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崩地裂,风云变色。
无数燃烧的石块,被火包围为颗颗巨大的殒石,四散、撞击、坠落。
哀嚎声此起彼落。
路不再平坦,森林成为火海,鸟兽纷纷逃窜。
驾驭不住缰绳,失去理性的马儿高高抬起前蹄,嘶鸣着,拒绝前进那危险的地带。
马背上的人狠狠地摔落到地面上,跌得七荤八素。
宓勒还以为自己会被摔晕过去,可是当他从地面上爬起,看到司珐尔仍不放弃,靠着双腿也要前进时,也不免要说:「放弃吧,王上,前面的路根本被这些灰尘遮掩住,看都看不到了,要如何才能前进呢?」司珐尔像是没有听到他的劝告,逆着风,和那些供命逃亡的人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在晃动的地表上,戮力前行。
「王上!」怎么会这样呢?宓勒边与呛鼻的灼热空气对抗,半爬半走地,跟随着前方那若隐若现的背影前进,脑海中只是不断地疑问着:到底为了什么,要这样阻止他们?若是上天的旨意,要灭亡这块土地上的人们,让这对异命鸳鸯葬生于此,那么好歹也让他们死在一起吧!原来陛下没有死。
原来当他沮丧地跑去海上钓鱼,放弃人生的时候,陛下和司珐尔仍在水深火热的折腾当中,无法自拔!他怎么会如此愚蠢,竟然连确认都没有,便傻傻地接受了现实,不多降扎一下呢?可是想这些又有何用?做着死亡前的纤悔,也改变不了什么嘛!每前进一步,情况只有更加恶劣。
焦味弥漫,空气里不再有供给人呼吸的纯净,而是毒。
刺痛双眼的除了大量的火山灰尘外,还有那股几乎要把皮肤给掀开、穿透的热,仿佛下一秒,头发就会被它所引燃。
再也无法前进了!宓勒挣扎地呐喊着。
放弃吧!不管是谁,要是现在没有离开那儿,都再无力回天了!即使是过去,也不过是去替他收尸,不,怕是连尸首都找不到了吧!然而,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宓勒绝望地看着那勇往直前的男人,义无反顾的身影,领悟到自己是跟不上去,也阻止不了了——倒下,跪地。
「您就放弃吧!王上!」这场惨绝人寰的上天试炼,以区区的肉身,能与之抗衡吗?飒亚。
飒亚。
一心急着这名字。
就算这副躯壳跟随着灰飞烟灭于此,也没有关系。
绝对要在一起。
踏在燃烧的土地上,心是无比的冰凉、恐惧,一想到不能再前进,就等于放弃生命中所有的所有时,那么这双腿就还能走的。
即使这双眼瞎了也无所谓,只要有腿能动,身能爬,手能匍匐,就要往前、再往前。
……飒亚,等着,我马上就赶到了。
紧盯着那座正在倾斜的屋宇,将它视为唯一的指针,迈进。
灿灿火红的岩浆像是条巨大的蟒蛇婉蜒过每一寸土地,坚硬的地面此刻脆弱得一击即破,无数条纵横交织小小的细川融入了巨流,扩散再扩散。
滚动的焰星浪祷,把天地万物都卷了进去,消灭。
山头流下的不再是霭霭白雪消融成的水,而是袅袅化为烟雾的生灵。
啾啾、啾啾啾。
鸟声唤醒了深陷于毫无知觉状态中整整半个月的男人。
他张开了双眼,眼前却是白茫茫的一片。
愕然的,想伸出自己的手查证一下,却发现自己的手指不听使唤。
「您醒了,王上。
」直觉地,朝着声音的来源,转过头去。
「您放心,现在看不到是暂时的,脚医说可能是直视刺眼的光太久,导致您目前的状态,但只要细心调养,很快的就会复原。
」这声音是……宓勒?「真是的,咱们俩还真是命大啊!普通人大概不只死了一次或两次喽。
」喀啦!椅子被拉开,声音就在附近。
「您还好吧?应该不会不记得我们是怎么逃出七神山区的吧?」不记得,什么都不记得。
「您的心腹率了一小队人马,死拖活拖的,总算是把您拖离那儿,然后也顺便把倒在路上的我,从地府的门口给拎了回来。
据说那时候您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还害得他们费了好大一阵工夫呢!」火红的东西,在眼前闪逝。
「所以啦,眼睛受了伤,手脚也都被烫伤了,您现在全身上下都被纱布捆博着,像根大麻绳,这样也好,您总得安分地——唉啊啊,您在做什么?您不能起身啊!」现在不是躺在这儿的时候!「您要去哪里,别乱动啊,您看您连站都站不稳了,还想去哪里?您说,您到底是想……唉,好吧。
我真是输给您了,我知道了,我带您去就是了,不管您要到什么地方去。
不过我猜得到,您想去的只有那儿吧?」熔岩引发的熊熊大火,就在眼前,无情地毁灭一切。
「我去吩咐人准备马车,请您等一下。
」足足有七天七夜那么久,旺盛的火光就连数十里外的城镇,抬起头就能看见,而蔓延百里的烟灰飘散到了许多地方。
人们哀泣着、怨怼着,这都是动怒的天神,对于夺取天下的现任君主不义之行所采取的报复,或者是来自历代西琉君主的诅咒。
直指向一切的最佳证据,就是那摧毁所有地表上的生物、动物与花草树木的火山熔岩,在漫流到西琉皇陵的边缘时,居然奇迹的止住了。
华丽的皇陵只是蒙上厚厚的灰土,并未被岩浆淹没,不过皇陵再过去的地方则残存着浩劫后最怵目惊心的景象。
看不见大地,只有余烟、焦砾,及无法踏于其上,一踩就会身陷入泥沼的——「我只能带您到这边了,前头的路己经不见,就算想过去也不可能,别看现在表面上是冷却了,但那些灰灰青青的泥流仍蕴藏着高热,很危险。
」宓勒搀扶着眼不能见、脚步还不稳的男人,来到皇陵一带。
司珐尔扯着眼上的白布,不亲眼看一看,无法死心。
「您疯了,现在拿下来,万一以后都再也不能看东西,该怎么办才好?」不顾一切,就算失去双眼,要是不能亲眼求证,他就算活着、四肢健全硬朗,也不能再让他拥有生之喜悦。
于是司珐尔透过朦胧昏暗的砚线,看见了——满目苍痍的景象。
那是不可能会有任何生物可以生存的恶劣情况,别说是生存,仅是要「存在」都是天方夜谭,大地只是虚无荒凉,从千年神木到路边杂草无一幸免。
推开宓勒扶持的手,司珐尔步履蹒跚地跨前一步。
「危险,那很烫的!」吱……脚底生烟。
可是这和心头的疼痛相较,是算不了什么的。
他一想到自己迟了一步,而没能回到行馆中,眼睁睁地看着火神肆虐,吞噬了心爱的人那一刻,他就恨不能……为何我还活着?为何我还在喘息着?我、我——跪在坚硬的泥流余烬上,司珐尔将十指戳入其中,捧起一把黑活的沥浆。
「飒亚!飒亚!飒亚!!」你真的就这么走了吗?就这么抛下我……我不信!我无法相信!我还活着,那么你怎么可能是死的?你一定还活着,我非找到你不可。
飒亚!哪怕是要将七神山全挖开,和那把万年燃烧不息的恶火作战,我都会找到你的!「把他还给我!你们把他还给我,那是我的!属于我的!你们不高兴我拿走你们的天下。
好啊,我可以不要,我把它拿来和他交换,所以把我的飒亚还给我啊!你们听见了没有!」疯狂了似的,跪在烫人的热地上,男人高声嘶吼着。
那不像人所能发出的声音,恰似野兽的哀歌,是痛失一切而无法挽回所有的憾恨,也是不甘心于命运作弄的愤怒。
宓勒都不忍心再看下去,可是他又非看着不可,自己的责任或许就是看尽这一切,并牢牢地记载于心中。
谁教他没有能抚慰这可怜男子的话语,也没有能说服他的善意谎言。
连现在,宓勒也还不是非常想相信,飒亚陛下被淹没在那火山灰岩下。
假如有奇迹的话,那就好了。
「我觉得,不要说会比较好耶!」「难道就这样装作不知道?这样……会不会有点残忍?」「也许他并不想听到这消息啊!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平和的日子,干么要节外生枝呢?总之一切都结束了,没什么好说的了。
」「嗯……」勉强地点头同意,叹息。
「不过谁也没想到,那人还真是坚持啊,不顾众怒民怨,硬是要挖开那座被熔岩给掩埋的山,别傻了,能找到什么?什么都被烧光,一切都荡然无存了。
」「也许他一点也不值得我同情,可是我还是得说……他的确是深爱着陛下的。
」「爱难道可以成为脱罪的借口?」「或许不能吧。
不过人生中,能得几回真爱?而且千千万万的人当中,也不见得能遇到一个如此深爱自己的人。
应该说,会变到这种程度,简直可说是仕人匪夷所思了吧?」这场花园的密谈,在没有察觉到己有访客来临的情况下,继续进行着。
两名女子都同意这最终的结论,感慨万千地沉默了片刻,话题回到原点。
「我说,他病重的消息会不会是假的?」「嘎?有必要放出这种风声吗?」「也对。
」点点头,苦笑。
「到底是相识一场,知道他快死了,我突然有种于心不忍的感觉。
再者,一想到他竟丢了王上的头衔,和成群的工人在山中镇日挖掘,只为了寻找到一点点证据,就会让我更难过,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么聪明的人,也会做这么痴傻的事呢!」「常言论:得饶人处且饶人。
是他当初对陛下残忍无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是陛下也不好啊。
爽直点,不要做拐弯抹角的事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陛下有陛下的尊严,就算是……就算是……好吧,我直说好了,就算陛下是他的「伴」,但陛下终究是陛下,你不可能要陛下抛弃尊严,真的只做他的女人就好吧?」「讲起男人的自尊,真是天底下最大而无当的东西了。
哈!」扬起细眉,樱唇嘲讽地说。
「我一辈子也无法理解这些打肿脸充胖子的男人在想什么。
」「殿下,您这句话太大声了,小心被人当成你在侮辱……」「我是在侮辱啊,但不只侮辱陛下,我是在笑全天下的男人,个个都是为了自尊可以不要命的傻瓜。
夫人,您说难道不是吗?」「南夷露露殿下,你在说什么?快跟我皇兄道歉!」有人插进了这原本是闺房秘语的对话中。
露露与晴绍,两人慌张地跳起来,因为除了西琉禧沙外,在他的身后还站着另一人。
看来原本是打算到花园中散步的他们,歪打正着地听到她们两人的窃窃私语。
露露暗中吐舌,心想:这下可好,不知道他们听到了多少,希望不会太多。
「那是真的吗?」站在禧沙身后的一袭白衣的男子,哀伤地蹙着眉。
晴绍与露露对视一眼,尴尬得无地自容。
「……他病重的消息,是真的吗?」禧沙抢先拦阻说:「我们回房去吧,这儿风太凉,呐……」甩开了禧沙的手,他摇着头,坚持地追问。
「告诉我,司珐尔真的命在旦夕了吗?他不是获救了,为什么会说他病重?我要知道。
」眼看是再也瞒不下去了,晴绍推推露露的手肘,露露只好说:「是的,收到的飞鸽传书是这么说的。
不知是真是假,但自从七神山爆发后,他的身体就不是很好,加上为寻找陛下「遗骸」,不吃不喝地,日夜在满是灰土的泥泞中……倒下己有好几日了。
」白衣男子身躯一晃。
「您不要紧吧!」三个人全都上前去搀住他。
摇着头,他喃喃自语。
「我……我得回去。
」「您在说什么?好不容易九死一生地逃出,怎么可以回去呢?不可以,不可以,我不让。
」禧沙死命抱住他。
「您就在这东蛮国和我一起住着,有智也大人的照顾,我们可以慢慢计划未来的!」「就是啊!」晴绍也跟着劝阻。
「您要让妾身的一片苦心付诸流水吗?要不是妾身及时派阿山去找您,现在您早就己经……」一想到当初绝望无助的时候,晴绍差点又掉下泪来。
幸好,被遣送到港口,即将登船的那一刻,让自己想到那号人物——阿山。
前皇宫护卫长,于陛下失去双足的那日奉命送了封休书给她,然后承旨护卫晴绍回到北狄,因为不愿在南夷露露手下工作,又不知该何去何从,此后一直留在晴绍身边,跟着晴绍由娘家嫁到新夫家,再成为夫君的得力助手。
在晴绍的恳求下,阿山仗着孔武有力的灵活身手,突破那群押解的士兵,独闯禁地,直捣……「当时千钧一发的努力是为了什么?都是为了要使您不再受人拘禁,不是吗?」飒亚为难地看着众人。
这条命是大家救的,他知道,所以为难。
无奈这颗心己经远扬,飘到那名正在等待着、召唤着他的另一颗心上。
「请……你们要谅解我的任性。
」银瞳盈泌水泽,闪烁着。
「就算知道是死,我也非回去不可。
我不是不感激你们给了我这条命,可是这躯壳己不是我能左右,我把它交出去很久了,现在我若是不赶回去,我怕往后的日子……你们看到的也不过是具行尸走肉。
」深深地一躬身,那从出生至今未曾向谁低过的头,为了能获得重回男人身边的机会,在众人的面前垂下了。
傲慢成了谦卑,谦卑却绝不是乞怜的。
这让众人又怎么能不动容、不掉泪呢?「您就那么样的深爱着他吗?」觉悟,再一次地。
禧沙晓得以前曾怀疑过、怨过,甚至是鄙视过这段畸恋的自己,在这一刻自己让步了。
够了。
太够了。
不是这样的一躬身教他动容而己,是映写在那双银瞳中的挚爱,比任何的言语都要能强而有力地传达一切。
唯有爱,直教人生死相许。
又何必给什么答案呢? 白衣男子默默地转身,飘然离去。
搭上一艘回乡的船。
归心似箭。
落幕了。
西琉皇朝史上的一幕。
日后众人聊起,也许在言谈中不免遗憾,不免惋惜,却又带着钦羡的向往,只因那不是普通人能有的体验,而少数人更是有幸曾经身为那样辉煌年代中的一员,曾与那传说中的帝王与君主,接触过。
于灯火阑珊处,也许,会有人在秉烛夜谈时聊到——「虽然这是不能透露的秘密,天下人也以为陛下早就死在那场叛乱中,可是看到还活着的飒亚陛下回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吃惊得不能动弹呢!」「对对,就是这样,大家都以为自己是白天见了鬼。
」「可是啊,陛下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一路地跑、往宫廷里面奔跑,所有的人都忘了要拦下他。
可能谁去拦下也没有用吧?毕竟当时陛下的神情,就像是……对,回家的人,陛下就像个回到自己所属之地,那样理所当然,不许别人拦阻啊!」「咦?接下来?这谁知道啊,陛下进了宫,一路走到以前他居住的寝室,然后就打开那道门啦。
」「门内发生了什么?哈哈,你这人还真好奇啊,我说,你认为谁能看得穿那道门,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事吗?」「别问了,问那么多做什么?反正都是早己过去的事,现在是新人新时代,咱们西琉有番新气象,就不要提那些陈年往事。
喝酒吧!」一盏灯,熄灭。
急切的脚步声喀哒、喀哒地回响在晶亮的大理石地板上,穿越过一道道华丽的拱门,眼中却只有一个目标。
来到一扇门前,半敞的缝中可听见里面有人咆哮着。
「拿开,我不吃,全都给我滚出去!」「王上,您再不吃点东西会撑不住的。
您要保重啊!」「我无所谓,孤王要你们去查证的,到底查得怎么样了?据说在东蛮有人见到他,是真的吗?那是真的吗!」「启禀王上,目前还没有……」「那就不要来烦我,走开。
就算是孤王的一条命要丢到水沟里,那也是我的事,不干你们的事,给我滚!」劝说无效的一群人,垂头丧气地鱼贯步出房门,而在看到伫立于门外的人儿瞬间,个个都诧异惊慌。
「嘘!」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银瞳的主人竟有些顽皮地笑了笑。
众人脸上窜过心领神会的默契,彼此相视一眼,散去了。
被遗留下来的人儿,先在门前做几下深呼吸,颤抖的手紧紧交握住,似在祷告也似在寻找力量,最后挺了挺笔直的背,抬起头,坚定无比地推开那扇门,并说:「慢着,你要丢掉的话,就给我吧!」我回来了。
一步,两步,走了进去。
我回到你的身边了,司珐尔。
尾声十年后沙沙,蔚蓝的海水拍打在珍珠光泽的沙滩上,撞击出璀璨浪花后,又缓缓地退去,潮来、潮往。
一名年龄不详的长发男子,半身打着赤膊,腰系薄布,手拎着一枝银色镖枪,在洁白如云的沙滩上留下长串足印,来到岸边——远眺时,宛如晶冻般可口的绿波轻柔荡漾,其实底下流动着危险暗潮。
不熟悉此海域的人,一不小心就会被浓、乱、密的海草给掳获,成为水中鱼儿的饵食,但对于早把这片海洋摸得熟透的他而言,深海就是蕴藏丰富食物的宝库。
「扑通!」划出美丽弧度窜入水中,修长的身躯没有一丝的赘肉,金褐色的肌肤与五彩缤纷的鱼儿们争奇斗艳,也毫不逊色的闪烁着绮丽波纹。
那自在悠游的模样,仿佛由人化身水中的生物,如瀑如云的黑发也飘散在身后,既是他的翅,也像是他的羽。
扑噜噜噜,无数的泡泡从口鼻中窜出,享受过片刻的沁凉自在后,一双少见的灰眸迸出银芒,牢牢地盯住了那正要钻进海底岩缝中的红色大龙虾。
(这家伙,上次失手没逮到你,这会看你跑哪里去!)势在必得的,双腿使劲一推,激起些许波动。
只见身手矫捷的男子不费吹灰之力,轻易地就以手中的长枪准确刺入龙虾的背,捕获它。
(啊哈!)得意地在水中转个圈,这回踢水,是为了往上升起……「呼!」破水而出的瞬间,先吐出掺杂着咸味的海水,再大大吸口饱满的空气,活过来了。
男子扬高手中的镖枪,望着那在热烫阳光下依然在枪顶活蹦乱跳的大龙虾,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哼,想躲过我的镖枪,你还早得很呢,笨龙虾。
今晚就把你煮成一道「清蒸有眼无珠之愚蠢大龙虾」。
」仰躺于海面上,任由海水承载他的身子。
这一刻的宁静是得来不易的。
飘着、荡着,突然他感觉有道视线正如影随形地追着自己。
蹙起英挺的眉,利落地翻身,浮沉在起伏不定的水中,只露出一双眼眺望着沙滩。
那儿,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虽是艳阳高照的大晴天,却穿着黑色长袍,和四周自然狂野的景致格格不入,凸现存在感——不,说不定就算脱下那黑袍,那种存在感也丝毫不会削减才是。
(你看啊!让你高兴看个够,大爷我怕你看不成?)穷极无聊的,以手拍打着周身的海水,就是不想游回去。
不想游回那家伙的身边去。
打昨日吵完架的余怒,尚未平息,为了什么而吵架已经不重要,八成是些芝麻绿豆大的事,争执着谁对谁错的过程中,真正让他火大而无法消气的,是对方不知悔改地想用「身子」来说服他的这点。
(别以为每次耍那一招我就会乖乖听话,我可不是被你哄大的,哼!)索性,再下水去捉点别的鱼儿来丰富晚餐的菜色吧!正当他打算重新钻入水中时,岸边的男人有了动作。
唰唰两下解开衣带,褪卸黑炮后,那副身经百战,日夜锻炼,如同淬炼过后最精纯的钢,让人打从心底感叹造物主奢侈手笔的健美体态,傲慢的在光天化日下裸露。
(天杀的,也不多少拿块布遮一下,没人要你在这儿表演裸舞吧!)骂归骂,危机意识已在他脑海中升起,男人下一步想做什么,他心中已了若指掌,而他可不会束手就缚。
这种时候,还管什么懦夫不懦夫,先溜为快。
刻不容缓地大吸口气,毫不迟疑的下潜到深海中,睁开银眸敏锐地找寻着能让他逃离追击的方向……既不能游出外海,那就往天然山石穴那边游去好了。
到了那儿,连接着小溪的洞穴,可以帮助他顺利逃脱,回到小屋中。
一条竭尽全力窜游的「小鱼」,一名打定主意非缉捕他到手不可的渔夫。
追猎。
脱逃。
一个不费吹灰之力,一个却拼了命。
(去他*的。
干么这样紧追不放!)濒临界限,像要爆炸开来的心肺,主张着放弃的四肢益发沉重。
可是眼看着步步进逼过来的黑影,说什么也不能在此刻放弃?挑起意气之争,或许也是为了调节生活逐渐僵化的方法。
(唔!不行了,非上去换口气不可。
)沿着光源,攀升。
顺着脚踝,被拉下。
强大的引力像海草般紧紧纠缠住他的脚踝,下一刹那就连整个人也跟着失陷。
(哇,这混账,你不要抱住我!)踹、我踹、我踹踹踹。
可惜拳脚在水中根本发挥不了多大作用,犹似打着棉花般软弱而无用。
看准他筋疲力尽的大好时机,男人轻而易举的搂着他浮出水面,然后一肩负着他,游往岸边后,扛起半是缺氧而失神的「鱼儿」,上了岸。
甩甩头上的水滴,将他放倒在自己脱下的长跑上时,男人定睛瞧见那本该「无意识」的鱼儿,手中还紧抓着镖枪不放,当然也包括那只早已气绝的大龙虾时,不由得笑出声来。
「呐,小可爱,你还要装死的话,我就把那只龙虾没收了喔!」闻言,啪地张开灰眸,咳出一口海水,嘎哑的声音愤怒地咆哮。
「你敢碰我的龙虾一根毛试试看!」「我怎么不知道龙虾会长毛?」男人扬起眉,噙着笑。
「你管我。
」猛地翻身坐起,也同样甩着头发上的水珠,厌恶的掐起一束长发,瞪着上头沾满了沙粒。
「都是你,害我现在满头都是沙,你放人下来的时候,不能挑个比较好的地方吗?」「你屁股底下坐着我的长袍,我想我是仁至义尽了。
」白他一眼,故意拿起长袍,边擦着自己的头发边说:「你不是忙得连走出房间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干么移尊就驾地跑到这海边来?」想起来了,吵架的理由——亏他难得心情好,弄了顿大餐,结果男人居然有胆说不吃,理所当然触怒了他。
想到自己花费在捉鱼、烹调的时间,他就很想将对方大卸八块,要知道他可是忍着「君子远庖厨」的耻辱,大发慈悲地扮演着贤「夫」的角色。
「我不是道歉了吗?」男人叹了口气,深灰蓝眸不无苦恼地望着任性的「妻」,天知道自己并未说半句:「不吃」,只是实在放不下手边的事,说了句:「晚点吃」,结果就遭到被娇妻拒于门外的待遇。
对,这座岛上有两栋屋子,一栋是他的,一栋是自己的。
至于为何要分「屋」而睡,就是为了给那有着火爆脾气的「妻」一处能够冷静下来或尽情发泄怒火的地方。
不过,男人后悔了。
再三被拒于门外,并不是多大的打击。
然而,寒冷的夜晚失去了温暖的抱枕,便孤独得教人难以忍受。
早已习惯的「存在」,一旦消失,才会体认到何谓「无可取代的宝物」。
改天非暗中拆了那座避难小屋不可。
「你道歉我就得叩谢感恩吗?」口气毒辣,但心中已经开始酝酿让步,不能太仗着男人对自己的宠爱,而爬到人家头顶上,那有失公允。
再说……知道他在乎自己在乎到愿意放下手边一切的事,就够了。
「飒亚「」柔柔的,性感的低唤。
撇开头,装作没听到,实际上是……怕现在接触到那双雾蒙蒙、水润润的蓝瞳,会掉下去而无法自拔。
大白天的就发情,太丢人现眼,纵使这边除了他们,根本没第三者。
而且长年所遵奉的礼教,不是说扔就能扔得掉的。
「飒亚……」这一回,呼唤声之外,体温与揉合着阳光与海水的体味,一并来袭。
弥漫充斥并刺激着鼻腔的动情激素,令心跳、呼吸不由得急促。
「你——你该不是认定,只要用这招就一定能摆平我吧!?」嗔怒。
「我没有。
」无辜地眨眨眼。
「你说谎」反驳。
「我真的没有说谎啊。
因为每回被摆平的总是我啊!你用你那又紧又热的小穴,狂野带劲地扭腰,再加上娇滴滴的淫吟荡喘,把我榨得一乾二尽,怎么能说是我摆平你呢?」男人厚着脸皮,大言不惭地说。
「司珐尔!」抡起拳头,如雨点撒下。
「哈哈哈哈,别浪费你的力气了,要用力气的话,我宁可你将他用在别的地方,好比……」啵!偷亲了一下怒红的脸颊。
」讨人欢喜的……」啾!转移阵地到殷红唇瓣。
「这个地方。
」「啊嗯……」强制绝决不粗鲁的长指锢住了薄薄腰步下方的昂扬。
老谋深算的舌头,乘机溜入了湿润的舌腔,勾引着安分缩在编贝白齿内的舌,衔着、咬着、交缠着。
令人脸红的唾液声透过耳膜也化为增强情欲的要素,四唇间牵动的银丝一闪地消失在对方的口舌间。
「嗯……唔……」随着指头猥亵的动作,灰眸底部泛起媚人水光,饥渴在那张俊逸秀脸上表露无遗,光是这样的表情就能挑逗地男人情难自禁,想要立即压倒这具不知曾要过多少次,却依然能牢牢束缚他,迷得他神魂颠倒的身躯。
「把腰抬起来,亲亲。
」耳语中,分离了双唇,翻转过那身躯,使情人四肢朝地趴在自己面前后,舌头缓缓地顺着那弓曲的裸背,滑下。
反应是立即可见。
「……啊……珐尔……」缩起了深陷在白沙中的五指,不禁被那冰凉舌头碰触的快感击溃。
尤其是恶意的舌尖都留在脊椎底端的凹处,一再舔舐吸吮的同时,自有主张的下半身以惊人的速度冲向极顶边缘。
仿佛熟知这一点的男人,用指头压住了解放的出口,白牙则咬开了那片横阻两人之间唯一的障碍——薄布。
圆翘而饱满的双臂,登时一览无遗地呈现在那双焱火蓝瞳前,施以爱怜的抚触,探索仍羞涩封闭的蕾心。
「啊啊……」指头和男人的舌双管齐下的逗弄,不一会儿,拿处秘地已经被透明的水搅湿而不自觉地开启,欢迎而诱惑的变动着。
「……行了……快点……进来……」回过殷红的脸,抛却理智,为了感受到男人切切实实在自己生命中的存在,不知可耻与魇足,近乎正为男人而饥渴的浪女般地索讨着。
「……珐尔。
」催促。
挑逗。
勾引。
蓝瞳深暗了,浓稠得化不开的甜蜜,流窜过五脏六腑。
低吼一声,咬住了眼前金铜色的肩,把沉重的、悸动的、火热偾张的楔,打入那为自己所保留,天造地设,百分之百吻合的芯。
啜泣、喘息、高吟、低叫……狂放五拘,再没有礼教道德伦常规范,这浓密禁忌的爱行,仅有海风、波涛、白沙与阳光为见证。
「为什么我非得到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不可?我不依,我要回皇城去,立刻掉转船头,我要回去啦!」撒泼的男孩,青涩的脸庞还不脱稚气,娇生惯养的身体受不了颠簸之苦,从上船至今不知瘦了多少。
「东宫殿下,这是陛下的命令,请原谅小的不能让您回去。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小嘴一扁,眼看挂在眼角的豆大泪珠就要落下。
「殿下,您再忍忍,您瞧,前方的陆地就是那座岛屿了,就快到了。
」耐着性子婉转地劝着,幸好这东宫虽然骄纵,还不至于伶俐到刁钻的程度。
要不然万一他威胁说要跳海自杀,那他们全船的人可都要束手无策了。
「平七!你当真要把我丢在这种地方吗?」控诉着,一想到陆地接近,就意味着分别的时刻将来临,小小心灵不由得慌乱了起来。
毕竟打从出生起,就享尽众人宠爱,身为西琉皇帝嫡皇子的自己,可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别提是到这种人烟罕至的孤岛上,一下子面临被遗弃在陌生的环境中,身边连个可依赖的人都没有的处境,要他不荒也难。
「殿下。
这是陛下的旨意,要您在这座岛上过段日子。
您放心,等两个月的期限到了,臣会立刻过来迎接您的。
」苦口婆心地保证,平起又何尝不担心呢?要不是奉了圣旨,自己也无法可想……他也想留下啊!「平七,你要是真敢把我扔在这岛上,我回去以后绝对不再和你说话了,你听到没有!?」一扭头,踏着愤怒的脚步,裹着棉衣的皇子「登登登」地跑离船头。
平七长长地叹了口气。
「哈哈哈,坐为东宫的保母,还真是辛苦了,平七。
」事不关己的摇着扇子,旁观这一切的褐眼男子调侃地说。
「宓勒大人,您不帮我劝劝殿下也就算了,怎么还说起风凉话呢?」平七鼓起了双颊,这一刻原本早熟的面具也脱落,让人注意到他也不过是年方二十,刚刚步入所谓「成人」阶段的男儿。
「嗳,殿下是归你管辖的,我只是搭顺风船去探望旧识罢了。
」眨眨眼,如今已贵为西琉国主宰大官的宓勒,并未改其轻佻的说话习性,常常冒出些奇怪的评论,使得朝堂上众臣又气又好笑。
平七提出一直放在心头的疑问。
「您认识居住在那岛上的人吗?到底是谁住在那儿呢?为什么陛下要将东宫寄放在那儿,还一放就是两个月,陛下不会担心东宫的安危吗?这座岛终年被隔绝在汹涌的海潮中心,一年只有四次机会借着潮汐平稳的时刻进出,感觉就是个很危险的地方啊!」「你的这些问题,何不直接问陛下呢?」宓勒挑挑眉,笑道。
「那是因为……」想起自己接获这命令时,陛下的神情似乎既感伤又怀念,使得他无法问出这么多话。
「好吧,我心情好也不为难你,就告诉你吧。
接近这岛上的人对东宫只有好处,不会有坏处的。
一个呢,是天底下最懂得权谋诈术又有绝世武功的奇才,想让殿下增广见识,那人将是最佳的开导名师。
另一个呢……」宓勒仰望天空,微笑不语。
「大人!您别光笑不讲话啊!」平七急着嚷道。
「帝王学是什么,你懂吗?」宓勒吊他胃口地反问。
「身为一国之君该如何治理国家,为天下百姓谋福的道理。
」平七当然晓得,他怎么会不晓得呢?自从成为东宫的侍读后,他也一起研习了那套着有十多万字的理论。
写书的人是谁并不知道,但下令未来皇室继承者皆须研读这套书的人,是陛下。
「你们现在所学的,都是出自一个曾经以自己的前半生去领悟这些道理的人,他所记载下来的点滴。
而如今东宫正是要去见他。
」「咦?前半生?」平七实在太困惑了。
据宓勒的说词,那应该是曾当过君主的人喽?陛下之前的君主……但飒亚陛下已经驾崩十多年了,怎么会……还活在这世上呢?想起自己在机缘巧合下拜见过的飒亚陛下,至今平七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和「亚哥哥」好好道别。
爹也是……自从那场改变许多人的「大乱」后,决定一生不再占卜,专心研究医学,已经成为天下人口中的「神医」了。
司珐尔之乱的落幕,也一样教人惊愕。
谁也不会料到,正值壮年的新王会在推翻西琉后不到一年的时间中,暴毙身亡。
关于司珐尔死亡之谜,众说纷纭,民间也有人谣传着其实司珐尔并没有死,葬在墓地中的只是他的衣冠而已。
毕竟,他的死来得太突然也毫无预兆,而从发布死亡消息到举行葬礼,都没有人能谒见他的遗容,没有看到尸体就无法相信他的死,也是人之常情。
无论如何,这短短一年的「新西王国」就此消失,而在宓勒等大臣的同心协力下,复辟的西琉皇朝由现任的禧沙陛下统领,开启了西琉历史的新页。
其中有许多受新西王国所影响的改变,最明显的就是社会阶级不再以单姓、复姓来决定,而贵族们也不再享有拥奴的特权。
只要是有能力的人,付出心血都可以获得财富地位。
浴火重生的西琉皇朝,不但没有衰弱,反而更加欣欣向荣、活力蓬勃。
若西琉的历任宗主看到这一幕,相信他们也会原谅那因一时挫败而丢失皇权的飒亚陛下,而地下有知的飒亚陛下也会更……感到无比欣慰才是。
「天下万物的吉、凶,都不是能以一时片刻的现象来论定的。
是吉或凶,原本不过是存在于人心的假象罢了。
平七,爹付出很大的代价才弄清楚这一点,所以我再也不需要窥看天机了。
」这是爹对飒亚陛下的忏悔。
平七望着那样的父亲,也决心要投效朝廷,为父亲所犯下的过错赎罪,代替父亲守护这个西琉皇朝。
好让将来父亲到了九泉,也能不愧对于飒亚陛下。
「您说的到底是谁?平七我被您越说越糊涂了。
」宓勒哈哈大笑。
「急什么,你会见到的,不过到时候你可别吓的下巴都掉了才好。
还有,记住,陛下曾交待过,在岛上所见闻的一切,必定要三缄其口,万万不能说出去喔。
」「是。
」「那么你快去安慰东宫殿下吧。
他嘴巴上说不再理你,但现在你要是真的不管他,相信东宫会更沮丧,甚至躲在棉被里哭喔!」一提到东宫,平七马上抛开疑惑,点头离开。
宓勒一人独自在船头,遥望着已经近在眼前的小岛,呵呵地想着。
(等会儿平七要是见到飒亚陛下,八成眼珠子会掉下来吧?这也好,算是种意外惊喜,给那太过老成与城府深沉的平七一点刺激。
)(倒是令人担忧的,司珐尔大人那边……他恐怕不会乐见有个流着泪,乳臭未干的小鬼,跑来干扰原本只属于两人的乐园。
)(不过,管他的……区区两个月,相信飒亚陛下会搞定他,排除异议收留这个可爱的小东宫,自己的小侄子才是。
)再过不了多久,就能见到他们了。
他们可好?岛上惬意的生活,是否让他们提早发福了?呵呵,难以想象着两人变老、变胖、变秃头的模样,不过自己倒是腰围渐宽啊!有太多太多想要说的话,还真不知要从哪里说起好。
每个人的近况、天下的局势,或是最近也终于登上男蛮女帝之位的露露陛下……不不,首先还是一句:「两位,别来无恙吧?」风扬起的帆,呼呼地,朝着雪白色的沙滩前进。
在那星之列屿,有一座神秘的孤岛,上面住着一对平凡度日的爱侣。
他们什么也不需要,财宝、地位、权势、名声,都及不上这方乐园所能给予的幸福来得重要。
——执汝之手,与君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