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昭在见到赵平桢的那一刻就知不妙,当那几名士兵对秦小楼视若无物持刀向他砍来的时候,他别无选择地将秦小楼往其中一人的刀口上推去,转身就往河里跳。
刀剑无眼,只听飒的一声,锋利的刀刃劈中秦小楼的右肩,即便持刀手已竭力收势,但众人还是听到了刀锋与骨头相撞的声音。
赵平桢反应极快,众人还发愣的时候他已一个箭步上前把秦小楼搂到怀里,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追!原本已有三五个反应快的跟着完颜昭跳下河去,赵平桢一声令下,即刻又有二三十人从岸上、从水里追去。
赵平桢低头看了眼秦小楼,只见他嘴唇发白,单薄的跟个秸秆似的身体不住抖,痛苦的呻吟连串从喉间溢出。
从赵平桢的角度往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伤口血肉下的白骨,秦小楼的外衣整个从胸口以上已经被血浸湿了。
赵平桢皱了皱眉,迅速将毛毡大衣脱了,又解下一件丝绸衬衣,用它迅速而熟练地将秦小楼的伤口紧紧包了起来。
吴袆急急上前道:明栋的伤要赶紧送回去让军医看看。
赵平桢因为他对秦小楼脱口而出的称呼又皱了一下眉头,打横抱起秦小楼往驻马的地方走,冷冷地嘱咐道:你留下负责追缉完颜昭之事,点二十人跟我回去。
秦小楼却在此时用力抓住了赵平桢的胳膊,惨白着脸摇头,一字一顿地说道:放完颜昭走,让他回金国。
赵平桢停下脚步,吴袆和听到他所说的话的其他将士俱大惊失色。
秦小楼见赵平桢不答,抓着赵平桢的手又用力了几分,坚持道:完颜昭不能死,放他走。
赵平桢微微眯了眼,秦小楼急的脸色更白了,但周遭人多耳杂,他挣扎着要起来凑到赵平桢耳边说话,赵平桢却一把搂紧了他不让他动弹,漠然地对吴袆吩咐道:你看着分寸,吓吓他就行,放他走,别当真要了他的命。
秦小楼松了口气,竟得寸进尺地要求道:若是办得到,找两个最厉害的高手暗中相送,帮他回金国去。
赵平桢嗯了一声:就按他说的办。
你去做吧,完颜昭要是死了,你们统统给他偿命。
吴袆被这一对奸夫淫夫的一唱一和吓懵了。
秦小楼刚刚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他心里咯噔跳了一下,再想起前面听到完颜昭对秦小楼说的话,生怕秦小楼这是通敌叛国了。
谁知道赵平桢都没听秦小楼的理由就添油加醋地给他们派了任务,天知道刚才是谁下令取完颜昭首级者官晋三级的,到这儿茶还没凉就换了个说法。
但吴袆毕竟是个老油子,知道秦小楼和赵平桢都不是简单人物,既然这么说总有理由,于是即刻命手下去追前面那拨人。
再看那一群眼见了全程变故的士兵,一个个看秦小楼和赵平桢的眼神都不大对劲了,但军令如山,也只能接二连三往完颜昭逃走的方向追去。
打马回营的路上,秦小楼被烈风吹得不住抖,努力往赵平桢怀里缩,伤口渗出的血弄得赵平桢的胸膛也是漉湿一片。
赵平桢松了握缰的手,解下毛毡将秦小楼严严实实裹起来,只露出半个脑袋。
秦小楼听他在风中轻轻叹息了一声:可惜伤的是右手……你那一手好字我倒喜欢的紧。
秦小楼转脸看他,只见他薄唇紧抿,从神情上看不出喜怒,也没有一丝痛惜之色。
他垂了眼忍痛笑道:我的左手也能写。
一行人回了军营,赵平桢立刻找来朱立明为秦小楼处理伤势。
在朱立明为秦小楼上药的时候,为了分散秦小楼的注意力减轻疼痛,赵平桢便坐在一旁与他有一句没一句地侃了起来。
秦小楼道:战况如何?赵平桢道:项云龙和汪示那里没什么意外,大获全胜。
我和吴袆这里,按照计划佯败,将他们往辉山下引,他们不知是看穿了我们的计谋还是提前得知了消息,竟不中计。
吴袆临时改了策略,诱宗赞的兵马做引,将他们的数万大军分成几块,化整为零,段段击破。
这一仗打得比预计的苦了些,断断续续打了快三日才歼灭他们最后一批人,也把宗赞处理了。
我军死伤人数还在清点,预计不下五千。
宗赞和宗弼的人头如今就挂在军旗边,待你伤好了我便带你去看,也算为你出了这口气。
秦小楼光听都觉得热血澎湃,只可惜自己没能亲眼见证这样一场激动人心的大战!他的心思全用在构想吴袆的行兵布阵上,肩上的剧痛也就不那么折磨人了。
他道:那金人可已全军……赵平桢道:可惜,完颜昭亲领的那一万人走脱了。
他们丢了辎重一心撤离,金人的马快,我们实在追不上。
这一次你们被围,你身陷险境,唐竟要负主要责任。
他三千人马却被金兵区区一千人半个时辰就打退了,退的那叫一个利落潇洒,王将军那里连消息都没得,孤军奋战,差点也被他害了。
秦小楼微微皱眉,过了半晌才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罢了。
赵平桢点了点头,挪上前握住他的手:我明白你的心思,我也是这么个意思。
若是汪示或项云龙,治他个办事不利,两三百军棍打下去,从此以后他也没命再上战场。
只是这唐竟……先给他几十军棍,撤了职押回京城,拖过了风头再说吧。
朱立明给秦小楼疗完伤,小心翼翼地替他将伤口包裹起来。
赵平桢道:这伤日后可会有什么隐患?朱立明看了眼他的脸色,暗自捏了把冷汗,道:这刀伤还算事小,只是这关节的损伤……只怕……只怕……赵平桢眉毛登时一挑:关节的伤?怎么回事?只怕什么?秦小楼叹了口气,苦笑道:是完颜昭……朱立明还没来得及说清秦小楼的伤势,外面突然有传令兵喊道:大帅,唐竟将军求见。
赵平桢眯起眼,沉吟了一小会儿,道:让他进来吧。
不一时,帘子被人撩开,一个上身赤裸、背负荆条的男人走进来,跪到赵平桢和秦小楼面前:殿下,秦大人。
哈!赵平桢看他这副装扮,不禁讥讽地笑道:负荆请罪?唐将军,这可不顶用。
你如今做下这事,不是我和明栋要与你为难,几万双眼睛看着,是要给众将士一个交代。
唐竟只是低着头,语气平静:我知道,我并不是来求情的。
我对不起秦大人,心中有愧,先来向秦大人领罪,之后我自会给众将士一个交代。
秦小楼还没有穿上衣服,右肩被厚厚的纱布裹着,身上还有其他细碎的伤口,是和完颜昭在一起的时候弄的。
赵平桢没有让他穿上衣服,就是为了让唐竟看看这些伤。
如今唐竟已看到了,于是秦小楼一边不紧不慢地穿衣,一边道:唐将军,我不怪你,但我有两个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
唐竟道:秦大人请问。
我绝不敢有半分隐瞒。
秦小楼道:第一,你败给金兵,是否有意放水?唐竟微微变了脸色,嘴唇一阵哆嗦,很是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领兵的金将昔日……昔日曾救过我三次。
我……我……说罢他全身伏到地上,颤声道:末将自知罪不可赦,只求……只求我死后,殿下和秦大人能将我的尸体迁葬还乡!我是……我是保定人,我……保定如今还在金人手里,要把他迁葬回保定,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唐竟说到此处重重一哽咽,竟说不下去了。
朱立明见他们开始商议军情,为秦小楼包扎完伤口便默默退了出去。
赵平桢和秦小楼对视一眼,心中同时有感,皆为唐竟之真情有所动容。
保定在金人手里,汴京也一样。
承受着丧失家园之辱的,不止那些庶民,就连天子也未能幸免。
也正是这样的理由,令这数万人心系一体,背水一战!秦小楼道:谈何死字?没人要你的性命。
唐竟还是伏在地上,弓起背脊微微颤抖:我知殿下与秦大人宽厚,只是我如今犯下这样的罪责,无颜再在军中待下去!赵平桢和秦小楼都看着他的身影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唐竟又道:我在金营待了十五年,与他们同吃同住,朝夕相处。
我恨他们夺我河山,但……我这话自知大逆不道,但想起他们只是被金主操纵的傀儡,再想我这十五年荣辱与共的日子,我恐怕……末将恐怕这一生都无法再上战场!赵平桢的目光充满冷漠和不屑,刚要开口,却被秦小楼按住了手,抢过话题道:你倒也诚实。
我的第二个问题,你救我回来之前,有没有想过会有今天的结果?唐竟自嘲地轻笑一声,怅然又肯定地说:想过。
秦小楼道:你早知会有这一天,还是选择这样做?唐竟阖了眼,一滴泪从他眼际坠落,被尘土和成一颗污糟的水珠:是。
有一句话他没有说,赵平桢的命令与他而言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十五年的光阴已是极限。
只怕再有几年,他这一颗心就快要不姓穆了……秦小楼叹了口气,轻声道:我明白了。
他将目光投向赵平桢,赵平桢不大高兴地说:这事本王自有论断。
你为大穆所作出的的牺牲本王和皇兄都看在眼里。
回了京,过了这个风头,本王会替你在朝中谋一个职位。
然而赵平桢不说,这三人各个也都心知肚明,唐竟就算封官也只能是个被架空的虚职,而且出了这档事根本不可能瞒下赵南柯,赵南柯会不会为难他也是未知数。
唐竟沉默了许久,轻声道:末将……不想再入朝,勾心斗角的日子已过的厌了。
殿下宽容,愿留末将一命,就让末将走吧。
赵平桢微微皱眉:你要走去哪里?唐竟道:我还没有赏遍故国风景。
我只求一匹马、一把剑、一壶酒,四处走走。
等听到故土收复的消息,我再回家乡,置一处薄田,躬耕到老,也算死得其所。
赵平桢听他娓娓道来,便知他其实早有了打算。
他想了想,一时有些为难,便道:罢,你先回去吧。
等唐竟走后,赵平桢转身走回秦小楼身边,却发现他双眼失神,竟是在想心事。
赵平桢却不知,唐竟描述的未来是秦小楼也曾千回百转梦过多回的场景。
赵平桢为秦小楼倒了一杯茶,递到他眼前,秦小楼这才回过神来,接了茶,垂下眼帘遮掩方才的失态。
赵平桢道:你要放完颜昭回国,是为了让金国内斗?秦小楼点头笑道:是。
完颜昭活着回去才有好戏看不是么?若是这位二皇子死了,他母妃纵有再大能耐,也不可能跳过完颜恺和完颜旻等人另扶一人争夺皇位吧。
杀了完颜昭,白白便宜了完颜恺,不好,不好。
赵平桢喝了手里的茶,嘴角略略一弯:有趣。
秦小楼情不自禁撩起眼皮看了眼赵平桢。
赵平桢只是听了他一句话,连缘由都不问就下令不许完颜昭死。
虽说赵平桢聪明的猜到了他的用意,但……秦小楼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觉有股暗流在心头涌动。
赵平桢突然道:你怎么连你弟弟的事都告诉他了?秦小楼心里正悸动的情感因他这一句话瞬间就平静了,淡然道:权宜之计。
赵平桢点点头:哦。
过了一会儿,赵平桢又道:你日日在我左右,我得罪的人多了,难免有人拿你要挟。
我救你一回,还有两回三回。
砍你这一刀,便不会再有第二回。
秦小楼又抬眼看赵平桢,表情略带讶异之色,颌首道:我知道。
他一点都不疑惑赵平桢为什么会这样做。
他只是很诧异,以赵平桢的性情,竟会向他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