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在官渡的大营中惶惶从日头东起等到西落,终于等到吕布浴血而返。
吕布回到军营中,一眼就看到站成了望夫石的小皇帝。
他抹了把脸上的血水,难得露了回笑颜。
刘协深深吐出一口气,欲抬腿向赤兔迈去,竟觉腿脚有些发软。
刘艾站在小天子身边,玉身颀长,隐隐有落寞萧条之意。
吕布跳下马,走到刘协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末将,胜了。
刘协欣慰地浅笑,声音却有些发颤:恭喜……温侯。
吕布打退了进攻的袁军,虽失了延津,却夺回阳武。
他解决了右翼的袁军,前往阳武支援赵云时碰到的袁军将领是曹操长子曹昂,奇怪的是,曹昂军的打法十分保留,抵抗并不激烈,与他虚对了一阵就佯败后撤,吕布本以为有诈,等了许久却也没等到后续。
总之,官渡是保住了。
袁绍失去了这次机会,再要将吕布大军一举歼灭,便没有这么容易了。
辛时,吕布处理完军中事务,正欲熄灯入眠,帐外突然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温侯,朕可以进来吗?吕布怔了一怔,心思却活络地运转了起来:小皇帝这么晚来做什么?被自己的翩翩风度、赳赳武力所折服,前来投怀送抱?他面皮一红,清咳了一声,故作严肃道:进来罢。
小天子衣冠齐整地走了进来,连腰带都特意用上了难解的金玉龙纹扣。
吕布:……刘协低头,红着脸嗫嚅道:朕、朕睡不着,想找人说说话。
咳。
吕布抹了把脸,示意小天子坐下,道:刘艾呢?刘协掀了掀嘴唇,落寞地答道:不知,他夜间出去后便再也没回来,兴许去哪里散心……吕布蹙眉,心道:莫不是出去送信了?噢。
他道:你想说什么,说罢。
刘协摩挲着衣角,正组织言语,却听帐外悉悉索索有响动声。
片刻,一个吕布的心腹小卒在帐外低声道:主公,有一人自称是曹昂的使者,求见主公。
刘协与吕布同是一怔,对视一眼,吕布道: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一名戴着面罩、身著夜行衣的人走入帐内。
那黑衣人长身玉立,看模样身手定十分矫捷。
他解下面罩,帐中二人俱是目瞪口呆。
只见他肤白若雪,鼻梁高挺,眼窝深陷,一双眸子竟是淡棕色。
刘协喃喃道:你……你不是中原人?你是女子?那使者轻笑,声若银铃:是,我是乌桓蹋顿之女,我的中原名叫铃铛。
她的汉话说的十分流利。
刘、吕大惊!曹昂为拉拢乌桓合攻公孙瓒,与乌桓首领蹋顿结亲,娶了蹋顿之女,正是铃铛!刘协惊诧道:你……你是曹昂的妻子?铃铛微笑着颌首。
一直沉默的吕布突然问道:铃铛是中原名,那你在乌桓的名字叫什么?铃铛柳眉一挑,道:伊巴拉波新波伊娃。
吕布、刘协:……吕布漠然道:噢,铃铛。
你来干什么?铃铛嘴角抽搐两下,道:我代夫君来向温侯传句话。
她瞟了眼刘协,不知他的身份,显然有些迟疑。
吕布道:无妨,他是……刘协打断道:我是温侯的佞臣,一心向着温侯,你不必避讳我。
见铃铛微微发怔,他微笑着补充了一句:就算你避开我,晚上侯爷……嗯,说枕边话的时候,我自然会知道。
吕布:……铃铛嘴角再次抽动数下,对中原这样的风气显是已见怪不怪,便道:我夫君并非真心效命于袁贼。
只因袁贼扣押了我夫君年幼的两位兄弟为质,我夫君迫于无奈,才做此权宜之计。
她顿了片刻,学着中原人一本正经道:我夫君一心向汉室,愿为皇帝陛下和温侯效命。
刘协冷不丁道:两位兄弟?曹丕和……曹植?铃铛微微蹙眉,复又展颜笑道:正是。
我的两位小叔子。
曹丕此时年仅十三岁,而曹植更是只有八岁。
昔时袁绍要曹操将家人送去邺县为质,以便控制曹操,被曹操拒绝。
曹操消失后,曹昂走投无路投奔袁绍,两名年幼的弟弟自然被袁绍借机扣留了。
曹昂、曹丕、曹植是曹操留下的唯一三个血脉(注:其他被无良作者炮灰),曹昂对两位弟弟的重视程度更是超越了自身,故对袁绍几乎是言听计从。
吕布道:难怪今日侯爷……咳,你夫君的意思,是要投奔侯爷吗?铃铛一双棕眸亮如琉璃,波光粼粼,竟如能言语一般,将那无奈、苦楚与恰到好处的诚意展现得淋漓尽致:不。
夫君忍辱负重在袁贼麾下当差,都只为保全我那两位小叔子的性命。
我那两位小叔子如今被袁绍关在邺县,夫君想与温侯做个约定,若他能救回两位弟弟,便能立刻带走三万袁军退回幽州,并能说服袁绍的一万雇佣兵撤离。
刘协与吕布不由陷入沉思:四万人马虽然仅是袁绍带来总人马的三分之一,但一旦四万大军撤离,带来的影响没有八成也有七成。
吕布耐不住性子,急急道:曹子休想要侯爷做什么?铃铛稍解衣襟,将手探入汹涌波涛中摸了起来吕布登时看直了眼,下巴险些落地。
咳。
刘协微觉不雅,作势瞪了吕布一眼,清了清嗓子道:铃铛姑娘,你……铃铛终于从贴身的肚兜夹层中摸出一份叠放整齐的缣帛,递给吕布:温侯请看,这是我夫君制定的计划。
吕布讷讷地接了带着女子体香味的缣帛,忙调整坐姿,屈起一腿,以掩饰尴尬。
刘协被二愣子气得咬牙切齿,从他手中夺了缣帛,展开察看。
缣帛上一手漂亮的字体令刘协先惊叹了一声,旋即认真看了起来。
曹昂先声讨了一番袁绍对汉室的不恭,又表达自己的无奈之情,辞藻华丽煽情,刘协啧啧道:不愧是曹操的儿子,笔杆子和枪杆子都使得甚佳。
他迅速跳过前面的漂亮话,从曹昂的计谋开始读起。
吕布稳了稳心神,吭哧吭哧凑上前,将脑袋搁在刘协肩上一起阅读。
看到一半,刘协的脸色瞬间黑了。
曹昂知道刘协御驾亲征,也知道天子这块炙手可热的肥肉人人都想要,便建议吕布让刘协亲自领兵守阳武,再刻意疏忽切断阳武与官渡的联络,使阳武成为孤城。
届时袁绍必率主力全力攻打阳武。
只要能坚城不下,使袁绍没有精力注意曹昂的动作,为曹昂提供足够的时间,曹昂会前往邺城夺人,然后率大军撤离。
只要四万大军一走,阳武之围便可解除。
吕布看完后冷哼一声,道:你家夫君算盘打得倒不错。
他既有心效忠汉室,为何救下亲兄弟后要回到幽州,而不是前来投奔皇上?铃铛巧笑一声,道:我夫君自打败公孙瓒占领幽州后已暗中做了不少动作,如今幽州的势力大多已归顺夫君。
待救出两位小叔子,回兵幽州,袁绍有了后顾之忧,你们的困境自然也就解除了。
我说的对是不对?刘协和吕布暗忖道:袁绍之所以敢大规模地举兵南下,有扫荡中原之势,便是因为北方已尽入他囊中,无后顾之忧。
若幽州再次叛乱,袁绍必先处理幽州之事,那便会从黄河北岸撤兵,自己的危机的确解除了。
铃铛察言观色,趁热打铁:届时我们南北夹击袁贼,便可为温侯除去袁贼这心头大患。
她话说的实在太过漂亮,吕布不顾刘协在此,已有些心动。
至于解决袁绍、平定北方,吕布尚未想的这么长远,只要能让袁绍暂时打消南下的念头他就已餍足。
而刘协仅是冷眼坐在一旁端详着吕布的神色。
吕布道:万一阳武没守住怎么办?若是你家夫君说话不算话,没带着四万人离开,侯爷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赔了夫人?刘协脸色更黑。
铃铛道:只要能守城二十天便可。
若温侯信不过我们,那便没有谈的必要了。
吕布嘲道:我怎么知道这不是袁绍使得诡计?铃铛盈盈一笑,将手再次深入汹涌波涛中掏了起来。
吕布、刘协:……片刻,铃铛掏出一个布包,屈下一膝跪地,双手呈给吕布:夫君让我将此物交还汉室。
吕布大惊,接了那物,掀开一层又一层的包裹,赫然露出碧绿色玉的一角。
刘协眼尖,劈手夺了过来,将缺了一角的和氏璧捧在怀中左右端详,失声道:传国玉玺!!!铃铛扬着眉笑了。
她俏皮地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袁贼找了好久,他不知道此物被夫君偷了。
刘协眯起眼打量起这异族美女。
毋庸置疑,铃铛是个聪明人,她之所以不从一开始便拿出传国玉玺,就是算到了这一步。
若是吕布轻而易举地信了她,只怕这传国玉玺就没有交出来的必要。
铃铛又道:我也可以留在温侯军中为质。
如此,温侯还信不信得过?吕布愣了。
以他的智商,此刻身边没有司马懿、郭嘉等人献计,要他做出一个今后不后悔的决断实在有些难。
然而刘协知道,此事一旦吕布问过司马懿,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于是他做主将传国玉玺收了起来,云淡风轻地开口:玉玺收了,温侯信得过你们,你就不必留下了,回去罢。
铃铛惊讶地望向刘协。
刘协淡声道:温侯,你看呐?吕布微蹙浓眉盯着小皇帝:你同意他们的建议?刘协道:再议。
吕布:……见吕布仍迟疑不决,刘协又重复了一遍:你可以走了,快点回去,以免被袁绍发现。
铃铛惊疑不绝地将目光在吕布和刘协间来回流转。
吕布瞥了眼传国玉玺,道:也罢,你先走罢,曹昂的计策侯爷会仔细考虑,慢给他回复。
于是铃铛耸着肩离开了。
待铃铛走后,刘协攥着那缣帛不语。
吕布心中暗叹了一口气,面无表情道:陛下来找末将说什么话,可以说了。
刘协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依旧不言语。
吕布以为小皇帝对曹昂的计谋不满,无奈道:末将并没有答应她,是陛下应下的。
刘协冷笑道:方才温侯看的痛快吗?一双睛子快掉出来了罢?吕布怔了半晌,方明白刘协所言何物,登时又是老脸一红。
刘协气得肝疼,将缣帛狠狠往案上一拍,道:走啦,朕走啦!不打扰温侯做春|梦啦!吕布道:慢。
他攥着缣帛,道:这……刘协清清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若能解官渡之围,朕愿意涉险。
奉先将军定夺罢。
吕布宽厚的嘴唇哆嗦两下,小心肝忽忽悠悠,没说出话来。
刘协扭头向外走,吕布又道了声:慢!小皇帝不回头,缓缓道:温侯还有事吗?吕布吞了口唾沫,道:陛下深夜来找末将,还没说什么……噢。
刘协抬手解开帘子,边说边向外走:朕只是想和温侯说一句,多谢。
他一只脚跨出将军帐,顿了片刻,轻声道:还有,朕会和奉先患难与共。
我不会丢下你离开,愿你,也能保护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