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真要有那么一些些的怨尤,经过细思也随云烟散去了。
赛若襄丝毫不觉空气中对她不友善的气氛,她的眼和心自一进门就被床榻上的人给吸住了。
她挨过去。
阿东……她小声小气地喊他。
他的脸很白,像覆住下身的白丝被,紧合的眼下有着阴翳的影子,原来并不是很强壮的胸裹着层层纱布。
她小心翼翼地抚着他,手指簌簌地发抖,瞳眸一沉,晶莹的泪翻涌了出来。
她颤抖地摸索他冰凉的颊和唇……她的阿东为什么毫无反应?阿东,你为什么不起来?白痴,他快死了,都是被你害的。
跟着进来的奥斯汀巽紫忍不住又骂。
死。
她的眼凄凄惶惶,珠泪成串滴在地板,她哭得心碎,几乎无法呼吸。
你何必这么说?医生已经把弹头取出来了!雷神又有气。
危言耸听的臭女人!还有,赛若襄那无辜受创的脸令他不忍。
奥斯汀巽紫撇过头,高傲地摆出不与小人计较的嘴脸。
雷神白眼一翻,走过去温言安慰赛若襄。
他表情慎重。
不会有事的,别看那家伙瘦不拉叽的,身体还算健康,因为刚开过刀,暂时不会醒来,我们给他一点时间好吗?赛若襄明净清澄的眸在掉出滚滚泪珠后,更深地傍徨,依恋在她脸上,红着鼻头,她紊乱地问:是若襄害他变成这样的对不对?没有人能对着天使说瞎话,雷神也不能,即使他是善意的。
不是这个样子的……他口干舌燥。
她没再继续追问,由雷神的眼中她已经得到答案。
握住安东尼凉澈的手,她轻如羽翼地低语:对不起……对不起……热泪颗颗落下。
我们出去,让他们相处一下。
雷神浩然长叹,对众人作了手势。
为什么我也要……奥斯汀巽紫还以为自己能得到豁免权,不料快手和雷神将她一挟,用力地把她夹了出去。
偌大的房间登时清静下来。
赛若襄躬着身躯将安东尼的手放在湿颊上,一任泪水灼过他的手背,一刻不停……一墙之隔的起居室。
要不要紧啊?她还在哭也!透过角落的监视器,快手不可思议地喊。
看来她是非把这里哭成泪海才肯罢休了。
雷神烦乱地抓头。
牧师瞪着监视器咕哝。
这孩子是全心全意在爱他----你说谁爱谁?快手耳灵,再加上漫长的等待有够无聊,好不容易大夥有开口说话的欲望,他岂可不打铁趁热。
反正不会是你就对了。
牧师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八卦儿童。
唉!虽然你年纪比我大,也用不着倚老卖老。
快手冲前捉住牧师的领子不满地叫嚣。
我就是比你大啊!向来脾气平稳如沙的牧师竟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
别吵,嘘,她出来了。
雷神吓阻了即将发生的内讧。
赛若襄由房内走了出来。
她双眼红肿,颊上依旧泪痕斑斑。
众人以为她总会说些什么,不料,她低垂着头不发一语地穿过一道又一道门,消失在一群人的眼前。
大伙目瞪口呆,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之余,牧师发话了。
我去追她。
迫去做什么?国师是真的怀疑。
咦。
对哦。
但是,她会到哪里去?答案是无解。
没人知道她会上哪儿去,她不是普通人,当然无法用一般行径揣猜,所以,就算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追上她,也不晓得该用什么言语安慰,大家看来看去,无言中取得了共识——或许让她以自己的方式去舔伤止痛比他们无济于事的安慰都来得恰当吧。
赛若襄茫茫地走着,她不知道除了被意志力拖冤看走的脚还仅存残余的知觉外,她还剩下什么?那灼烧过头的痛啃噬了所有的感觉,痛已深入骨髓,连脚下踩的是什么,她空洞的焦距里全然无知。
若襄。
幽忽出现的奥斯卡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无法眨眼,眼前只剩一片白茫茫,似乎有人在叫她,但,是谁?若襄,你还好吧?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奥斯卡心知肚明。
她无动于衷,像痴骇的木头。
他不是真心想唤醒她,管他算是乘人之危也好,横竖他原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的目的只在于带走她。
她无助的唇抖动着,好不容易干涸的泪腺又凝聚了。
若襄什么忙都帮不上……她那楚楚可怜的样子令奥斯卡产生了几许的罪恶感,毕竟事情会演变到这样的地步,也是他一手所导演的。
但他不后悔。
人海浮沉,能人他眼的东西少之又少,更何况是女人,他鄙视那种朝秦暮楚的男人,也不屑和狂蜂浪蝶的一夜恋情,那是一种轻贱和侮慢,对自我生命肉体的亵渍。
但,一旦被他看上,即使玉破瓦碎,他要也争到手。
你还想留在这里吗?他诱导。
她摇头,笑容几不成形。
若襄不知道。
不管怎样,你必须做决定。
他不能再继续逗留下去,他已经成了叛徒。
若襄没有地方去。
她不能回保育基金会去,她不想让赛难得看见她的眼泪和悲伤。
那,到奥斯卡的家去。
要拐骗她轻而易举。
她泪眼婆娑地往后看了一眼。
如果她的走开可以不再让这里的任何人再受伤害,那么就走开,尽管她心中百般舍不得。
他的泪没有停休,喑哑的声音只能喃喃重复……若襄回奥斯卡的家。
她的哀愁令人心酸。
由麻醉的空白情境中醒来,安东尼悚怵的睁大眼,对他罩下的是柔亮的灯光。
醒了。
四张慎重又肃穆的脸睁着探照灯似的眼盯着他。
你还好吧?伤口如何?肚子饿吗?七嘴八舌,只为了确定他的清醒程度。
你们真吵!病人皱眉。
我去喊医生来。
一向踏实的国师,想的和做的全是重点。
不必了,我好得很。
没有人会喜欢医生的,安东尼也一样。
我要见若襄,她人呢?若襄小姐?从来没那么同心齐力,心有灵犀的四人,不约而同地道。
我立刻派人去找。
找?安东尼登时捉到话柄,眼瞳沉了下去。
对,马上就来。
雷神拔腿,倏间已失去踪影。
我也去看看,那家伙办事不牢。
快手的藉口很正当。
只不过,他几时变得这么有同事爱了?我——也——去,雷神和快手,一个半斤一个八两,还是必须有个人去盯着才办得成事。
牧师猛搓手,搓出一巴掌的汗来。
上帝,我是罪人,请宽恕我这只撒谎的羊……安东尼表情木然,没人能看得出他的喜怒。
我在等。
什么?一板一眼的国师一头雾水,搞不清楚他的主子怎地莫名其妙吐出这话来。
等你的理由。
他幽侧侧。
尴尬困窘登时跃上国师英挺俊逸的脸。
他们……我……不是那……这样的意思。
他局促得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安东尼盯视他良久。
你们对她做了什么?属下不敢。
如果可以,他希望安东尼板起脸来骂他。
她人呢?在平板无仄的声浪里通常藏着另一股巨涛。
走了。
国师坦白招供。
原来——安东尼轻吁。
你——有一霎时,国师瞥见他的眼睛在笑,荒凉之至的。
毛骨悚然的感觉像冷电般窜过国师的脊。
他太明白安东尼与众不同的地方,那种笑法,他见过一次,是在欧阳越——他谪亲叔叔生死不明,存亡危急时。
他无法形容那笑里的深意,如果硬要解释,应该是哭泣。
国师很想拂去那挥之不去的罪恶感。
下去吧,我要一个人静,静,另外,把警卫和保全也撤了,我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只笼中鸟。
安东尼双手交握放在丝被上,神情平常得近乎诡异。
——是。
他迟疑了很久才点头称是。
国师躬身退出,将大门轻轻阉上。
安东尼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一直到连最细微的足音都不见了,他才有所动作。
他一扣一扣地脱下外衣,找来一打厚厚的纱布一圈又一圈重复地沿着原有的纱布里一层又一层,然后重新把衣服穿上。
为了不牵动伤口,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着裤、穿鞋,每一项动作,即使再仔细轻微仍然牵动着他刚开完刀的胸腔,白着脸,他艰难地完成每样工作。
再来,是更难的步骤,他必须设法从最高顶楼的这里出去,走大门?行不通的!他明白国师会遵照他的命令撒去所有警卫,但会换成他亲自站岗。
他不要节外生枝。
在靠近书房的书桌上,他揿了个按钮。
古堡多有逃生的地下道,他没想到原来逃生的功用居然帮了他个大忙。
书架洞门大开,露出了黝暗通道,他屈身,走进去,一阵轻微地砸匝声后,一切恢复原状,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少爷。
在冗长闷湿的密道尽头峭立着银翼,他不赞同地瞪眼。
你在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别妨碍我。
他表情是破斧沉舟的坚定,他必须去找回他的爱。
错不在她。
你的体力不足以支撑到那么远的地方。
你知道她去了哪里?他眼中燃起光亮,像看到了希望。
少爷把小姐交给我,我自然该掌握她的一举一动。
我要去见她。
她没有理由走开的。
.银翼沉默了,他什么都不能说,他的主子要是知道她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出走的,恐怕会痛彻心扉。
好吧,我送你去。
以下犯上的事他做不来,如果是那群无法无天的问题军团们,恐怕为了劝回安东尼,任何极端的手段也使得出来吧!长长的石板路尽头毗连着海湾,小小的房子像棋盘似错落着,每间房都拥有小小的面积和长长的阶梯。
靠海的最末一间,有个人依在石阶上,成天发怔。
她小小的身影在海天一色和单调的屋舍背景中更显孤单。
若襄,该进去了,你已经在外面晒了整天的太阳,这样不好。
很久以后,赛若襄才回过头来。
奥斯卡蹙的眉心一直没松过。
她躲进比原来更自闭的世界去了,他唤不回她。
那种挫败宛如在伤口上抹盐,日复一日地冗苛。
她完全无视于他的存在。
若襄!他加重语气。
她木然地瞅了他一眼,苦闷地自言自语。
若襄……什么忙……都帮不上……她看着自己的双手,神情凄恻茫然。
奥斯卡重重地叹气。
说来说去,她自始至终只有一句话,对安东尼的愧疚已经把她逼进死巷,她把自己囚禁在封闭的世界里。
又一段冗长的静默。
你在想安东尼对不对?该下十八层地狱的,他为何哪壶不开提哪壶!阿东。
她空洞的眸燃起那么一丝火花,但猝然熄灭。
阿——东——她拖曳着细长悠慢的声音,喊他,品尝着他的名中,所包涵的痴狂爱恋。
奥斯卡惨淡地笑。
就只提起他的名字,她就有那么大的反应,赛若襄的眼里自始至终只有安东尼,那,他算什么?阿东——她霍然站了起来,裙摆的碎叶一股脑全掉在地上了。
那熟悉的味道——风告诉她,有人来了——若襄,你看到什么?她的脸在发光,表情分明带着企盼,是什么令她心情大变?难道——不可能!奥斯卡还在天人交战之中,路的尽头果然出现他作梦也想不到的人。
阿……东……赛若襄眼中的喜悦瞬间化成泪水,她硬生生煞住跨出去的步伐,想投入他怀抱的双臂迟疑地顿在半空。
她好想好想扑过去闻他身上令她心安的味道,轻触,可是……若襄!安东尼呼唤。
她不是想投入他的怀抱吗?为什么犹豫了?她那悲怆的眼神是怎么回事?我拚了命赶来,可不是为了见你那张苦瓜脸,过来!她趑趄了一步,双手在风里煎熬着。
若襄的这里好痛,她指着心。
可是阿东的更痛,这些全是若襄害的。
那自责穿心人髓地刻进她纯白的记忆里,那血渍恐怕再无法抹去了。
因为她的无能,一切的一切皆言她而起。
所以呢?安东尼更接近她一步。
她凄然摇头。
若襄不知道。
很好!安东尼惨然地笑。
你给了我一片我从不敢奢想的风景又撒手,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心情?失去她倒不如将他仅存的丁点灵魂就此卖给撒旦!与其生不如死,倒不如一头栽入黑暗,从此再不要那颗痛人心扉的心。
他伤后才动过大手术,奔波焦虑愤怒又加上锥心的打击,积压在体内的高压终至爆发了,由腹中涌上的膻腥窜至喉头,虽然费尽力气勉强压抑下去,脸色已如白纸。
他不想再让她受到惊吓,不要、不要了!备受煎熬的身子失去了自制力,他往前一踬,差点摔倒。
跟我回去,你要敢摇头,我绝不原谅你。
他嘶吼,用尽一切的力气。
若襄——不能。
她泪眼相对,往后退了一大步。
黑暗之神挥起镰刀,砍下如墨的黑暗,在意识被混沌吞噬之前;安东尼只觉一缕不再接受管制的腥膻由他唇瓣夺出……苍天不仁,莫此为甚!滚!不留余地,残暴的口气。
巽紫公主踉跄地从幽雅的书房中被驱逐。
那个人绝对不是他以前认识的安东尼,以前的他优雅如绅士,现在的他……她不敢再回想所受的待遇,望着自己一身狼狈的衣着,那男人铁定是嗜血的魔鬼。
那样的人即使容貌再如何难寻,她再也不敢心存奢想了。
她……怕他,怕到骨子里去了。
少爷。
银翼已不知是第几度的叹气,他的未老先衰肯定是这些日子以来连天叹气造成的。
伤口痊愈的安东尼依旧修长俊朗,深邃的眼漫不经心地流离过议事桌的众人,轻浅的笑仍漩在性感的唇畔,他姿势不变。
这件案子就这么决定,谁有异议?全员到齐的赤色响尾蛇高级干员各个苦着脸。
异议?谁敢,又不是自寻死路。
才短短的一星期,他们尝到了什么叫生不如死的滋味,假如每天都有一堆棘手的国际案件或者莫名其妙被看不顺眼的歪帮邪派鬼组织等着你去整顿建树和铲除,没有人不怀念以前那些悠闲得吐血的日子。
没人敢说,大伙却心知肚明,他们的当家性情大变。
他的笑容依旧,甚至比以前更醒目,但那惊天艳地的笑容里释放出太多血腥,他的眼终日不停在笑,杀戮却更多。
他们因为安东尼的遽变惶惑不安了。
他们最担忧的是他们的当家根本无心扼止自己被阴暗吞吃的灵魂,他几乎将自己卖给了撤旦。
在他们私下的聚会中,国师却提出更中肯的见解。
他存心想离开我们。
束手无策的众人说不出任何话来,只好被他唬得一愣一愣。
他存心整得我们天怒人怨,这样他才能堂堂正正地走开。
他们的当家是有守有担当的人,他不会做出离弃众人的事,经国师这一说,众人的脸全垮了。
你的意思不会是说。
咱们的组织要宣布解散了?人家说红颜祸水,这下可真做得十分彻底了。
乌鸦嘴!失言的嘴被一堆郁卒的人乘机海扁一番。
你们到底说够了没有?安东尼的声量适中,却唬得一群作贼心虚的人全端正坐好了。
从头就被漠视的银翼硬着头皮在众人不断的求救讯号中挺身而出了。
少爷,这并吞的计划不好。
他闭眼豁了出去。
我们急遽的扩充方式已经引起整个第三世界的恐慌,这时间元首会议频传,他们要是认了真,会发生战争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伦常本就如此。
安东尼一点都不在意。
硬碰硬,顶多不过斗个两败俱伤,何惧之有?少爷。
一意孤行的影子里到底失落了什么?烦!我要出去骑马,谁也不许跟来。
冷凝的话,难解的心事,他心头上那股痛到底要怎么说?他的心早就不属于他,那里时时住着一个人儿,他只能光思念着,却什么都不能做。
银翼再次承受被抛弃的苦涩,他的主子又将他摒弃在心门外了。
这次他不想再逆来顺受了,他必须做点什么,这样压力沉重的日子会死人的,他不想英年早逝,他还没娶妻生子呢。
重重拍了下大腿,计上心头。
银白的月泻进一地辉芒,寤寐的人睁着空洞的眼,眇着墙角家具的阴影,不变的姿势似生了根般。
那声音响起得微乎其微,小得不仔细聆听,便会错认是风刮过树梢的声音。
安东尼眯起眼斜瞟在门开后许久才飘进的一截布料,全然冥黑的屋子很难把来人看得清楚,但那怯弱的踏步、单薄却骨肉匀亭的身架,那头在空中飞画着弧线的发,都令他眼眶涌出他自己也无法抑遏的激越情绪。
他一定是疯了,连幻象都逼真得令他迷恋。
寒搴的身影摸索而来,她绕过床尾,一点也没感觉到黑暗中有对高深莫测的眼瞬也不瞬地盯着她。
她小心万分地掀开丝被一角,看见他完好无缺的脚后再绕过一边,理所当然地另只脚也是好端端的。
她迷惑了,高掀的被子拉在手里忘了放下。
你半夜摸黑回来就只为了看我的脚板?他的俊眼难掩激情。
啊……她退步,手里仍然捉着丝被,这一拉扯,丝被一股脑被拖离了床。
瞧见她目瞪口呆的颜色,安东尼轻易地把她逼至墙角,厮磨她明润的颊。
阿东的脚是好的?怎么是这样,那银翼明明说他摔伤了腿。
它是好的。
他明白有人替他做了某些事。
她惊悸的眼淡了下来,轻拍胸脯。
那就好。
安东尼撩起她的发丝搓弄着,唇吮上她微张的嘴。
不管她究竟为了什么回来都好,重要的是她的人在这里,而他只要施出浑身解数留下她就对了。
他受够失去她的日子了——阿东,若襄要回去了。
细碎的声音被撩拨得只剩片面意义。
他吮得更深,不管这是不是留住她的最终方式,总而言之,不会再有任何理由把她撕离他身边,她会是他的妻子,名正言顺的妻子。
他欺身,把赛若襄丢进大床,幽碧的眸漾满粗嗄的情愫,他旋即覆上她。
他没有什么留下她的筹码,不过,很快之后就会有了,他会用那筹码拴住她一辈子,然后再制造更多的筹码这夜,担心效果不知如何的银翼在他主子的门前站了一夜,那一晚他始终没见到赛若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