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秦小楼果然陪着秦程雪去菩提寺烧香。
菩提寺是临安城内最大的一座寺庙,平日不乏京城里的达官贵人或其夫人们来烧香请愿,自从皇帝迁都临安之后,菩提寺甚至专门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专门接待有身份的人,请一炷香少说五两银子以上,被民间谑称金珈蓝部;另一部则接待平民或身份卑微的商贾,又称木珈蓝部。
秦小楼初回临安,按说应当一个个拜帖给朝中诸位官员疏通人情,由那好事的为他设宴接风,酒席轮上一两个月,这才符合不成文的规矩。
然而这只是他回来的第二天,除了皇帝谁都没见,便不想与那些有身份的旧识会面,免得要费上许多功夫寒暄。
何况他今日已非同昔比,若是遇上一两个好事的,还不定叙旧到什么时候才能脱身。
故到了菩提寺口,他推着秦程雪的轮椅往木珈蓝部走去。
菩提寺中专有几个眼力劲足的和尚,何况秦程雪这些年也常在菩提寺走动,故二人刚踏进木珈蓝部,即刻有一名年轻和尚和蔼地拦下他二人:施主,请随贫僧往此处走。
秦小楼冷冷道:不必。
那名为他们引路的年轻和尚显然没想到秦小楼是这态度,微微一愣,有些为难地为他们让出一条道来,一边劝道:那处人杂,许会冲撞二位施主……秦小楼脚步一顿,果然有些犹豫。
秦程雪如今病弱,连自己走上百米的力气都没有,若是在木珈蓝部被乡野村夫冲撞了的确不大好办;可若是去金珈蓝部,遇上不想见的人,却也尴尬……他这厢正犹豫,忽听身后不远处响起一个无奈的声音:几位施主,请随贫僧往此处走。
想来又是位不自觉的家伙,秦小楼伊始没上心,紧接着却听见一个女声呵斥道:大胆,你可知我是谁?那名为她引路的和尚道:阿弥陀佛,佛门清静之地,施主请勿喧哗。
秦小楼听这声音似曾相识,不禁回头向发声处望去,只见一名穿着华丽的女子领着三名打扮土气的村妇正在那处与和尚纠缠。
那几名村妇秦小楼是断然不认识的,然那名气势咄咄逼人的女子秦小楼却看着眼熟,不过三四年不见,他一时倒没想起来此人是谁。
秦程雪嗤笑一声:又是她。
秦小楼奇道:你认得她?秦程雪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道:她叫曾红莲,是赵五的侍妾。
赵五指的自然就是赵平桢。
秦小楼微微一怔,立刻就想起来了。
曾红莲这人他在赵平桢府上是见过的,长的倒是漂亮,不过出身不好,是临安郊外一户农家的小女儿,被一个乡绅看中准备纳为妾室。
入门前几天,她在山上采茶的时候被路过的赵平桢看中了,命人丢下五十两银子就直接把人带走了,成为赵平桢后院掳来的战利品之一。
不过曾红莲自己对于这件事倒很是满意,毕竟都是妾,做乡绅的妾室不如做王爷的妾室,所以她不哭不闹还主动献身,三年前算赵平桢宠幸较多的妾室之一。
秦小楼弯下腰轻声道:为什么拦她?秦程雪道:她只是个妾罢了。
她头一回来菩提寺的时候就闹过,一般七品以下的官员和妾室是不得入金珈蓝部的,她当时却得逞了。
她进金珈蓝部却不是烧香礼佛的,而是四处勾搭,在佛门清静之地公然和几名纨绔子弟调情,还攀结了不少贵妇。
说到此处,秦程雪不由快意地一嗤:赵平桢不在这些年,不知被这女人往头上栽了多少绿毛。
秦小楼也不由跟着他笑了起来,二人旁边的小和尚则羞红了脸,捻着佛珠不断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秦小楼道:她既入了金珈蓝部,怎今日又被拦下了?秦程雪道:大约是带了几名村妇来的缘故吧。
秦小楼又不禁看了曾红莲一眼,心道这妇人大约是向过去相好的姐妹炫耀,想带她们来寺里开开眼界,谁料被和尚拦下了,丢了面子才在这里发作。
那边曾红莲与和尚还在争执,却心有灵犀般也往秦小楼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一眼恰叫两人的目光对上了。
曾红莲当下一愣,也不与和尚争了,眼睛直愣愣地瞪着秦小楼。
秦小楼淡然收回目光,推着秦程雪的轮椅往木珈蓝部内的佛堂走去:走吧。
曾红莲犹豫了一会儿,不再坚持进入金珈蓝部,领着几名村妇尾随秦小楼而去。
秦程雪不算虔诚的信徒,拜了弥勒佛又拜未来佛,秦小楼也不知他要求什么,耐心地一次次将他从轮椅上扶下来跪拜,又推他去求签卜算,整个过程对他言听计从,却始终不闻不问。
秦家兄弟到了观音菩萨面前,恰遇见曾红莲一行人也在那里。
两人打了个照面,秦小楼率先对曾红莲点头示意,曾红莲受宠若惊一般对他拜了一拜,起身的时候才发现秦小楼早就推着秦程雪走开了,压根没注意她。
观音阁五十步外有一棵求子树,传言在求子树上系上红丝带观音菩萨就会来送子。
此树自然还有一个流传百年的传说故事,不过秦小楼心里不信,也就没有兴趣打听了。
秦小楼本无意关注那求子树,然路过树旁的时候秦程雪却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停下,从袖管里抽出一条红丝带递给他:哥,你也去系一根好不好?秦小楼霎时一呆,看着求子树边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妇女们,眼角狠狠一抽:这不好吧……秦程雪期期艾艾地看了他一眼:哥……秦小楼被他看的小心肝乱颤,一咬牙,狠下心接了那根丝带,拨开一群妇女走上前去,踮脚将红丝带系到树枝上。
从观音阁里跟出来的曾红莲手里亦攥着一条红丝带,边系边对他笑道:秦大人这是想求谁的子?秦小楼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总是个姓秦的。
曾红莲对他盈盈一笑,媚态顿生:奴家和姐妹们也是来求子的。
秦小楼漠然道:祝你心想事成。
两人并肩往外走,曾红莲被人群挤了一下,也不知有意无意,娇滴滴唤了声哎呀,倚倒在秦小楼身上。
秦小楼顺水推舟地扶住她,两人手搭着手,肩顶着肩,亲密无间地从人群中挤出来。
曾红莲意犹未尽地捏了捏秦小楼的手,这才从他身边退开,含情脉脉地送了一个秋波:有劳大人。
秦小楼彬彬有礼地回道:举手之劳罢了。
佳人秋波频送,才子回以温柔的笑容,一个一步三回首,一个目送佳人远去,目光痴缠了好一阵才算终了。
周围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这是一幕才子佳人的好戏。
然这幕戏到底多可笑,却只有当事人自己知晓。
待秦小楼回到秦程雪身边,只见秦程雪的表情很是诡异,好在并不愤怒,多是诧异和不解,因为他知晓如曾红莲这样的妇人是压根入不了秦小楼的眼的,谈笑欢愉不过做戏。
秦小楼道:你真的很想要个侄子?秦程雪一愣。
秦小楼又道:你看红莲如何?秦程雪惊讶地张大了嘴,半晌才道:什、什么?秦小楼若有所思道:我看她相貌出众,身材丰腴结实,生的孩子相貌体质应当不差。
秦程雪痴傻地仰望着秦小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秦小楼平静地说道:你若不喜欢就罢了,改日挑一个你喜欢的嫂子,我去提亲。
秦程雪傻愣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垂下眼低声道:什么样的都好。
哥哥愿意就好。
秦小楼嗯了一声,不再就这问题与他探讨下去,推着他的轮椅往外走去。
两人走到僧舍旁,里面的僧人正在念经。
秦小楼听他们的诵经声如歌如诉,虽听不懂,却有一种令人宁静的力量,脚步情不自禁慢了,最后竟停了下来。
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推着秦程雪的轮椅已在僧舍旁不知站了多久,秦程雪显然也听得痴了。
佛语知寂寥,听戒定心好。
不知棒槌敲木鱼之声击中了谁寂寥寒苦的心,在宁静的晚秋午后一声响过一声的悸动。
秦程雪回过神来,仰头对秦小楼笑道:我不懂佛理,却喜欢听他们诵经,听着听着便痴了,也忘了时间的流逝。
秦小楼爱怜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你喜欢听,日后我便常陪你来听。
秦程雪道:哥哥既回来了,也就不必听了。
两人正待离去,一间僧舍的屋门突然被推开,一名身披袈裟的老和尚走了出来。
秦小楼乍一见他,只觉心头一震。
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此人的相貌身形到他眼里皆成了空,脑中只迸出二字来——佛性。
他心道:大约修至最高境界的高僧,便是如此了罢。
那和尚道:施主颇有佛缘。
他的声音仿佛天外传来,秦小楼半晌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好笑地指着自己道:高僧说的是在下么?那和尚捻珠道:阿弥陀佛。
秦小楼挑眉笑道:菩提寺缺人了么?和尚并不恼,亦笑道:倒是不缺。
菩提寺非清静之地,施主这样的慧根,受了菩提寺的烟尘,也是可惜,不若去嵩山灵境。
秦小楼慵懒一笑:在下便是有佛缘,也无佛心,无佛性。
和尚道:阿弥陀佛,施主不过尚在混沌中难以挣脱罢了。
秦小楼对这老和尚的印象一落千丈,先前的肃然起敬亦成了嘲讽,指着秦程雪道:那高僧看舍弟如何?和尚闭上眼又念一声阿弥陀佛:有佛性,无佛缘。
惜哉,惜哉。
秦小楼道:高僧见过瑞王么?和尚道:建兴元年十二月,曾有幸一见。
秦小楼一字一顿道:若是赵贞卿那样的人都有佛缘的话,我才信我能与佛字沾边。
可惜像他这样的人,早已坠了魔道!和尚笑道:建兴元年十二月,贫僧曾与瑞王论佛。
贫僧道他有佛缘,他哈哈大笑三声,道,‘本王只有魔缘’。
秦小楼只觉这高僧是疯了,笑着摇了摇头,推着秦程雪的轮椅绕开他向外走。
和尚在他身后道:阿弥陀佛,贫僧送施主一句话。
浮云遮眼,所欲非所求。
多谢大师赠言,在下记住了。
秦小楼头也不回地推着秦程雪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