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25-03-29 09:49:36

公主,这件罗裙最适合你的肌肤,这是吴国送来给太子妃的礼物,太子妃把它转送给你,你要试穿吗?侍女手中拿着薄如云烟,重量不到一市两的细绣服装,黄色的茱萸花纹绣工细致,这还只是从成堆的礼物盒中随意挑出来的一件衣服。

公主?!是的,坐在铜镜前的绝代美人,云鬓金步摇,红妆艳面,她,戚浅秋,是当朝帝王的第二十一女儿——凤凰公主。

公主,要不然换这件宝相花、盘凤扣的烟绢?侍女又挑出另外一件更为精致的衣服来。

你们都出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几天了,除了梳妆打扮,就是竟日的笙歌妙舞、华丽宴会,叫人眼花撩乱的客人,食物一样样端上来,一样样撤下去,浪费了大好光阴,浪费了农人辛苦耕种的粮食,这些都让戚浅秋觉得不胜其烦。

才几年的光阴,她居然无法适应以前的那种无所事事的生活。

奴婢们要是下去,就没人来伺候公主殿下了。

新的主子,捉摸不定的个性,身为奴才的哪个不战战兢兢?真不放心就轮流在外头站岗吧。

名为来伺候她,其实是大哥派来监视她的。

是的,公主殿下。

福身后,侍女安静无声的关上金锁银接的房门。

戚浅秋拔下了头顶上重得快要压断脖子的宝石金步摇,环顾这几日她居住的寝殿。

古鼎冒着檀香,窗门桌椅到处都撒了香料,盘金葱绿彩绣锦帐幔,珍珠缀结门帘……戚览微雪,她皇兄……好大方的供给,究竟他想弥补什么?不管是什么,都过去了,他不明白吗?可,他大哥要是明白,就不会这样待她了。

这宅子是戚览微雪向人商借来的,不知道是哪位世袭王爷的别业,没有直接把她带回京城是因为她抵死不肯。

她要是被带回那座金丝笼子,此生,就再也飞不出来了。

妹妹,我要进来了。

就是这样,他从来不给她思考的时间,用人海战术来让她无法思想。

她转身,面对锦袍王带的兄长。

我听奴才们说你心情不好?是那些奴才服侍得不好吗?我撤了她们,给你换上一批细心的。

一桌子的金钗玉石,都没能讨她半点欢心吗?你不要费心,没有她们的事。

不然?我想回家了。

隔着圆桌,她觉得她跟戚览微雪像隔着天涯海角。

好!我马上叫人备车,父皇跟母后都盼着你能回去。

他的诚心终于感动妹妹,她既往不咎了吗?我想回我自己的家,皇宫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皇妹!戚览微雪微微变脸。

皇兄,这两字无比沉重。

当年父皇不顾我的哀求,把我远嫁兀耳慕族,他早就不顾我们父女情分了。

身为皇族的人,为了两国的和平。

我只道这是没办法避免的宿命,认命嫁了。

可是,才一年不到,父王却派兵围剿,我没法忘领兵带军的人是你,我的亲大哥,一封别人诬陷的自白书,就说铁证如山,兀耳慕族长是我的夫君啊,你斩杀我夫君于战马上,你威风了,却忍心让我孩儿变成孤儿,让你妹妹成为寡母,哥哥……你真是我哥哥吗?多少旧恨都随烟尘去了吗?枕戈待旦、金马嘶呜,茫茫大草原,以为是一生的归宿,但苍天弄人,多少暗夜,她的耳,总是会无限心伤的响起那鲜明如昨的战士呐喊声,她的眼,也没法忘却那幕血流成河的景象……戚览微雪沉默许久。

她的指控是对的,他亲手砍了妹婿的头,他的头很值钱,父王因为他这彪炳的战绩赏了他城郊的宅子一座、城池一座,金银珠宝无数。

可是,他的心总被什么啃啮着。

当年兵荒马乱,我想寻你,你却已经不知所踪。

我大难不死,躲在沟渠里一天一夜,要不是知道我已经有孕,早随着蕾儿的爹死去。

她说起来不悲不喜,像在说上辈子的事,目光遥远。

我知道了!原来你是在想那个小胖娃?戚览微雪击掌,以为妹妹想家想的是己出的骨血。

我马上派人把她接来!他见过那娃。

大哥!她悲痛一唤。

看见妹妹激越的模样,戚览微雪从鼻孔喷出一口气。

你知道我寻你寻了多少年?从你失踪的那一刻我就跟父王请命,不把你找回去,我一日都不能安宁。

好妹妹,你不能了解皇兄的一片心吗?他亏欠她的,不是只有一条命这么简单,是亲情;他的难为,除了同是身为皇族人,又有谁会谅解明白?这是我们的命,我早就不怨了。

她不怨,不怨天、不怨地,也不曾怨过自己的命,接受,反而比怨恨容易得多,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你不怪我?她流落到民间,过那样不堪的生活,吃穿用度有哪件比得上她未嫁时在皇宫的一根指头?她不怨他?难怪戚览微雪要吃惊万分了。

皇兄,我已经找到自己要的幸福。

因为有爱,这次是真实握在手中的爱情,其他的,她不愿多想。

那个男人配不上你!你想要什么样的男人告诉皇兄,我帮你找。

没见过千郁树却一口否决,只因为他是一介平民。

戚浅秋忍耐的咽下心底的不痛快,她客气生疏的说:皇兄,我的人生已经不需要你来作主了。

什么意思?我不恨你,可是并不代表我的人生还要继续接受皇家的摆弄,如今的我也不是以前那个皇室公主。

我的宿命已经结束,如今的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

一个想回到让她自在生活的家的女子。

什么都不求。

我是为了你好!戚览微雪几乎要吼了出来。

她瞅着眼前一厢情愿、自以为是为她好,而非要一意孤行的皇兄。

深宫内院多少皇子公主,就她跟同出一母的这个皇兄感情最为亲近,要不是多生许多枝节,他们或许还会一直亲近下去,只是命运作弄,徒呼负负!以后要是有机会能相逢,她希望能相逢微笑,不是悲怆以对。

皇兄,你真要为妹妹好,就放我走吧!皇妹,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你可是王朝的凤凰公主不是寻常百姓家的人。

戚览微雪额上青筋迸跳,几乎想摇醒昏聩不明的妹妹。

捧在手心的荣华富贵不要,却要投奔为柴米油盐伤透脑筋的粗俗生活,就算把他的脑袋拆掉重组,他也想不透那样的生活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我不希罕这种富贵,谁要,我愿意双手给他!胡扯!他愤然站起来。

他这妹妹需要时间冷静思考。

我不再逼你做不情愿的事情,也给你时间冷静,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戚浅秋轻如烟的叹了口气,她觉得累。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不会从我口中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她拉了拉累赘的裙摆起身,离开戚览微雪的视线,离开这间让她窒息的房间。

々々々千宅里。

什么叫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都把赏金提高到一万两银子了,为什么还是找不到?一个人可以消失得这么彻底吗?困兽般的千郁树对着屋梁咆哮,只有这样,他才不至于做出什么对不起朋友的事,譬如说幸人之类的行为。

他这一辈子的耐心都在这几日里用尽了。

无尽的等待换来的只有失望。

你不要激动,我相信过几天一定会有消息传来。

一向讲求门面的焦天恩不复翩翩美少年的形象,谁叫千郁树为了找妻子,全把工作扔给了他,苦命的他日也操、夜也操,被操得不成人形。

下次,谁要敢说要造园盖宅子,他就先跟那个兔崽子拼命!他好好的公子哥不做,沦为监工不说,还要被人咆哮且不能回嘴,呜呜……不玩了啦。

我不等了!就算把吴兴都搜尽,我也要把人找出来!要蛮干,他千郁树也做得出来。

你疯了!怕是小嫂子还没找到,你先被抓去蹲牢房吃免钱饭。

适时的泼冷水是身为朋友应尽的义务。

我管不了这许多。

千郁树眼窝深陷,要是疯狂能把他的妻子找回来,他也认了。

焦天恩拼了老命的抓住他要夺门而出的身躯。

拜托你冷静一点,你保证冷静,我就把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你……要制止这疯子唯一的办法只有这样,再不行,他也只好跟着发疯了。

快说!这次换脖子遭殃了。

可恶的石头,你到底上哪去了,抛弃我一个人在这受苦受难!尽管焦天恩一肚子的苦水,他还是要先让没有冷静可言的千郁树安静下来。

他跟石头的帐会记在墙壁上的。

这样谁都别想赖。

我说、我说……你先让我喘口气吧!指着自己快被掐断的脖子,焦天恩第几百次后悔交到损友。

很快的,他的脖子得到畅通的呼吸机会。

你到底说是不说!偏偏,能掐住他颈子的人脾气暴躁,连让他多呼吸几口气的时间都不给。

你听过建翎太子的名号吧?他是我朝太子,十五岁领兵扫平南岭叛军,十八岁受封建翎大将军,二十五岁以半年的时间夷平兀耳慕族,是最受宠、最有希望继任王位的皇子。

千郁树一口气将威览微雪的丰功伟业说了个大概。

你不简单,知道得这么详细。

他是京城最炙手可热的人,八卦小道消息多得你遮住耳朵还是如雪片的飞来。

你既然知道得这么详尽,也应该知道传说里面兀耳慕族的那一役,他亲手杀了族长,提着他的头回来领赏的事情吧?那个外蒙族长听说曾经跟皇室通婚,娶的还是皇室里很受宠的公主。

千郁树从中似乎抓到了什么头绪。

对啊,焦天恩自己动手倒了茶水。

哥哥杀了自己的妹婿。

可以想像失了屏障的妹妹处境如何艰难。

两面不是人。

杀戮,对争权夺利的皇家人来说稀松平常得很。

千郁树缓缓的坐下,不言了。

你是说——浅秋是公主?焦天恩把菊花茶一口喝尽。

我前阵子就听说建翎太子来到吴兴是为了找寻流落民间的公主,他的长相同布庄老板告诉我的一样,他掳走了小嫂子,你说以他堂堂太子身份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会掳走的人也只有他一心想找的凤凰公主了。

呼,好累,再倒一杯茶。

凤凰公主……千郁树低喃。

她的灵美,她的优雅,她的进退得宜,她数不尽的优点,原来都是因为与众不同的出身……一切都豁然开朗了。

原来她是落难的凤凰。

千郁树突然放轻松了,还有心说笑。

这下,焦天恩的茶喝不下去了。

喂,这样你还要去找人吗?为什么不,她可是我两个孩子的娘。

她的身份……我不认识那个凤凰公主,我认识的是另外一个她。

他等不及了,几乎是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出门去。

喂、喂!等等我呀。

焦天恩丢下茶杯,追人去了。

他要不跟着,怎么知道千郁树那家伙打的是什么主意?々々々长日漫漫。

花香鸟语,锦绣遍地。

不愁吃穿,不用烦恼屋瓦破洞,雨天来屋外大雨、屋内下小雨。

侍女们在外头扑蝶,秋千荡得老高,叫声远远的传入戚浅秋的耳朵又不见了。

不知道是为什么,她只觉得厌倦。

趴在窗棂的角落,忽然,低低的交谈声流入她没有防备的耳朵。

那个男人不知道在外头站了几天啦,我听送菜的菜贩子说,那个男人是为了凤凰公主来的咧。

绿衣丫鬟眼见四下无人,放大胆子的把听到的话转述。

是呀、是呀,我也听送肉的贩子讲过,那男人听说相貌堂堂,长得可好看了,要是有机会我也想出去瞧瞧。

黄衣丫鬟端着一盆花,少女的眼中充满幻想。

说起来也可怜,外头风吹日晒的……侍卫想撵他也撵不走,厨房胖大娘的儿子就轮到这个月守门口,他心肠好,没多说什么,可是要让主子知道,他就凄惨了。

两人走远了,却不知道所有的话全一字不漏的叫戚浅秋听了个清清楚楚。

是她的相公!意会到,以为早就哭干的眼泪逸出了眼眶。

她要见他。

拉起裙子,她疯了似的狂奔,奔过柔软的草皮,奔过雕花镂空的回廊锦园,奔过仆役惊讶的眼神前,引起了空前的骚动。

公主、公主,不可以啊,没有太子爷的命令,小的不敢让你出去。

被拦阻了,一柄柄冷光森然的大刀挡在眼前,横阻了她的命运。

我要出去!谁都不能阻止她!拉扯中,她输了。

她被通知赶来的戚览微雪勒令送回寝屋。

整座宅子都因为她的举动骚动了起来。

相公!她凄厉的喊声透过重重围墙,破墙而去。

如山站立在琉璃瓦下的千郁树隐然震动了下——他似乎听见戚浅秋的呼唤,那不是错觉,他的的确确听见了!々々々被密密关紧的寝屋失去了人气,端进去的食物很快的原封不动撤出来。

里头,不点灯,古鼎也失去了香气,帷帐重重,一室寂寞。

人,也了无生气。

胳臂上的皮肉伤被仔细的包裹了,她不在乎,只是无关紧要的伤,比不上她心头不会痊愈的口子。

人既然回不到她想去的地方,魂梦总可以的。

绝食?!戚览微雪斯文荡然无存地愠喊,所有的事情他都知道,毕竟他是这里的当权者。

只是,他想不到自己的妹妹会爱一个普通男人到如此深的地步。

把妹妹带回自己的身边,究竟是对还是错?一向强悍的他,居然犹豫了。

遣走来报告的奴婢,他走出大厅,走着,出了铜铸的大门。

卫兵见到他在这时刻出来,没有带随从,都略感惊讶。

殿下!别跟来,当没看见我。

他笔直的走,来到千郁树面前。

据他所知,这男人已经在门口站了七日有余,不吃不喝不睡不动,他也跟妹妹一样,一心寻死,以求团圆吗?他身边有太多女子,他从来不用费心去追求谁,也因此,他不懂情爱有什么美好,竟渴求到可以生死相许。

因为不明白,所以,他非来见这男人一面不可!把眼睛打开,小王有话要问你。

千都树缓慢睁开充满血丝的眼。

小王赶也赶不走你,你很有胆量!虎目定在戚览微雪的脸上,不卑不亢,他不畏惧眼前富贵逼人的男人的身份。

小王若要把你下狱,你还要再等下去吗?他颇感兴味。

等。

咬着牙,千郁树依旧坚持。

戚览微雪掀起了修剪适中的长眉。

要是你等到的是个死人呢?浅秋生是我千家的人,死……他把牙咬得吱嘎作响。

也是千家的鬼,不管怎样,我都要带她回去。

在权力的一方或许他斗不过这些人,可是谁也夺不走他对妻子的爱。

你好大的狗胆,居然在本王的面前放肆!我要回孩子的娘,自己的妻子,天经地义,何来放肆!倒是你拆散我两夫妻,居心可议!戚览傲雪摸了摸鼻子。

你好大胆,当着本王的面骂我!这还是生平第一遭。

我就是胆子大!他闻言没有发怒,反而还嘉许的点点头。

这点我承认,你在这里一站七日,不是寻常人做得到的。

把我的妻子还来!千郁树用尽力气咆吼。

说还就还我不是太没立场了?这样吧,我那拿绝食来要胁我的妹子的寝屋在左厢房的中央,你要是能找得到把她带回家,她就是你的了。

不是他良心发现,而是他想要的是活蹦乱跳的皇妹,不是死人。

君子有成人之美,他做错过一回事,人总不能一错再错,要是笨两次,就成了猪头了。

千郁树不敢置信的挪动僵硬的身体,因为过度的疲惫还有多日未进食,现在的他只要任何人随便一根指头就能叫他倒下。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进了大门。

戚览微雪望着千郁树消失的背影,喃喃自语,我也希望可以遇见值得一生追求的女子,不过,这辈子,我坏事做太多,恐怕是没机会了。

反剪着双掌,他悠然踱回大宅。

他还要看看那个让他妹妹不顾一切绝食的男人,有没有能耐找出人来。

侯门深似海,要从中挖出一个人,呵呵,可不简单唷。

他花了许多年找回来的妹妹,岂有这么容易拱手让人的,若要梅花扑鼻香,就要经历一番寒彻骨。

当然,他不是说话不算话的小人,要他这当朝太子承认未来妹婿的男人,自然要与众不同。

他若承认,自然会送上身为兄长的祝福。

可成览微雪以为刁难得倒千郁树吗?那可不!他不知道千郁树是造园奇才,熟知每个时期的建筑风格,他只要一眼,从宅子的建筑材料就知道轩榭楼阁该在何处。

帝王宫苑、私家园林,大抵脱不了这几样。

千郁树长驱直入。

戚览微雪千算万算,就漏了这一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