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说大人又出门了?用早膳时,不见司法尔的人影,飒亚皱起眉头。
是的,大人出门的时候有交代,不论亚少爷吩咐什么,我们都会替亚少爷去办的。
大婶恭敬地弯腰说。
他没有提说要去哪里吗?明知道问也是白问,飒亚还是问了一句。
没有。
那你退下吧。
空无一人的餐室中,飒亚孤单单地看着盘中的食物,拨弄了两下,瞬间失主了食欲。
奇怪,最近司珐尔经常性的失踪,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早知道那天晚上应该追问得更清楚一点。
丢下刀叉,飒亚手推着车椅子,离开大屋,往后方的青草地驶去。
作个深呼吸,仰高了脖子,忘我地凝视着湛蓝无云的苍穹,想起……不知道禧沙弟弟,现在可好?亚哥哥……不要走!亚哥哥!司珐尔带他离开皇宫的那一天,大雪纷飞,耳中听到弟弟暗哑激动的叫喊,却没有回头。
他抛下了现在世上唯一和自己有亲生血缘关系的弟弟,在那充满着阴谋与诡计的冰冷宫殿里。
我没有资格,也没有脸见你,禧沙。
不过,现在我真的很希望,你的一切都是安好的,能快一点取代我这个无用的哥哥,成为我们西琉皇朝的一代名君。
我随时都准备好,把这位子交给你。
飒亚低下头去,也许就连有这种想法也是软弱无耻的逃避责任吧?禧沙要是看到他此刻的模样,是否也会觉得他变得像废物一样呢?咬咬牙,抬起了放在膝盖上泛白的十指,转头看向四方。
很好,一个人也没有。
那么——握住了车椅子的把手。
飒亚缓慢地在双腿上使劲,他先把脚移到草地上头,接着靠着双手撑住把手的力量,缓缓地站立而起。
啊!摇晃的脚,因为不习惯身体的重量,一下子就往前倾倒。
可以的,再试一次,己经偷偷练习过无数次,飒亚知道自己想要再恢复到往日的行动自由,是不可能的。
但起码要能够自己站立,起码能走个几步路……不气馁地摸去脸上沾黏的沙上,飒亚曲起膝盖,转回身子,再一次扶着车椅子,像个初学步的幼儿,发挥全身的力量,拚命地支撑起自己。
跌倒了,再爬起。
反复不知做了多少回,终于……站——住了!飒亚瞠大眼睛,俯看着自己的脚,他没有靠车椅子的支撑,站在地面上,对过去的自己而言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
此时却像是一种天赐的奇迹,他感动得红了眼眶。
或许难免摇摇晃晃、颤颤巍巍,起码这短短的站立,己重燃飒亚对自己双脚的希望,一心一意、持之以恒地练习,也能使被大夫宣判为无药可治的双脚,有长足的进展!亚少爷?亚少爷您在哪里啊?有人来了!慌张地,飒亚抓住车椅子,重新把身体安置回去。
要是让人看到他站起来,一定会去禀告司珐尔,那么……我在这儿,大婶,你跑得这么急,是有什么事吗?装出若无其事的脸,飒亚暗自拍去衣上的尘土。
噢,幸好您没事。
吓死我了,在大屋里前前后后地找,都找不到您的身影,还以为您又发生什么……亚少爷,请您别再吓奴才了。
要去哪里,通知奴才一声,我会跟着您的。
不过是出来透透气,有必要这般小题大作吗?推着车椅子,往屋内的方向前进,飒亚说:以后我会常常出来透气,反正人就在这大屋的围墙内,你也没必要亦步亦趋地跟着我。
大婶,就让我一个人清静片刻吧!那怎么行呢?亚少爷,大人说……大婶,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大人说什么都不重要。
连我在这围墙内活动的自由都没有的话。
那干脆把我关在屋里,再上锁好了。
竭力想要瞒过这些司珐尔安排在周遭的眼线,飒亚佯装发怒地拍打了车椅子一下。
亚、亚少爷?午膳也不必送来了,反正一个成天不能动弹的废人,是不需要用膳的!大婶倒抽了口气,那可怎么得了,亚少爷不吃东西,就算铁打的人也会倒下,万一大人怪罪到她的头上……好,奴才知道了,亚少爷。
我以后不再罗嗦您,您要在这四周透气也没关系,只要不出这围墙外。
获得小小胜利的飒亚,微笑地说:多谢你了,大婶。
我肚子好饿呢!己经到了午膳时分吧?欸。
我们都己经帮您备好了。
说也可怜,明明是这样清秀挺拔的好青年,要是双脚能走能动,现在正要度过人生中的黄金岁月吧?大婶不由得想着:在美好的人生来临前,就失去所有,也难怪他会想要一个人静静。
看在这可怜孩子的分上,这次的事就别跟大人报告了。
一抹瘦小的身影奔出小镇,横越过草原,踏过小溪,不管心脏己经跳到极限,也没有停下脚休息的意思。
平七死命地向着那幢黑色大屋跑去,这么做会打破与爹爹的约束,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向谁求救,有谁能帮助他救救爹呢?大哥哥!你一定要在那座屋子里啊!你是平七仅存的一线希望了。
砰!砰砰砰!扑到那扇足足有三、四个大人高的巨门前,平七不顾一切地叩着铜环,大喊着:大哥哥!大哥哥!我是平七!大哥哥!喀啦,侧边的另一道矮木门被打开,一名长工探出头来说!「喂,死小鬼,你在这边鬼喊什么,快走开、快走。
我是来见大哥哥的,请让我见他一面!平七见机,立刻上前央求。
什么大哥哥?你这小鬼别莫名其妙了,再不走,我拿扫帚来打人了,快走!咻咻地挥舞着手臂,长工无情地驱赶着。
平七一咬牙,双肩下垂地背过身主。
就在长工嘟嚷着:去!哪来的笨小鬼!一面松懈戒心的放开门把时,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个弯腰俯冲,凭着蛮力硬是用头顶开那名长工的身体,害得长工跌入大屋的前院。
哎哟!我的天啊!你这死小鬼,别跑!扶着差点没跌断的腰,长工气得抓起一根锄头追打他。
大哥哥!救命啊!大哥哥!鼎沸的吵闹、争执声不传入屋内也难,正用着午膳的飒亚,停下手边刀叉说:大婶,谁在外头这样吵吵闹闹的?去瞧瞧。
是,亚少爷,我这就去看一看。
少有外人能进入这大屋内,这不寻常的喧哗声,就像一颗小石子掷入了平静不起风波的湖心,激荡了飒亚规律恬淡的日子。
片刻后,大婶回来了,一脸为难的说:亚少爷……是什么事?说。
大婶绞了绞手,叹气说:是。
有个孩子闯进咱们大屋里,还嚷着说想见您。
孩子?他诧异地挑了挑眉。
就是那天在草原上,对您出言不逊的男孩。
大婶犹存恨意地说。
我叫他们把那孩子撵出去,可是那孩子死揪着大门,说什么也不放手。
还说今日若见不到您,他会一头撞死在咱们的门柱上。
有这种事?那还不快带他来见我。
飒亚虽不知道内情,也不懂小男孩何以做出如此激烈的举动,但印象中的小男孩聪明伶俐,这应该不是闹着玩的恶作剧。
是,亚少爷。
才把男孩带入屋内,他一见到飒亚,就放声大哭,跪了下来说:大哥哥,平七求您,求您救救我爹爹!平七,你这是在做什么?快起来。
不,大哥哥,平七给您磕头!我听人说,能住这大屋的人,是地位极高的人。
那么,大哥哥一定有办法可以救我爹爹,如果您不答应平七,平七是不会起来的。
平七赖在地上,小小的额上己经多了块红印子。
你爹发生什么事了吗?抽噎着,平七用手背擦着涕泗纵横的脸说:我也不太知道,今天早上一群官兵突然上我们家,把我爹爹五花大绑地带走了。
还说……爹爹杀了大官,得被砍头!我爹不是杀人凶手,一定是他们弄错了!飒亚不由得沉下脸。
平七,这种事我是没有办法帮得上忙的,要是官府的人捉走你爹,他们便会详查事实,根据国家的王法律令,无罪的人还给他们清白,有罪的人自当接受惩罚,不论谁都不能有例外。
但,大哥哥……平七!厉声一喝,飒亚提高音量说:你回家去,祈祷你爹爹无罪,并静静等待,听候官府的判决,会比在这边求我这个外人的帮助,要对你来得有用。
大哥哥,平七发誓,我爹真的是清白的。
最近这几天,他连门都没有出,一直照顾着发烧的妹妹,又怎么会去杀人呢?大哥哥!再次哭了起来,平七咬牙切齿地说:可是那些官兵没有一个人把我的话听进去,他们说我在说谎,为了替我爹爹掩饰罪行,所以说谎!。
我平七才不是会撒谎的坏孩子呢!这番话,使飒亚困惑地蹙起眉,银眸熠熠。
起初,他还以为平七只想着找人说情,洗脱他爹的罪。
但听他描述那些官兵的行径,似乎有待斟酌。
那些官兵怎能这样草率,杀人是重罪,更应该要严加调查啊!我一直认为领朝廷俸禄的地方官员,会秉公守法,按照颁订的律法去做仲裁,然而若是我太过信任这些经过遴选的官员,而在我所看不到的地方,发生了冤屈,那不就是我这个下放权力给地方官员的人的错?有必要去监督一下,平七他爹爹到底是在什么情况下,被谁以什么样的证据定罪?而且证人的说词也该听一听。
偏偏这时候,司珐尔不在,不然就可以拜托他了……飒亚眉头深锁,未曾如此后悔自己的愚行,竟连这点行动的方便都得不到,纵使想为平七做点什么,可是光靠车椅子能推多远?只要有心。
就没有不能办到的事啊!大哥哥,我求求您了。
看着平七哭泣的脸,飒亚抱定心思,喊着:大婶?大婶,你人在哪儿?亚少爷,我在这儿,您有何吩咐呢?去帮我备马。
什么?大婶一双眼睛瞪大如铜铃。
我说,去帮我备马。
负伤后,自己便不曾尝试过驾马,但只要有人助他上了马背,那么他就可以靠着双腿的力道夹住马腹,来操纵方向。
幸好过去精湛的骑术,使他有十成的把握,即便摔下马也不会有大碍的。
亚少爷,那太危险了,我去帮您安排一辆马车吧!不必,因为去的就我一人。
飒亚不是白痴,要是浩浩荡荡的车队进了城,一定会引起人们的好奇,说不定会给司珐尔带来麻烦。
他是要以平七口中‘大哥哥’的身份,而非被软禁的皇帝,去关心这件事。
平七,你来带路,我们先主官府探望你爹爹,再看情况办事。
我不能说自己一定能帮得上忙,但只要你爹爹是清白的,咱们定会有法子的。
大哥哥,平七谢谢您,平七实在太谢谢您了。
结果,无视于大婶与屋内其它人的大力阻止,飒亚成功的上了马,带着平七,自一年多来未曾跨出半里的大屋,往镇上出发。
司大人鸿福。
宓勒指着两位恭敬向司珐尔行礼的男子说:这两位分别是东三军的泉敏中将军与西二军的成筝预将军。
他们都己经签署了加入我军麾下的文书。
欢迎二位。
哪里,今日能见到司大人一面,是我们的荣幸。
二位客气了。
请坐。
两人走到靠近门边角落的位子。
在这屋内的,都是握有一方军权的人,在司珐尔失势后,表面上虽然被剥夺了军权,但没有人知道那些被分散的军权,正一点一滴的又聚回司珐尔的手中。
这些投诚的将帅们,当然不是毫无理由就自愿成为司珐而旗下的一员。
有些是过去长年为司珐尔所用的部属,有些则是新近加入的。
或利诱或威吓,在种种不同情况下,促使他们效力的主因皆同,那就是——不论司珐尔今日的处境如何,他依然是西琉的一头雄狮,和朝中那些靠着天生的贵族地位或是巴结而获提拔的人不同,他的每一分实力都是货真价实的。
不加入最有能力者的那一方,就等着被这头猛狮反过来吞入腹中,是众人皆有的认知。
今日请诸位前来,是想听听诸位对目前时局的看法。
大家愿意给我你们宝贵的意见吗?坐在中间的主位上,哪怕是一身轻便,司珐尔依旧散发着他人中龙凤、高不可攀的权势气息。
司大人。
首先发言的,是德高望重的老将军敏蓝。
请说,敏蓝将军。
老朽深为目前时局感到不安,在我驻防的边境上,近来多了许多来自他国的盗贼。
那些人表面上看似盗贼,但实际上都是经过训练的使刀、用剑高手,应该是南夷露露有意放这些人渗透到我国,企图对我军不利。
晚辈也赞同敏蓝老将军的说法,我同样在靠近南方的海边捉到不少这种人,数量近百。
而且传言南夷正打造更多新式的军舰,表面上的目的是为了巩固他们的边防,但我看背后绝对有企图占领本朝的野心。
不只军备方面需要注意,其实人民的生活也一样遭逢困境。
大量开采黑石所征召的人力,使得村镇陷入人手不足的窘境,而荒废的田地也增加了。
再要是天老爷动怒,降下足以引起灾祸的雨水,抑或是让咱们的土地发生干旱,那么一场大饥荒眼看就要发生了。
正是如此,现今朝廷还拖欠起军粮……众人激烈的抒发对目前朝政的不满,司珐尔静静地倾听完所有人的发言后,说道:我非常高兴,大家都如此为天下百姓着想,皇帝陛下知道他拥有你们这些忠诚的臣子,想必会感动得落泪。
我代陛下,向诸位致最高的敬意。
司大人,您这么说,反而要教我们这些人汗颜、惶恐了。
对了,不知陛下的龙体是否有所好转呢?您务必要请陛下保重啊!是啊,陛下是万民的希望,我们都期望着陛下能再展圣威,将目前充斥朝廷的乱象一扫而空,还给万民丰衣足食的日子。
司珐尔微微一笑说:你们的心意,我一定会转达。
但不要忘记,在迎回陛下之前,我们的要务。
这个司大人您放心,我们都照您的吩咐去做了。
高高举起手中的酒杯,司珐尔振振有词地说:那么,今日就放下烦恼的政事,喝一杯预祝我们的未来!也恳请诸位,尽情享受我最诚挚的招待。
来人啊!请乐师与舞娘进来,为各位爷儿服务。
欢乐的宴席一旦开始,在场的人哪还顾及得了自己的身分地位,个个放纵于逸乐,忘怀国家大事,沉醉在歌舞、美酒、女色交织而成的乐园中。
大人,您也喝一杯吧?宓勒拿着酒壶,送到司珐尔手中。
我交代你办的其它事,都进行得如何了?透过商人向朝廷施压,抱怨百业萧条无法进行大笔交易,以及文人们在民间宣扬着过去日子的美好,对照现今生活的困苦,让人民的心中深植罪魁祸首是南夷露露而非皇帝陛下等等。
这些事,都按部就班地在做呢!很好,假使需要资金的话。
不要迟疑,尽管向我开口吧。
您这么信赖小的,不怕我中饱私囊,卷款而逃吗?宓勒三句不忘玩笑地说。
只懂耍小聪明而短视的家伙,就不会留在我身边,也没有留存在人世的价值。
司珐尔饮下一杯酒,淡淡地说。
好个高帽子啊!但真正令人感到胆颤的,正是大人这深不可测的心思。
不知此刻在场的人,以及朝廷里正在作威作福,以为自己己一步登天的家伙,有几人能看透大人的巧计。
宓勒巡目四望,嘲讽地笑说:在声望下滑的时候,先假意受逼迫而离开朝廷,借着所有人忙着争权夺位的机会,让原本潜藏在抬面底下心怀不轨的分子一一现形,再一举铲除、一网打尽,使敌人消失。
接着再靠人民的呼唤重回政坛,此后再也没有人会管大人过去种种的是非,人们的记忆中只会留下‘将人民自苦痛中解放’的国家英雄——司大人。
哈哈地大笑一声,宓勒摇头说:高明、高明,能由败势中重新巩固自己的地盘,并让皇帝陛下的威严不再被质疑,伸张皇权,打着正义旗帜的司大人,往后在西琉可说是所向披靡,再无政敌了吧!我不过是顺势而为。
司珐尔眯起一眼,不悦地说。
那也得要您是上天所选,‘众望所归’的人上人啊?宓勒,你好象非常饶舌,需要我让你的舌头短一点,好少一点话吗?呵呵呵,喝酒吧,大人。
这样您就会忘记小的舌头有多长,会让我留下它来,继续娱乐您的耳朵。
无所谓地耸肩,举起杯子,司珐尔一干而尽。
宓勒所说的,多数是真实的,只除了一点:他对世人的评价根本毫无兴趣,将它视为比屁还不值钱的东西。
怕在乎的,只有飒亚对他的观感。
就算这天底下的人全死光了,有飒亚在,他就认为那是个完美无缺的天地。
但他不是三岁孩儿,天真的以为飒亚和他现在的处境是安全无忧的。
历史上不知有多少明证,一日皇帝被废黜,新的皇帝怎么可能善待威胁到自己地位的人?要不是赐下毒酒,就是无所不用其极的迫害。
目前还没有,并不意味着未来不会发生这种事。
束缚在自己和飒亚身上的绳子,是纠结无解的,只要飒亚是皇帝的一天,自己就必须是他最仰赖的左右手。
他能抛弃大臣的地位不要,飒亚却不可能摆脱他背上的曼陀罗皇纹,他注定是西琉的圣主。
当飒亚为他自残脚筋时,他也于心底发下血的誓言,飒亚的脚筋的非毫无价值的被牺牲了,若一辈子飒亚都不得行动的自由,那么一辈子他都会背负着他,天涯海角,绝不会有放下的一日。
所以,他必须先为飒亚斩草除根,除去所有危及到飒亚的敌人,一个不剩地,全从西琉的土地上赶走!为了飒亚和他的明日,染上再多敌人的鲜血,他也不会皱半点眉头,就让史册记载他的罪恶,荣耀归于飒亚一人身上,就够了。
大人,通海城中的密探,说有要事禀报。
司珐尔迅速放下酒杯,悄悄离席来到外面。
怎么了?你为何没有守在少爷的身边?大人,少爷他……离开大屋,骑马到镇上去了。
密探小声地报告。
我的同伴依然在暗中保护,我是特地前来通知大人的。
飒亚他……骑马?!我立刻动身回去,你去确保少爷的安全,如有任何疏夫,拿头来见我!是!爹爹!见到从官府中被释放出来的人,平七头一个扑上前去抱住,痛哭失声地说:爹爹,您让孩儿担心死了。
乖,平七,是爹不好,害你们受惊了吧?拍着儿子的头,有双温和如驯鹿般揭眼的男人,眼角闪动着泪光说。
不过你表现得很好,平七,能够在差使的面前,有条有理地述说证词,爹爹真是以你为荣啊!太了不起了,平七!这都是因为有大哥哥在的缘故。
是大哥哥一下子就让那些可怕的差使闭上嘴。
乖乖地听孩儿的证词,并且还告诉差使们,他们这样关住爹爹是违法的,应该释放。
无法讲述完整过程的平七,以他能理解的部分,把情况跟爹说了一次。
其实这中间所耗费的工夫,绝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完的。
大哥哥?拉着他爹走出官府监牢门外,平七指着骑乘在马背上的青年说:这位就是帮我忙的大哥哥。
大哥哥,这位是我爹爹!褐眸的男人目光轮流在自己儿子与青年之间交替。
您好,我是平七的爹,平满。
这次承蒙您的鼎力相助,在下万分感激。
青年一双灿烂银瞳在日照下,分外抢眼,不俗的外貌夹着非凡的贵气。
绝非该出现在这样一座小镇的人。
平大爷,您无须跟我言谢,我不过是施了点压力,让差使了解他们正令王法蒙羞,促请他们导正自己不端正的行为而己。
毕竟,没有任何的凭据,光靠您与通海尉令曾于前一日有过争执,就断言您是杀害他的凶手,怎么看都是一种诬陷。
话语一顿,青年这才微红着脸说:瞧我,竟忘了先跟您道歉,用毫无礼貌的姿态跟您谈话。
按理本该下马的,无奈我的双脚有些不便,一旦下了马,就没有办法行走了。
还请平大爷见谅。
双脚不良于行!?平满惊讶地望着青年。
您这样,怎能骑马呢?这……爹爹!见大哥哥满脸困扰,平七扯着父亲的衣袖说:我们先请大哥哥回家坐坐再说好吗?不要站在这儿讲话了。
太阳好大,别把大哥哥晒着了。
孩子你说得对,爹怎么能对恩人如此怠慢呢?呃,平某虽仅有破屋一间。
但请公子看在我和我儿的这份诚心上,务必到我家来让我们奉上一杯茶道谢。
不,我也该回……再跳到飒亚的脚边,平七拉着他的手说:来嘛!来嘛!大哥哥你来我家嘛!我一定要好好地谢谢大哥哥。
招架不住这番热情的邀请,明知再不回去,等司珐尔回来时,定会闹得天翻地覆,飒亚还是微微笑着说:那就一杯茶吧!哇!万岁!傻孩子,不能随便喊万岁的,知道吗?连忙遮住儿子不懂分寸的小口,平满尴尬地笑说:请随我来吧,公子。
这边请。
一杯茶,变成了一顿饭。
一顿饭,却变成村民的聚会。
平满在村子里的地位,由四面八方涌来跟他道贺出狱的人数,便可见一斑。
从贩夫走卒到有名望的仕绅,每个人都拿着自豪的家常菜,上门来跟平满说声恭春,他们都认为这次平铺的死里逃生,简直是奇迹。
我一听到你被押走,心想平兄这次绝对是劫数难逃了。
但想不到短短三天就被释放,只能说是平兄善者有其福!尉令的死一定和平兄没有关系,我是这么深信不疑的,平兄。
我看,八成是那尉令做太多坏事,老爱压榨咱们这些小老百姓,终于遇上报应了。
哈哈哈!据说他衣冠完整,连点抗拒的迹象都没有,就身首异处地躺在自家床上呢!什么样的人,能让那个胖狗官一刀毙命,我真是想好好地谢谢他啊!七嘴八舌讨论起尉令的死的村人,说着说着,话题移往近日的时局,大伙儿开始唉声叹气地说:世风日下啊!我看连官吏都会死于非命,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还有谁能依靠呢?最近的盗贼横行,像我这样的商人,最是恐惧不安了。
这有什么办法?上头的人根本不管我们的死活。
咱们靠海的村镇还算好,听说北方的人己经活不下去了。
甚至传言有人为了图一口饭,不惜把女儿送入歧院去的。
我看,根本不该开采什么黑石的。
那是西琉的根基啊!把根挖掉了,地还能不动摇吗?皇帝到底在干什么啊?成天关在皇宫中,也不听听咱们的心声,怪不得人家要说天高皇帝远,人民水深火热的时候,皇宫中还不是照样夜夜笙歌!突然间,有人猛拍桌子,发出这样一声怒吼。
飒亚闻言,脸色一白,手中的杯子不慎落了地。
辛老爷子,您说话也得谨慎点,瞧,这会儿不是把人家小伙子吓得浑身发抖了吗?一旁,有人取笑地说。
就算到了皇帝老子面前,我也敢再说一次。
哈!红着一张脸,醉醺醺的老人家回头看着飒亚说:少年郎,你知道吗?咱们这个国家啊,没救了!有个病焉焉的不管事皇帝,还有一堆专门吸百姓的血、吃百姓骨头的官,他们关心过我们这些市井小民什么?只关心他们荷包里进帐多少!辛老,您醉了,阿云啊,去叫人扶你爹回家睡觉吧。
出面挡话的平满,掀起了老人的臂膀,将他送出屋外。
公子,你于万别把方才的话说出主啊。
回到屋里后,平满最先做的,就是告诉飒亚说:这是对皇帝陛下极为不敬的言词,我也知道。
请看在那不过是糟老头的满腹牢骚,就忘了它吧!飒亚苦笑着。
正因为是酒后吐真言,所以他才不能忘,也忘不掉啊!老人的言语仿佛在自己的胸口上插入一把名为‘愧疚’的刀,刀上的利扎在心窝里头,随着心的跳动,每跳一下那伤痛就更加扩大。
也许关在大屋中,闭上自己的双眼,掩住自己的双耳,安慰自己说:宫中少了我不要紧,朝廷仍会在别人的运作下,步上轨道——就以为自己能够无动于衷。
可是他错了,关住他的大屋,并不是另一个天地,这大屋的周遭,仍有无数的,因为他而衍生的悲剧正在上演,而且还不知道有多少悲剧在酝酿着。
掌权者之于天下的意义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的重要不是因为血统,而是因为他手中握有的权力,重到能够影响、改变天下苍生的命运啊!您也累了吧,公子?我看天色己晚,要是您不嫌弃,就在我家中过一夜,隔日我再驱车送您回……不,我该回去了。
飒亚一时忘记自己脚上的不方便,很自然地想起身——喀!脚上发也骨骼错位的声音,接着使整个人往前扑去,平满当然伸手去搀扶住,只是一个没抓好,他竟抓到了飒亚的左边衣襟,并看到了被布料所掩盖住的那不寻常的墨纹!小心。
平满将讶异吞进了喉咙,帮着飒亚重新坐回位子上说:请容我背您到外头的马背上好了。
飒亚正要开口谢谢他的好意时,抢先阻断他声音的,是另一个低沈冰冷的男音说:不许碰他,离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