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脚程韩轻嗣稍许放慢,眼见蚀狐门已不远了。
两人停下小憩时,韩轻嗣突然问道:白虎使说你逃出星宿宫时还偷走一本秘籍,是什么?江颜逸未料他会突然问起此事,微微惊讶:朱雀秘籍。
韩轻嗣挑眉,江颜逸笑着解释道:玄武使擅水,白虎使擅阵法,青龙使擅魇魅之术,朱雀使擅医毒……星宿宫中每一宫弟子要学的功夫都有严格限定,四大使各有一本秘籍和一套修炼方法,这样即使宫主、大使、星主易位,也不至打乱星宿宫的秩序。
我拿走的便是朱雀秘籍,这样便是宫主选定了新的朱雀使,他也无法胜任。
韩轻嗣奇道:你擅医毒?与裴满衣比如何?江颜逸笑着摇头:与其说医毒,不如去掉一个医字。
我平生所学更侧重用毒与解毒,若真要我治病救人,恐怕技拙。
鬼医医毒俱佳,我自然不能和他比。
韩轻嗣沉默片刻,开口道:隐龙蛊可有解法?江颜逸摇头:为成龙皿之前或许有计可施。
然如今蛊毒侵入他全身血脉,除非与人换去一身血……韩轻嗣眼睛一亮:怎换?江颜逸阖上眼,再次摇头后缓缓睁开:不可能的。
除非这世上能找出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不然两人血液相斥,必死无疑。
况且,即便是有个一模一样的人,也须将郝伍少全身血放光后输入新血。
然而在此过程中,他早已死了。
韩轻嗣眼中的光芒再次黯淡。
江颜逸笑着宽慰道:无妨,隐龙蛊又不伤他性命,只消提放着勿让宵小之徒打上他的主意。
何况成了龙皿,他身边之人平日中个小毒吃错些药都不怕了……韩轻嗣哪里笑得出来,不死心地继续问道:那九星七耀之毒呢?也无药可解么?虽说绿绮花不常遇,然而这毒一日不解,心中就难免梗了一根刺。
当初韩轻嗣问裴满衣时,裴满衣曾道有一种药可解此毒,只是得不偿失。
韩轻嗣此番再问江颜逸,除了确认外更多的是试探。
江颜逸神情显然有些迟疑,半晌后终于开口道:有一种药……或可为他解毒。
韩轻嗣狭起双目:什么?江颜逸犹犹豫豫,终是说了出来:且不说药效如何……你虽武功高强,可若当真要去抢此药……恐怕还是危险。
裴满衣更关心郝伍少的死活,然而江颜逸只在乎韩轻嗣的安危。
韩轻嗣眼神略一浮动,心中柔软处终是不可避免地颤了颤。
他心中暗叹了一口气,神情依旧清冷而疏离:……你只管说,是什么。
江颜逸叹气,苦笑道:好罢。
五十年前寒山老人炼制的三疏丹,如今被……韩轻嗣打断道:我知道了。
他的说法与裴满衣一致。
江颜逸迟疑了一阵,道:便是你得到了此药,郝伍少吃了,恐怕也……韩轻嗣阖上眼:不必说了。
江颜逸嘴唇动了动,终是叹道:好罢。
他顿了顿,复又补充道:子凡,我只是觉得你这样为他……不值。
这句话,江颜逸说的真心实意。
韩轻嗣不语。
是月十五,韩轻嗣与江颜逸赶到清江岸边。
一路上江颜逸并未提过玄灵蛊将发作一事,韩轻嗣也不提,竟是忘了一般。
江颜逸暗自叹了口气,眼望着无际的清江苦涩一笑。
他将心沉下:韩子凡,我不会再给你机会了。
待到申时,难得韩轻嗣早早勒停了马不再赶路:今日赶不到村庄了,就在此歇息罢。
江颜逸心中一暖,双眸泛着莹亮的光彩,翻身下马。
两人在岸边不远处走着,江颜逸指了指一块平地:就在那歇息吧。
韩轻嗣摇头:平地难守,找处树林做掩护。
一股暖流淌过江颜逸的血脉,他笑得万分温柔:好。
韩轻嗣找了处地方,与江颜逸背靠大树坐下。
江颜逸沉默了一阵,终于开口:子凡。
韩轻嗣斜眼睨他。
江颜逸深吸了一口气,握着剑缓缓站起:还有不足一个时辰。
月出之前,我授你一套剑法。
韩轻嗣见他神情严肃,便也提着青雪剑站了起来。
他不问是何剑法,只是静静地看了江颜逸一阵,颌首道:好。
江颜逸二话不说,手腕一翻,抄起剑舞了起来。
韩轻嗣不常看见他动手,难得这个机会,聚精会神看着。
江颜逸身形飘逸矫健,每一个动作似是无快无慢,然而韩轻嗣看得出他手腕何时使力,哪一招是必杀之狠。
然而他看了一阵神情却逐渐变得迷惑。
江颜逸剑过留风,身前滴水不漏,寻常人进不得三步之内。
然而背后已不可用破绽来形容,而是毫不施防,莫说高手,便是普通的习武之人也可轻易得手。
江颜逸三招舞毕,将剑一收,竟是毫无缓冲便在杀招之中归于平静。
收放自如,全无半点被动。
他沉声道:看懂了吗?韩轻嗣缓缓颌首,又摇头:看懂了。
我不懂。
江颜逸盈盈一笑:我们有两个人。
言尽于此,背后是留给同伴的。
韩轻嗣沉吟道:可你的玄灵蛊……江颜逸道:届时我吃一枚凝竹丹。
至于功力……虽只剩下三成,足矣。
韩轻嗣想了片刻,觉得有理。
两人只须撑到月落,江颜逸功力完全恢复,只要不是那星宿宫宫主亲自出手应都不是问题。
这一套剑法只要使用者互相足够信任,可称滴水不漏。
韩轻嗣颌首:好,你看我舞一遍。
他只看了一遍便将招式烂熟于心,当下提着青雪剑舞得赫赫生风。
招式虽不按江颜逸方才的顺序走,然剑招精华却是丝毫不差。
江颜逸不由赞叹道:果真是奇才。
韩轻嗣收剑,淡淡抿嘴一笑,走到树旁坐下,闭目养精蓄锐。
酉时,江颜逸吞下一枚凝竹丹。
月悬当空,悠忽刮过一阵阴风,树叶哗哗响动。
韩轻嗣冷冷一笑,睁开双目,眼中闪过一道寒光。
江颜逸拾剑缓缓站起身,笑得无比妖冶魅惑:这次来的又是谁?回答他的是由远及近的琴歌声。
琴声靡靡,奏的是一支江南清歌。
一个温婉的女音合琴而唱,声透如琉璃,滑如脂玉,亮如夜明。
韩轻嗣只觉眼前隐约展开一幅画卷,自己化作一枚飞花,在溪水之上缓缓飘荡。
溪水清可见底,中有鲤鱼游荡,时而跃出水面,鱼尾溅起一片白沫;再往前飘。
溪水两旁青草丛生,红白紫橙各色花朵饰于其中,赫赫春景。
画面愈发清晰,各种感官开启,当真是身临其境。
鱼跃时溅起的水花打在身上,清清凉凉。
草丛深处有莺语欢笑声,韩轻嗣迷茫地向声源飘去。
视线骤然开阔,触目是一片广阔草原,草原上有一名少年抱膝而坐,朗声笑道:轻嗣!那般神情语气,不是郝伍少又是谁?当心幻术!韩轻嗣正欲走向郝伍少,忽被耳边江颜逸低沉的声音唤了回来。
那一展画卷突然粉碎,少年的身体四分五裂,残片逐渐消融在空气中。
韩轻嗣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接住那些碎片。
青龙,原来是你。
江颜逸笑容毫无破绽,然而韩轻嗣却可感知他细微的颤抖。
江颜逸功力只余三成,抵抗魔音已是十分吃力。
琴声戛然而止。
沈左扬大笑着从密林深处走出来,身着白袍,飘逸如仙:朱雀,今日你妄想逃脱!沈左扬只有一个人,手无武器,几乎是毫无防备。
韩轻嗣霎那间已持剑冲了出去,转瞬已逼到沈左扬面前,速度之快,连江颜逸亦是暗吃一惊。
沈左扬但笑,竟是丝毫不避。
韩轻嗣扬手,狠狠一剑劈下!同时,他听见身后江颜逸的惊呼:回来!那是障眼法!韩轻嗣来不及收剑,剑锋砍在沈左扬脖颈处,活生生的沈左扬竟然化作一道白光消失了。
于此同时,六支铜箭向韩轻嗣所立之地呼啸袭来。
韩轻嗣硬生生扭转了剑势,身体一侧,劈开五支箭。
江颜逸也在同时赶到,替他打开了另一支箭。
两人背对背而立,江颜逸低声道:你仔细看他们的脖颈,有红线的皆为幻影,其余则为真人。
韩轻嗣挑眉嘲道:你这朱雀宫主,对各宫绝技与破解之法倒是清楚的很。
江颜逸还来不及答话,只见四处骤然出现一批剑客,提剑向两人袭来。
……怎办,他们都带着围巾。
韩轻嗣无奈道。
幻影是沈左扬将自己手下复制而成,他令每一名弟子带上围巾,破绽便不成破绽了。
江颜逸朝天翻了个白眼,心中将沈左扬骂了个通透,硬着头皮道:全当真人杀!两人背对背,用的是江颜逸方才传授的剑招,只顾砍杀自己面前的敌人。
韩轻嗣眼中所见有七名杀手,然而统统杀光之后,地上只有两具尸体。
他心念一动,似有所觉。
第二批共有十二名杀手向自己袭来。
韩轻嗣砍了八人,剩下四名幻影不攻自破,地上多了三具尸体。
第三批十五人,韩轻嗣砍了六人,剩下九名幻影自行破碎,地上多了五具尸体。
他嘴角挑起一抹自信的笑容,侧目看江颜逸,他面前亦是一堆尸首。
韩轻嗣朗声嘲讽道:你们是在让我练武吗?江颜逸手中的剑迟缓了片刻。
攻势停下了。
过了一阵,从四周走出九名白衣剑客,将两人围在中间。
韩轻嗣迅速扫视一圈,微微吃惊:每一个都是沈左扬!他凝神辨认,却找不出一个幻影,握剑的手掌微微被汗水湿润。
九名沈左扬抱拳笑道:得罪了。
韩轻嗣蹙眉,只见九人同时挺腰,剑向斜下一指,好一个风姿飒沓的剑客,连韩轻嗣忍不住在心中暗赞了一句。
江颜逸略有些吃惊地扬了扬眉毛:没想到你已练成幻影术第九层。
九人中三人挥剑向江颜逸,六人直奔韩轻嗣而去。
韩轻嗣连连招架,全无出手的机会。
每一个沈左扬的剑与青雪剑相触时都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甚至激烈时还会擦出花火。
每一把剑落下的力道也都是真实的,韩轻嗣被震得虎口发麻,逐渐心慌了起来。
他沉声问道:怎么回事?这真的是幻影术?不是易容?江颜逸目光在与自己对阵的三人中扫视一圈,向其中一人邪魅一笑,眼神流露出赞许。
他低声回答道:一切皆是你自己的幻觉。
韩轻嗣满头雾水。
如果九人中有八名是幻影,而真正的沈左扬又在自己面前的话……韩轻嗣咬牙,决定赌一把。
西侧的沈左扬一剑向他手臂砍来,而西南侧的沈左扬刚刚收势,恰有破绽。
若他选择防御,则失去了进攻的机会。
韩轻嗣深吸一口气,对西侧那柄剑不躲不闪,手中青雪剑直取西南侧之人而去。
嘶……哗……一个是剑入血肉的声音,一个是幻影如琉璃般破碎的声音。
韩轻嗣肩膀一阵剧痛,他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赌错了吗?然而沈左扬却不给他停顿的机会,余下五人招招逼近。
韩轻嗣忍着剧痛,弃下另外四人,直取方才砍了他一剑的沈左扬而去。
哗……又一个幻影破碎,韩轻嗣腰间中了一剑,一阵尖锐的疼痛顺着脊椎攀爬而上,令他头皮发麻,整个人不由疼的打颤。
然而战斗远未结束。
他勉励招架余下四名沈左扬,被逼得一步步后退。
咽了口唾液,喉头一阵血腥味。
韩轻嗣渐觉不支,气息变得不平稳:到底,怎么回事。
为什么每个人……他余光一瞥,发觉自己的伤口处虽然火辣辣地疼着,却并未流血。
一愣神之间,肩上又被刺了一剑。
韩轻嗣疼的满头大汗,握剑的手颤抖不已:为什么……伤口不流血……这么疼……江颜逸挡开左边的剑,朗声道:一切都是你的幻觉!去他妈的幻觉!韩轻嗣额头青筋暴起,忍不住爆了粗口:疼成这样的幻觉!老子让他砍死算了,反正死了也是幻觉!叮。
他又挡开一柄刺向心口的剑。
江颜逸忍俊不禁,眼神中带了抹宠溺的笑意。
难得能听见韩轻嗣用这样的口气说话。
一直以来,宠辱不惊、冷血无情的表象都让他看来不像是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他见韩轻嗣已到了极限,对着沈左扬抿了抿嘴。
沈左扬脸上闪过一丝犹豫的神情,江颜逸的眼神旋即冷了。
叮!青雪剑脱手,因疼痛而流出的冷汗流入眼中,咸咸的刺痛。
韩轻嗣绝望地闭上眼。
耳旁呼啸过一阵阵风,伴随着刀剑碰撞的声响,隐隐有人的呼喊声,低吼声,还有刀剑与骨头相擦时发出的刺耳的摩擦声。
唯独,没有疼痛。
韩轻嗣睁开眼,触目既是鲜红。
鲜红的血液渗透了江颜逸白色的外袍,鲜红的血液浸润了土壤,血色染红了黑夜。
江颜逸挡在他的身前,右手中的剑插入土地中,支撑着他不倒下。
所有幻影消失,只余下一个沈左扬,手中握着一柄深入江颜逸胸口的剑。
此剑贯穿了江颜逸的身体,从他背后刺出,剑尖距韩轻嗣的眉间只余一尺。
鲜血,染红了韩轻嗣的双眼。
这个世界剩下的,唯有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