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还是湿漉漉的,戚浅秋跳下骡车,一道胖胖的小人影已经尖叫着抱住她的大腿,紧紧不放。
蕾儿,对不起,娘来晚了。
小人儿紧绷着红红的脸蛋,什么都不肯说。
随着蕾儿后面出来的黄大娘,脚步蹒跚,缠过的脚还要倚着门边才能稍稍站稳。
你总算是来了,再晚些我这幢老房子就给蕾娃儿哭成海了。
老人家拿了她几个铜钱,在她忙不过来的时候代替看一下苦儿,所以口气还算可以,不像其他的街坊动不动就是冷言热嘲。
对不起,黄大娘,我这就把她接走了,回来的路上遇到了雨,对不起……给你添了麻烦。
戚浅秋抱起蕾儿,喃喃的全是抱歉。
没的事,黄大娘摆摆手,倒是你啊,蕾儿的娘,我看你的衣服还是湿的,赶紧带了孩子回家,人要受寒就不好了。
谢谢大娘关心,浅秋知道。
说起来,你也怪可怜的,一个年轻女人带着娃儿,到处都是难处哇……其他没有说尽的,只可意会,说穿了又难堪。
不用大娘担心,我们母女过得很好。
她挺直了腰,日子再难她也是有自尊的。
黄大娘摇摇头,不说了。
没了男人的女人就跟缺了脚的椅子一样,撑不久的。
听大娘的劝,去找个汉子依靠吧,强过你这孤儿寡母的挨日子唷。
忍不住还是嘀咕了。
戚浅秋装作没听到。
躲人娘怀中的蕾儿望见了远处的千郁树,小胖手指呀指的,朝着墙外的人直叫,爹爹、爹爹……这下勾起了黄大娘的好奇,老花眼装进了疑惑。
蕾儿,娘说过不可以乱叫的。
这下又要生出多少风波来啊?不敢多说,戚浅秋匆匆告辞了。
爹……回到娘亲的怀抱,安了心的小人儿热情的不停对着千郁树招手。
接到孩子了。
他道。
谢谢,麻烦你了。
他就站在骡车旁,过往行人莫不对他多投注异样的眼光,尤其是姑娘家,见了他总是羞答答的低着头又故意从他面前经过,他却好像什么都没见着的样子。
大家都是邻居,客气一回就好了,你每次部要说谢就见外了。
她是有意要撇清两人的距离吗?她要是以为这样就能叫他打退堂鼓,那她也太小看他的决心了。
爹爹,抱抱。
蕾儿很识相的来插一脚,小胖手不怕累的猛挥,非要他抱不可。
好啦,跳过来,我抱!千郁树张开双臂,作势要接。
这一来,逗得蕾儿咯咯笑个不停,简直抓也抓不住了。
蕾儿,别这样……杂沓而细碎的话隐隐飘来,她知道那些等着看她笑话的好邻居们又偷偷的瞧着她,看她会干出什么败坏风俗的事情来。
忍着被人偷窥的不愉快,她低垂下眼睑,头也不回的拔腿就跑,好像后面有着成群结队的鬼在追着她似。
她的反常千郁树都看在眼底。
就暂时放过她吧,她的心结不是一日可以解开的。
戚浅秋跑回家,直到大门落栓才觉安心。
蕾儿不解的看着娘亲怪异的行为,怯怯的用她沾满口水的指头比着外头。
爹爹……娘娘。
我们不出去了,今天都留在家。
她心跳得飞快,这才想起来卖花用的竹篮还留在骡车上。
不管了,这样的牵绊到什么时候才会完?把蕾儿放在床上让她自己去玩,她顿时觉得疲乏排山倒海而来。
她两餐没进食,早就饿得乏力。
蕾儿乖,娘娘喝杯水。
还没从床沿坐稳腰又直起来,走到桌子前一阵晕眩突如其来,她一手差点抓空。
她觉得身子烘烘热热的,用手背试了下额头的温度,温温凉凉的试不出所以然来,也许是累过头,又淋了雨,应该没事的。
喝了水,又把身上脏污的衣服换下,这期间,蕾儿像是知道什么似一个人安静地玩耍,只是乌溜溜的大眼不时瞧着她看似摇摇欲坠的娘,不识愁滋味的眼有了些忧。
蕾儿乖乖,娘没事。
摸回床上,戚浅秋笑得勉强,忍着晕眩陪女儿午睡。
合上眼,轻咳不自觉的从她嘴边逸出来……娘娘唱歌。
蕾儿似乎有个不祥的预感,好似她娘只要眼睛一闭,就会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一样。
她不要娘睡。
好……娘唱。
她挡着涣散的精神,有气无力的吟唱着,渔儿郎,渔儿郎,打了鱼儿娶新娘,一尾鱼儿一文钱,新娘羞羞拜高堂……娘娘,唱错了——渔儿郎……网了鱼儿娶新娘……她的头是昏的,是哪唱错了?鱼儿变成一大串光亮不名的星星在她眼前钻来游去,晕眩中,她还不忘想到家中的粮食早就空了,本来冀望卖了花可以买些存粮回来的,却屋漏偏逢连夜雨,雨打破了她所有的想法……眼一黑,她失去了知觉。
々々々急遽的敲门声把戚浅秋少许的清明从八荒九垓的无冥中抓了回来。
来了……她以为自己中气十足的回应,其实只是干涩的嘴唇动了动而已,连声音都藏在喉咙深处。
确定蕾儿安然的甜睡着,她挪动酸疼的脚下床,要不是手还扶着床沿,突如其来的眼迸金光就让她贴地了。
有人在吗?敲门声依旧不断,固执的、坚持的。
来了。
怕外面的人把苦儿吵醒,双手摸上椅凳,脚步挪得动了,手又扶上了桌子,不断转换家具,才不致因为脚软倒地。
门打开,太过刺眼的阳光让她无法看清来人。
我还以为没人。
一张笑脸,有霎时的惊愕,可是立即恢复。
她只拉开一条缝,其他的不肯再多。
防人之心不可无。
打扰了小嫂子,我家主人因为路过口渴,想跟你要点水喝,不知道方便吗?年轻的脸庞笑容可掬。
好——请等等。
没有理由拒绝,她反身找茶壶。
对不起,我还有一事想问。
请说。
这附近村落可曾听闻或是见外地人在此处落脚的?她握紧了门闩,摇头。
哦,我们要找人。
年轻人不放弃。
不关我的事。
她神情冷漠。
怎么,讨个水喝神秘兮兮的,莫非见不得人吗?另有一道咄咄逼人的声音覆盖了寂静的四周。
太……少爷,马上就来了。
透过门缝戚浅秋清楚的听见声音,她一怔,是错觉吧,有些人的声音一辈子都不会忘,因为是身边至亲的人。
没有微得她的同意,本来只有一条缝的门被拉了开,原本的人影在光亮中变得非常具体实在。
你……她才想驳斥他的无礼,却在看清楚来者面容后止住了声响。
对不起,小嫂子,我想让我来会快些。
他家少爷的耐性本来就不多,这些日子更显暴躁了。
坐在马车上、面露不耐的尊贵男子对戚浅秋视而不见,可见眼界之高,对寻常人等一点都不假辞色。
她咬了咬下唇,令自己回过神。
小地方污秽,怕弄脏了贵客的脚,茶水马上就来。
就算她没刻意压低声音,他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她转身,拿起杯子倒了水。
去河,你蘑菇什么,我们傍晚以前要到下个城镇。
习惯命令人的口气仍然没有改变。
称作去河的仆人很快奉上了水。
男子先尝了一口,虽然蹙着眉还是把剩下的茶水完全喝光。
打赏!他很大方。
去河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递给她。
她摇头,举手之劳,不用客气。
她的咬文令贵气男人眼眸稍动。
一个乡下女人也懂礼节,不容易。
怕露出破绽,她不敢再多说什么,当着两人的面连忙拢上门。
少爷,乡下女人不懂规矩,你就饶了她这回吧。
年轻的仆人说着好话,怕主子一不中意,大开杀戒。
哼,我是这么小气的人吗?一个个都要砍头,这人世间有多少人,砍得完吗?男子拂袖,可见他的心情不是很愉快。
去河盯了关上的门板一眼,本来想说什么又觉不妥,就随着去了。
装饰豪华的四辔马车声音渐去,戚浅秋靠在木门上的身子往下滑坐在冰冷的地上,神情萎靡。
他没有认出她来。
她的容貌变化得那么剧烈吗?叩叩叩……敲门声又来。
她吃力的从地上爬起来,昏意更重地脚一颠,差点踩着裙子。
开了门,是萨儿跟个面熟的姑娘。
大娘,爹让我们送肉菜过来。
门外几篓的青蔬鲜果、鸡鸭鱼肉,一样不缺。
她才想起家中真的什么都不剩,又遇雨,什么都给忘了。
我不能收。
只是一顿饭,她没理由收那么贵重的东西。
你就收下啦,千大哥是一番好意。
芽儿出声,这些蔬菜可都是我娘亲手种的,水果又甜又好吃,你不收,看不起我娘。
怎么,这姑娘好深的敌意?无功不受禄。
你别咬文,我听不懂。
芽儿有些羞,她是不认得字、没读过书,不过那又怎样,她好歹清清白白,强过寡妇吧!啊,对不起,总之这些东西我不能收就是了。
风吹着戚浅秋的脸,她竟然没有感觉,是烧过头了吗?眼前的人也模糊得厉害。
撑着门板,她不能倒,不能倒,但是……身子怎么漂浮了起来?眼前飘来了白雾。
之后,她听见了萨儿尖厉的叫声,叫些什么……她无力分辨。
她失去了知觉。
々々々含糊的声音穿透黑暗的迷雾,渗入她的意识。
爹,大娘醒了吗?她分辨得出来是萨儿略带童稚的嗓音。
快了。
低沉的男声安抚道。
那我出去喽,大娘醒了,你马上要叫我喔。
萨儿的声音里满是担忧。
你别一直往里面跑,蕾儿会担心的。
哦,好吧,我知道了。
又过了好半晌。
这样的身体怎么带小孩?还逞强,真是的!男人说话的调子里,有着轻易能够分辨出来的怜惜。
声音比之前清晰,戚浅秋眼睫颤动。
看样子是要醒了。
她眨眼,眼睑慢慢睁开。
你……是我。
这里不是我家。
一下不是很明白发生过什么事,她明明在自己的家不是,怎么醒过来却是陌生的房间?干爽的气息,温暖的被褥,没有奢华繁丽,着眼处的家具皆朴素而实用,房子宽而开阔,墙面上留着点点的红渍,按她想,应当是贴过字的墙面吧。
你的意识很清楚,没有摔坏头。
头?立刻的,头上传来一阵剧痛。
别摸,大夫吩咐要静养。
难怪她觉得不舒服,额际被重重的白布缠绕,有这么严重吗?蕾儿?摸不到应该熨贴着她的小身体,她惊煌的睁大了眼。
仔细听,她跟萨儿在外头玩踢石头,两人玩得可开心了。
千郁树推开窗子,让她可以远远看见孩子嬉戏笑闹的身影。
我不应该在这里的。
听到细细的小人儿声音,她一颗心才安然妥贴的回到原来的位置。
你病了,是我自作主张把蕾儿跟你接过来,那个地方不适合住病人。
不论环境合不合适,要照料就不方便。
他不会任她乱来的。
我要回家。
她才伸直腰,晕眩就袭来。
只要你走得动。
闻言,她扯下了被子,就要下床。
然而,千郁树的声音依旧凉凉传来,不见温度。
你回家,会有谁应付你水喝、吃药吗?我可以自己来。
可怎么一站起来头就晕,试着想穿鞋,鞋影有好几个,哪个才是正确的啊?颊边额前覆着几缕飘摇的发丝,天啊,不用照镜也知道她一头乱糟糟的发可怕极了。
他不帮忙,也不催促,瞅着她,看她要自乱阵脚到什么地步?戚浅秋喘极地抓着床帘,试着让自己晕到不行的脑子缓和一下。
可恶!可恶!千郁树嘴边露出几不可察的笑意;她的火气还真大!这样的她比之前的冷漠、不可亲近好多了。
我想你没有把蕾儿给考虑进去吧?我可以请黄大娘帮我照顾她几天。
我听说她上省城探亲去了。
他暂时不想告诉她,黄大娘已经被请到家里来看顾两个孩子的事,就等她自己去发现吧。
什么?戚浅秋心底一乱,脚也软得撑不住身子,跌回软软的床。
不用怕别人会讲什么,要使活人闭嘴的方法就是让你自己活得比他们更好,知道吗?这卑鄙小人,居然一言道尽她的心内事……她眼中忍不住潮起。
知道什么?!他怎么能明白她吃过的苦头,受过的罪!我知道,你别忘了我也有一个孩子,我也失去过妻子。
她没想到千郁树这么坦然。
你会慢慢懂我的,我不难懂。
那双漆黑的眼离她越来越近,像看进她的灵魂深处。
谁有那时间去懂你!会的。
他看见了她颊边的粉红。
她全身僵硬,不明白他话中的坚定。
你尽管住下来,我不是个很尽责的父亲,实在也不懂小孩的心事,不过,我看得出来萨儿很喜欢你。
他的意思是说留她下来只是为了萨儿?心中微微飘过莫名的失落,是她多心——也是她多情了……她明明不再爱谁的,爱人只会招来一辈子都去不掉的悲伤痛苦,为什么她的心还是活的?对人还有反应,还知道爱人?也许她不是爱他,只是空虚了太久……徒劳的为自己找借口,就像她徒劳的想说一个人能撑过所有的一切。
暂时,我让芽儿过来帮忙,你需要什么,尽管吩咐她。
他锐利的视线轻易的捕捉了她的不赞同。
我是个寡妇,我断掌,我克夫,我是个别人眼中万恶不赦的女人,你收留我若只是短暂的慈悲心,那大可不必。
我们母女撑得过去的。
你没有断掌。
毫不避讳的扳开她的小手,手心纹路清晰干净。
啊。
他居然这么大胆!她连忙想抽回自己的手。
克夫,更是无稽之谈!被克死,是那人太弱。
她努力缩到床榻边缘,他的指头在她的手心游走,本来有点苍白的脸因为这样的举动而顿时烧红了起来。
千郁树浓如墨的眼睛紧紧攫着她,直到她快要喘不过气,看似要昏倒了,他才放下她的手。
她鼓起勇气问:要是我真的断掌,是个不祥的女人,你——还会没有芥蒂的接近我吗?他露出一抹邪魁的笑,我很高兴你开始对我的想法发生兴趣。
我的家没这规矩。
转个身,他丢下这么一句话。
什么?戚浅秋一下子接不上他的思绪。
他家里没这规矩是什么意思?但他已安静地走出她的视线。
看起来她会少掉很多时间去想那些别人加诸在她身上的枷锁。
要去掉枷锁,她才能恢复原来如壁的本质。
他很期待,等不及要看她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