只麻雀给他,郝伍少才算消了火气,转涕为笑,勉强同意留下这个会打麻雀的侍卫来。
之后韩轻嗣曾趁着郝家其他人不注意时逼着郝伍少与他以江湖剑客的方式决斗过几回,郝伍少被他推搡的急了,抱着他的大腿抹泪花、蹭鼻涕、吐唾沫,直将韩轻嗣恶心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往后便再未提过此话。
韩轻嗣原本是不喜郝伍少的,只觉他是个被兄长家姊惯坏了的小少爷,倔强又任性,最恨的便是闹人,成日烦着他打鸟捉鱼,稍有微辞他便要发上一通脾气。
若是家中年长的人见了,都劝他让着些小少爷——郝伍少连怒都怒不得,一气急了便犯哮喘,这是关乎性命的大事,让着他便成了天经地义之事。
韩轻嗣也知道好歹,一来寄人篱下,二来受了郝家许多恩惠,对这小少爷也便忍了。
郝叁侠每几个月便从各门派中偷出心法或剑谱秘籍来给他,原本是两人一块儿练,尔后因郝叁侠资质不够,便只交由韩轻嗣一人练了。
韩轻嗣到了十二岁那年,已是个武功卓绝的少年,除气力稍嫌不足外,一人斗上五六个成年剑客已不在话下。
他欲回一趟韩门旧址,向郝大富辞了行,也不知心中怀了什么念想,竟未将此决定告诉郝伍少。
待他从故址的密道中找到剑冢,取出韩门之宝青雪剑回到郝家,迎面而来的是漫天飞书的袭击:滚!别让本少爷再看到你!韩轻嗣面无表情地接住一本冲着胸口飞来的书,一言不发地扭头向外走。
郝伍少砸完了书房中的书,跌跌撞撞冲出去:站住!可惜韩某人的耳朵只能接收滚,不能接收留,一步也不停地向外走。
郝伍少小胳膊小腿甩到了极致,总算追到了,扑上去一把抱住韩轻嗣的大腿,长大缺了牙的嘴一口咬下去,含混道:哇……混蛋!我都一个月没有吃到麻雀了!呜……!韩轻嗣无语凝噎:敢情哥哥我对你来说的价值就是专业捕麻雀?当然,在捉鸟捕鱼的过程中某人使暗器的本事练到了极致,闭着眼睛只听鸟鸣声掷石子,一砸一个准。
此事暂且按下不表。
郝伍少体弱,练不得武功,细胳膊细腿的仿佛一碰就折,故兄姐尤为溺爱,只恨不能捧着他走路,代替他吹风受尘。
这般下来难免教育出一个纨绔子弟,还好有个韩轻嗣压着,若不然郝伍少一辈子都只是个没心没肺吃吃喝喝的废物。
被惯坏了的少爷只当全世界都要顺着他,孝悌没学会,反倒先学会了闹脾气。
郝大富偶尔批他两句,郝伍少嘴巴一撅,十岁大的孩子闹起了离家出走。
韩轻嗣正在院中练剑,却见郝大富慌慌张张跑出来:轻嗣,快去找找伍少,我昨日说了他两句重话,今早他竟不见了!万一路上发了哮喘……韩轻嗣二话不说,睡觉都不离手的宝贝青雪剑往边上一丢,扭头跑出府去。
一群人心急火燎地找了一整日,直至暮色时分,韩轻嗣才在一家酒馆外找到了蜷成一团的郝伍少。
小孩儿显是饿得急了,一肚子的委屈脾气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韩轻嗣:轻嗣,我迷路了,我好饿……韩轻嗣一言不发地提起他的衣襟,却不是朝着回府的路,反倒是走到了平日捉鱼的小湖边。
郝伍少畏水,向来都是坐在案上瞧着韩轻嗣撩起裤腿下水捉鱼,被提溜着后领拎到湖边早已变了脸色,拼命挣扎起来:放开我!放开我!韩轻嗣冷着脸将他打横一抱,用力丢进湖中。
郝伍少惊恐万分,手脚并用地扑腾着,连连呛了好几口水:救,救命!呜呜……救命!韩轻嗣眼见他快要溺水,这才将他捞上岸来,脱下衣服一裹,抱着魂飞魄散的小少爷回了府。
如此一来的后果却是众人始料未及。
郝伍少哮喘未发,反倒是脸色时青时白,身上渗出冷汗,汗水逐渐凝成了寒霜。
郝大富大惊:当年娘她……离开塞外时已长大记事了的郝贰文郝叁侠皆变了脸色。
郝伍少昏了五日不醒,韩轻嗣便跪在郝大富门外不起。
郝大富到底不忍责他,长叹了一口气:别跪了,你还是帮忙去照料他罢。
郝伍少每隔两个时辰便出一次冷汗,韩轻嗣不断地打来热水替他擦身,以免汗水结霜冻伤了皮肤。
郝伍少昏迷时无意识地嚷着冷,韩轻嗣便扒开衣服,将他冰冷的手脚摁在自己怀中取暖。
过了一阵尚嫌不足,索性脱得赤条条地钻入被中搂着他,手脚相触,以身体温暖他。
如此一来,不足两日,韩轻嗣反倒是冻出了毛病,涕泗横流。
所幸当年裴满衣路过江南,在街上遇见了少年郝肆奕,被他引回了府中。
裴满衣下了几贴烈性药压制住了郝伍少的寒毒,又开了一味药方让他每日以热水浸泡,列了一系列日常注意事项,尤其是不可受凉。
郝伍少病得奄奄一息之时,稚嫩苍白的脸颊上渐渐浮现出黑金斑纹,同当年的白思逸如出一辙。
待寒毒被克制,那斑纹也便自行消褪了。
寒毒一愈,连哮喘之症亦被裴满衣根治,郝伍少旋即又染上了一个令兄长头疼不已的毛病——断袖。
且说起猫来,瘸腿的瞎眼的断尾的,只要是公的都是好猫;对人的要求稍高一些,儒雅的风流的英气的,只要是美人,郝伍少统统都要染指。
郝大富说了两次,见扳不回来,也便由他去了。
然而惹遍了江南,郝伍少独独没有惹一个韩轻嗣。
韩轻嗣于他而言,远远不止是一个侍卫小厮这般简单。
郝家兄姐只知一味溺爱,郝伍少嫌上太学读书太累,众人便由他在家中歇着,教育的职责只得落到了韩轻嗣头上。
韩轻嗣练完了剑,擦去汗水进屋勘查郝伍少的情况:《孟子》看完了没有?郝伍少撇了撇嘴:……看了一部分。
韩轻嗣蹙眉:哪一部分?郝伍少眨眨眼:……书名。
韩轻嗣:……尔后郝伍少以韩轻嗣偷偷帮他买龙阳□为条件,答应将这些儒家典籍背出来。
大约是人有所短,必有所长。
郝伍少身子不好,脑子却是灵光的很,背起书来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一个时辰就将《孟子》背完了。
郝贰文心血来潮要检查,郝伍少突击了一日,引经据典对答如流,直教郝贰文大为惊喜。
而然这些不用心学的东西,记了三日也便统统抛到脑后忘光了。
郝伍少的长项是短时强记,以他的话来说:脑子应该空出来装更多有用的精华,而不是这些枯燥乏味的糟糠。
还好此话不叫郝贰文听见,若是他瞧见郝伍少手中《谷梁春秋》皮下的《裤里春秋》,只怕是要呕血身亡。
郝伍少长到十三岁之后逐渐懂起事来,对兄长恭敬顺从了不少,也不再如此任性。
只是油嘴滑舌、拈花惹草的毛病愈演愈烈,端的令郝大富头疼不已。
私下里郝大富也曾问过他:你当真对姑娘不动心?你究竟是为何喜好龙阳?郝伍少静了片刻,如实道:当年我病的快死之时,只觉四处是寒冬腊月,严寒刺骨。
虽说我醒不过来,意识却是有的。
有个人将我的手脚揽入怀中,我觉察的到他搂着我。
那种有力的感觉与胸口的温暖,只有……他一人给的了。
郝大富当他不知是谁,只是贪恋上男子的温暖,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了。
尔后韩轻嗣十六岁那年,郝大富玩笑着说要替他找个姑娘家成亲,当时郝伍少也不过是嬉皮笑脸地开着玩笑。
然而等夜深人静,郝大富回房之时,却见郝伍少蜷在他的屋口,双目赤红,嘶哑地开口:哥……他衣衫单薄,身形瘦削,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郝大富心中骤然一疼,脱下衣服将他裹起来,抱回房中。
郝伍少紧紧拽着他的衣袂不让他走,却不说何事,只是一遍又一遍唤着:哥……郝大富鼻腔一酸,搂住他小小的身子:哥疼你,哥帮你……郝伍少这才松开了手,勉力一笑,倦极阖眼睡过去了。
谁道少年不识情,情深总是少年郎。
不是不知,只是几个人谁都没有说。
许多年后,郝伍少奄奄一息之时,旁人不免潸然泪下,握住他的手劝慰道:你坚持一下,定能挺下去的。
郝伍少虚弱一笑,眉目间满是信心:自然,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比我更想活的久一点。
我生命中头八年不曾认识那个人,而后便是形影不离。
十六岁的时候,生命中只有一半的岁月由他相伴,二十四岁时人生有他三分之二……若是有八十年、一百年,最好是天长地久的,八年也便成了沧海一粟,不那么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