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露水在溪畔洗衣裳,她一手拿着木敲在石块上用力拍打衣裳,还不时仰首看着天上炽烈的日阳,鬓边汗水直流,一点儿都感受不到近秋的舒爽。
赶紧将衣裳冲洗干净,她拎着装满衣裳的竹篮返回秦府,途中突见一名男子站在她面前。
阿三!她赶紧将他带到较偏僻的角落,就怕被其他洗衣女瞧见,你怎么来了?不怕被人发现?小姐,是少爷要我来找你。
阿三拱手道。
我哥?有事吗?柳露水面露惊慌。
他只嘱咐我,提醒你千万得小心点。
小心?什么意思?娟秀的细眉一蹙,她随即睁大眸子,急促地追问:是关于秦府?对,好像秦府已经注意到咱们柳家了。
他从腰袋中抽出一封信柬,对了,这是少爷让我交给你的。
好,我知道了,你赶紧回去吧!眼看四下无人,柳露水偷偷将信塞进衣襟内,小声说道:下次要见我别挑这时间,晌午通常是婢女们洗衣的时候,来来往往人可多着呢!我知道了,真抱歉,带给小姐麻烦。
阿三带着歉意。
下次注意点就行。
对了,我哥就麻烦你照顾了。
柳露水自小便是柳府的掌上明珠,若不是为报父仇,她也不会离开家。
这个还请小姐放心,我阿三一定会保护少爷。
好,那就不多说了,你快走吧!直见阿三走远后,她才提着竹篮从暗处走出来。
就在她步进秦府的当口,远远地便瞧见四少爷秦振沙朝她走来。
柳露水先是一怔,因为她入府这两个月来,还是头一次与四少爷单独打照面,尤其发现他此时看她的眼神带着犀锐,更在她内心激起不安的颤栗。
四少爷好。
她故作镇定地曲膝请安。
你叫什么名字?他望着她的目光未曾稍移。
婢女姓柳,柳露水。
好可怕的感觉,仿佛她做了什么亏心事!她敛下眼,不敢面对他。
柳露水……他沉吟了会儿,原来就是你。
一股诡异的气氛直在她周遭蔓延,她不懂他为何要喃念她的名字,好像他要找的人就是她。
刚刚阿三说秦府已经开始注意柳家,该不会连她也怀疑了?问题是,这世上这么多姓柳的,他怎会注意到她?好,我知道了。
又望了她一眼后,他便朝外头走去,可是那些话已经搞得她思绪凌乱。
她立即放下竹篮,追上他,四少爷……有事吗?我想知道……你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得问清楚,如果他真察觉什么,她得做出防范呀!你去问问看管家吧!庆伯?她不懂,什么事会和庆伯有关?发现她直跟着他走出府外,秦振沙于是旋身睨着她,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别再跟着我。
哦!是。
柳露水止住脚步,望着他朝前慢慢走远。
虽然她来到秦府的时间不长,但为了复仇,对秦府的四位少爷都有了些了解——大少爷秦司傲个性沉稳,却个性风流;二少爷秦乔易率直磊落,在工作上极为尽职;三少爷秦非凯终日抱着酒坛度日,听说是受了最爱的女人死去的打击。
唯独四少爷秦振沙,浑身像团谜,不管她如何打听,都无法得知他的个性。
尤其是他那双眼,炯迫似箭,只要一与他对上,那目光就像要穿透她的心,令她莫名胆颤哪!她还是先去问问庆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否则一个人在这儿胡思乱想也不是办法。
秦振沙离开秦府后,便加快脚步往目的地而去,像是刻意回避或闪躲他人的注意,直到一处暗巷内,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步入一间不起眼的木屋。
四少爷,你来了。
屋里的人见他到来,立即将门开启一道缝,瞧了瞧外头,确定是否被人跟踪。
放心,我一路上都有提防着。
他坐进椅中,眯眼问道:事情调查得如何?可有任何结果?费师父应该是死在柳子健的手里。
在场的江森愤懑地敲了下木桌,他居然连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都不放过!得十成十确定才成。
秦振沙不希望弄错对象,否则万一弄巧成拙,导致他们的行动与身分曝了光可就麻烦了。
虽然还没确定,但我相信就是他。
江森上前补充,他父亲柳冀是司马天义的好友,如今更成为他的亲信,如果他们知道咱们‘擒私党’有意针对他调查,会坐以待毙吗?瞧他说得全身发抖,秦振沙出声安抚,别激动,我知道费师父对我们而言是多么重要,但这事还是得经过仔细调查。
是的,我一定会拿到证据。
如果真是柳家所为,就表示我们也不安全了。
这么一来想将司马天义拉下来的行动也将愈来愈困难,你们还要坚持下去吗?当然,难道真要让司马天义继续嚣张横行?方越扬也用激愤的口吻回道。
那我懂了,不过司马天义目前的身分是丞相,对付他就得抱着必死的决心,你们得有心理准备。
原本带领他们行动的费师父已被暗杀,秦振沙自然而然的接手。
在秦府他虽然过着富裕的生活,但是向来对贪赃枉法的官吏相当不屑,因而从十五岁起便暗地加入擒私党。
费师父对于他们而言可说是亦师亦父,尤其他更是传授秦振沙武艺的师父,两人的感情情同父子呀!他的死,着实在他心中造成莫大冲击。
那是当然,只是……你身为秦府四少爷,又是我们的主子,如果你发生什么事可就不妙,危险的工作就让咱们去吧!方越扬知道只要有出生入死的机会,秦振沙总是当仁不让,倒是让他们非常忧心。
大家的命都一样宝贵,以后别再这么说。
这辈子他最厌恶的就是自己的身分,有种被困住的感觉。
如今,他唯一在意的就是爷爷,他不希望让他老人家为他难过、担心,于是他加入擒私党的事完全不敢让他知晓,就连三位兄长也一样。
你除了这里的事,对秦府的事业还怀有重责大任,千万得保重自己。
连江森也道。
我知道了,有任何消息再到‘秦玉当铺’通知我。
秦玉当铺是他掌管的家业。
交代之后,秦振沙便俐落的离开。
什么?要我做点心?!将衣服晾好之后,柳露水前去询问管家庆伯。
当她从庆伯口中得知老爷钦点她做家乡点心的消息时,倒是非常错愕。
她该怎么办?做还是不做?倘若做成了,就得离开府邸,那她的任务不就停摆了?可是万一失败了呢?在秦府务必抬不起头来,这样要调查任何事都会变得困难!没错,由你和四少爷配合。
庆伯对她笑笑,好好做,一千两银子哪!不是随便就能得到的。
柳露水点点头,眼看庆伯走远后,她的表情仍是茫然。
才旋过身,又见四少爷步进大厅,两人不期然的又打了照面。
四少爷,奴婢该怎么做呢?思考片刻,她上前小声问道。
庆伯已经告诉你了?他坐进主位,眯起一双阒沉的双眸瞅着她那张不算兴奋的小脸,你应该高兴才是。
为什么要高兴?她真的不太明白。
一千两银子唾手可得呀!那笑带着一种刺探。
可是……我还是觉得怪。
柳露水实在猜不透老爷秦怀佑的目的。
没错,我爷爷的确怪,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嫌银子多也不能这样挥霍。
他的表情带着一抹悠哉与闲逸。
我不需要这笔银子。
她说的是真的。
不需要?好像还没有哪个婢女会这么说话。
对,我只想做好本分,其他的都不曾想过。
以目前的情况看来,她的目的并不在银子。
她来秦府的目的是要调查清楚,到底是不是秦家人害了她爹,倘若是,又是谁主使的?这倒是令人意外呀!他嗤冷一笑。
四少爷,你好像不相信?我无所谓的信不信,一切只在于你。
这时小厮端来热茶,他喝了几口后便起身准备回房。
那么你要参与做点心吗?如果他也不愿意,那是最好的。
我说了,无所谓。
反正若能有三个月的长假也不错。
勾起嘴角,他欺近她的脸,略薄的唇勾出一抹不羁的笑意。
柳露水眨了眨眼,思绪像突然掉进他那双漂亮、邪肆的瞳心,心口蓦地一撞。
她赶紧抚着不停弹跳的心口,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又不是第一天看见他,怎会有这种感觉?如果我不想,该怎么做?你直接去找我爷爷说清楚就行。
他慢慢抬起脸,直睇着她,有件事我很好奇,你在我们府邸是负责什么?奴婢正在学习中,目前负责打扫和洗衣的工作。
这么说你来我们秦府没多久了?秦振沙微微眯起的眼中暗藏一丝探索的诡谲。
柳露水心一提,连忙转过身,避开他犀利的眼神,对,才刚到两个多月。
两个月?我爷爷已经躺在床上大半年了,居然会知道你这个小婢女,还真是新鲜!请问你是怎么宣扬自己的?我!细长的眉儿一敛,她很意外地望着他,没想到旁人都没注意的事,他全注意到了?至于其他奴婢她是不了解,不过她自从进入府邸后的确时常到处串门子,与府中其他下人打好关系,目的就是想利用各种管道查到她想要的一切。
只是她从来都没有机会和老爷接触过,老爷是如何知道她的存在就不得而知了。
别一副惊讶样,我爷爷是怎么知道你的,我可是一点儿都没兴趣,点心做不做,就看你自己了。
说着,他便继续往外走。
等一下!我想说的是,我如果不打算参与,真不会影响你吗?柳露水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没意见。
他对她撇撇嘴,扬眉一笑,不发一语的离开了。
她眉儿轻蹙地望着他的背影,不过好心问问,跩什么呀?泄气地回到下人房,正恼着下一步该怎么做时,她突然想起大哥派阿三交给她的信。
他赶紧打开一瞧,上头是大哥的亲笔字——露水:听说秦怀佑近来下了命令,要婢女做出他想吃的点心,还会派秦府四位少爷监督,如果你被挑上一定要答应,更要尽力去做。
说句实话,我们柳家的财力已大不如前,为了替爹报仇,我们需要银两,所以若有机会,你定要将一千两银子拿到手。
没想到哥的消息这么灵光。
她无奈地坐下,这下该怎么办,我已经告诉四少爷,我不会参与的。
虽然知道如果她这时候改变主意,肯定会受他的取笑与鄙视,但是大哥的命令她也不能不遵从呀!露水……露水……突然外头传来邱嬷嬷的声音。
我在。
她赶紧出去。
怎么在偷懒?衣服晾好就去偏厅打扫一下,那儿的灰积得像砖这么厚,万一被庆伯发现一定被数落的。
嬷嬷两指随意一比,说得夸张。
好,我马上去。
她赶紧将信柬塞回衣襟,与她一块儿走往偏厅。
不过她不喜欢被误会,邱嬷嬷,我并没偷懒呀!只是回房放个东西而已。
好好,算我说错话,成了吧?你这丫头真爱计较。
嬷嬷忍不住又碎念了几句,两人便来到偏厅,进行打扫的工作。
北锁苑位于秦府的北翼,是四少爷的专属院落。
柳露水隔日一早便来到这儿,打算告诉四少爷她反悔了……昨儿夜里她思考良久,最后还是决定接受老爷的指派做点心。
走进北锁苑,她好奇的四处张望,却不见有其他人在,记得她上次和宛奴去过三少爷的南沁苑,里头除了有数名小厮,还有婢女可供使唤,可这里却静谧得像没有人住似的。
是谁?秦振沙走出寝居,却见她在苑里晃荡。
是我。
闻声,她立即回头。
你!他眉头一敛,在她身旁疑惑地绕了圈,有事?对,我是来找四少爷的。
柳露水曲膝问安,四少爷早。
说吧!什么事?秦振沙双手负背身后,冷淡的表情说明了他对她擅闯北锁苑非常有意见。
我来是想告诉四少爷,我……我前思后想许久,还是决定接受做点心的任务。
虽然很不好意思,但她还是笑笑地对他说出口。
怎么?昨晚梦到一千两银子,所以一觉醒来便改变心意?他肆笑。
如果四少爷要这么认为,我也无话可说。
见他这样的表情,她不禁也板起脸。
想做就做,随你了。
可是,我需要灶房。
露水说出来此的目的。
灶房?去找张大娘不就成了?秦振沙眉一挑。
不,老爷说四位少爷可以在自己的苑内建造一间灶房,好方便我们做点心。
而张大娘那儿得打理府邸所有人的三餐,没有空余的时间留给我。
柳露水解释道。
但我的北锁苑不行。
因为这里离后门最近,擒私党的伙伴有时会悄悄进来与他讨论一些事。
为什么?没有原因,不行就是不行,真需要灶房就去找庆伯,让他为你想办法。
丢下这句话,他便打算步出北锁苑。
为什么什么都要丢给庆伯呢?这关他什么事?我说过我不参与,所以同样不关我的事。
这丫头当真这般见钱眼开吗?不过一个晚上,什么都变了。
四少爷!你不能这么自私,老爷吩咐的事得你我配合,有一方要做,另一方就得帮忙不是吗?她上前一步,一双大大的水眸直凝住他那对古井无波的眼瞳深处。
哦!自私?哈……他眯起眸回睇着她,对,我自私,因为这里是秦府,我有权决定要不要做。
笑着丢下这句话,他便大步离开。
柳露水知道,如果要顾及面子,她可以就这么离开,但想到大哥信里的内容,她就不能放弃,否则他一定不会原谅她的。
大哥的强势让她害怕,她不得不鼓起勇气再次上前说道:如果可以,我只要一方小角落,搭个棚子也行。
你执意如此?他定住脚步。
四少爷,算我求你。
好吧!见他死不答应,她只好拉下颜面求他,希望他不会是杀害她父亲的凶手,否则她一定会报复。
求我?老天,这两个字可真沉重呢!他深沉的眸子迸射出一道诡异的幽光。
而她没说什么,只是睁着双探究的眼,等着他的答案。
秦振沙想了好一会儿,这才说:好吧!北锁苑入口东边那块空地就让你搭,不过你记住,千万别再往里走。
她露出喜悦的笑靥,谢谢四少爷,如果老爷有交代做什么点心,请四少爷一定要告诉我。
能不能告诉我,你有了这一千两银子,打算做什么?突然,秦振沙对这丫头产生了某种好奇。
柳露水猛抬头,不经意的望入一双幽沉带笑的眼瞳中,她赶紧移开视线,找着理由,有了银子就能抬高身价,或许可以找个不错的男人,就此依靠他过一生。
哈……闻言,他不禁大笑。
四少爷!她拧起眉,我的话有这么好笑吗?没错,你知不知道当你捧着一千两银子找对象的时候,排排站在你面前的男人绝不是真心爱你。
说起爱这个字,他还故意压低嗓,嗓音变得喑哑,无意间给自己多了几分魅力。
你凭什么这么确定?就这么一瞬间,柳露水又一次掉进他两眼暗藏的漩涡内,就这么傻气的凝住他。
因为我是男人,而且是你说的那种自私的男人。
拍拍她微愕的小脸,秦振沙撇撇嘴,离开了北锁苑。
什么嘛!真以为我希罕做什么点心。
唉……为什么事情这么复杂,虽然才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对她来说却是度日如年呀!看着这处静谧的园子,若非不得已,她才不想待下呢!柳露水噘着唇离开,远远地却看见四少爷跟一名下人窃窃私语着,不知在谈论什么。
眼看她走过去,那名下人才迅速离开。
原本要离开的秦振沙却突然旋身笑望着她,有意等着她走近,你说你叫……柳露水?对。
她点点头。
咱们苏州城姓柳的人家并不多,你——我不是苏州人。
柳露水慌张的脱口而出。
我没说你是苏州人呀!秦振沙撇撇嘴,沉瞳内有着一掠而逝的吊诡,你为什么这么激动?呃,我不是激动,我只是不想被误会。
天,她一向很冷静的,怎么老在他面前出纰漏呢?那我可以知道你是哪里人吗?我……我是洛阳人。
柳露水一颗心直敲着胸口,担心自己会不会在他面前露出马脚而不自知。
洛阳!好地方。
眉一挑,他绽出笑痕,洛阳离苏州可不近哪!怎么会来咱们苏州呢?四少爷!被逼急的柳露水突然喊出声。
嗯?一对上他那张酷冷的脸庞,她才发现自己又激动了,于是缓了缓口气道:苏州城的景色是出了名的宜人,我只是想来这美丽的地方落脚而已。
哦……那我明白了,没事,你去忙吧!秦振沙唇角邪扬,平淡的语气让人听不出其中的含义。
瞧他就这么离开,她一颗心仓皇不已,想了想还是追上去,急切的解释,我知道四少爷有权探问下人的背景,是我……是我无礼……请四少爷原谅。
我说没事了,不过你也知道北锁苑哪儿不能去,可别乱跑被我抓到了。
这句话像是警告,让她的心口顿起不安。
柳露水深锁双眉,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有一瞬间她真的好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老天,她刚刚在他面前出了什么糗呀?他对她起了疑心吗?想必接下来这段日子肯定难熬哪!回头再看看北锁苑的方向,今后还要搭灶房、做点心,未来的事儿还真多,直让她烦不胜烦!大哥,但愿我能完成你交代的事,千万别让你失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