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苏,名小小。
猫科混种雄性生物是也。
虽然我有个「小小」的名,但是左邻右舍的死小孩,都称呼我为喵斯拉。
由这昵称不难想见,本伟猫拥有雄壮威武的庞大身躯,足足十五公斤的体重,很够看吧?但我绝对不是「肥」(谁敢当我的面说出「肥」这个字,就等着尝尝俺猫拳的厉害!),这身肉肉的体格,每一吋都是扎扎实实,因日夜调教我那一家子的后生小辈所锻炼出来的粗勇筋肉。
我爹爹呢,乃是名门之后,纯正金吉拉血统的倜傥雪白美猫。
遗传到爹爹的长毛与阿娘的毛色,我成了一只有着花色长毛的帅帅花吉拉。
根据我娘的形容,我爹爹居住在一栋华美洋房内,日子过得奢华无比。
三餐饱食生鱼片、上等鸡肉涮涮锅,以及最贵的进口干猫粮,外加不时有小鱼干、柴鱼片、起司球等等零嘴点心;使用的是香喷喷的水晶猫砂;睡的是软绵绵的波斯毯软床;房间甚至还有专用冷气。
从头到尾巴,就是只从出生便不愁吃穿、不知世间困苦的好命富贵猫。
这样上流出身、备受宠爱的我爹爹,怎会遇上我那自幼流浪在外的苦命杂种三色花猫娘呢?嗐,公猫、母猫,不就那么一回事嘛!性本风流的我爹爹,三不五时会借着到阳台「放风」的机会,对路过的漂亮妞儿拋媚眼,凡是看对眼儿了,我爹爹可不会管天时、地利、人合不合,立刻「先下手为强」,上了再说。
而我那当时「涉世未深」的娘,便是被我爹爹散发出的高雅性感「尿骚」味儿,给迷晕了头的众多母猫之一。
两猫天雷勾动地火,花前月下一阵相亲爱爱,数月后……蹦、蹦、蹦……我和一窝兄弟就在某个草丛中诞生了。
啥咪?问我那「造孽无数」的无缘爹爹,是否有负起公猫应负的责任?,这就是诸位看倌太不了解吾等猫辈的习性了。
公猫们「找乐子不找孩子」是举世皆然……当然,我是指在猫族的世界中啦!与我那个没良心的爹爹相比,我娘可是费尽心思在张罗我们几只小的的吃食,拚命也要让我们喝饱饱。
无奈牠是初次怀胎带孩子,难免有些生疏闪失。
一会儿躲人类、一会儿躲狗辈,把我们几个咬来咬去的移防途中,不小心竟把我落下了。
想当时我不过巴掌大,眼睛是睁开了,牙也长了,就是还离不了亲娘。
我一发现自己孤伶伶地被丢在一根电线杆旁儿时,可是死命地、喊破了喉咙地想把我娘叫回来。
「娘~~」、「娘~~」的声声叫喊中,娘没回来,倒来了一只以大欺小的可恶癞皮狗儿,冲着我又吼又叫,想把我生吞活剥。
唉唉,要不是当时年纪小,还不知道狗辈是多么的愚蠢、容易对付,我也不会吓得六神无主、魂飞魄散。
那时候,出面解救我的,就是我现在的「主子」──苏纯一。
容我离题一下,用「主子」两字实非我所愿,在吾等猫辈眼中,有「奴才」没「主子」。
想我猫类一族是何等优雅高贵,从不屈居人下,哪容得你们人类自认为主咧!但在这个场合,我如果说「未来的奴才」救了我,似乎有点儿不知恩图报,所以我才难得委屈地用了「主子」二字,明白了吧?好,让我们继续前头的话题。
他看到被狗儿逼得瑟缩在电线杆后面的我时,马上就把恶狗驱离,细声细气地哄我离开电线杆。
而后不嫌弃我一身的臭泥巴,把我揣在怀中安慰地说:「小家伙,你怎么会一个人孤单地在这边,妈妈呢?」就是说啊!我那迷糊老妈居然把我落下,跑了!「你要是没地方去,就跟我回家吧?我来照顾你。
」咦?天底下有这么好康的事喔?起初我还半信半疑,心想这个挂着一副近視眼镜的人类,该不会是打算把我带回去,扒下猫皮吃了吧?幸好,本美猫的运气不错,后来事实证明了这个苏纯一还真是一「匹」大善人。
各位可别误会我势利眼,因为纯一主子救了我,我才会这么「猫」腿地巴结,说他好话。
大家要谨记,猫与和尚都不打诳语。
我们肚子饿的时候会说「喵~~」,想玩的时候会说「喵喵……」,不要你靠近时会说「喵」。
绝不会像狗辈一样,见着人就摇尾巴示好,天生就会阿谀奉承。
格调高的我们,是做不来那种丢人现眼的行为的,所以我们所说的话是百分之百、货真价实的!咦?我说到哪里了?唉,上了年纪就是这毛病不好,容易扯远了。
对对,要说纯一有多好喔,那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完的,他对我和其它伙伴们好得没话说……我前面说过了吗?他可不只救了大爷我而已,还救了其它诸多我的猫兄、猫姊、猫妹、猫弟们。
我们一大家子猫口加起来,多时高达二十几口,现在有些猫老哥、猫老姊先后去另一个世界报到后,又缩减回十二、三口了。
平常一人要伺候二十几只猫,就是项艰巨的工程。
光是打点吃喝就不知要花费多少金子了,还要打扫我们的居住环境(这点吾等猫辈可是很挑剔的),把厕所弄得干干净净……但我从没见过纯一露出过半点不耐的表情。
他说话总是慢慢的,慢得能让急性子的猫弟、猫妹们缓下心,傻傻地被催眠,倒地睡死。
他做事也总是不慌不忙的,好象世界上没什么可以让人焦急的事情。
但很神奇的,我也没看他因此而耽误过什么事。
这大概就是人家所说的,做事很有要领吧?总之,人家不都说「慢工出细活」吗?纯一就是这种人。
再说到他的脾气,那更是好得出奇。
像是一碗温开水,不会沸腾也不会冷却,永远保持着宜人舒服的温度,教人如沐春风。
举例来说好了,有一回我们一大家子里有五、六只猫互相传染了感冒。
包括我在内,几只猫上吐下泻,弄得家里的地板、沙发四处脏兮兮的,但纯一的眉头可是连皱都没皱过。
拎了六个猫笼,半夜直奔医院,央求医生一只只地看诊、打针、吃药。
付了庞大医药费不说,回家后,不但要照顾病恹恹的大伙儿,还没忘记给其它伙伴们喂饭、清猫砂、收拾地上的呕吐物与排泄物……那也是我头一回看到纯一蓬乱着发,睡眼惺忪地去上班,因为他几乎是被折腾得整晚都没得睡呢!难能可贵的,是他上完班回家后,没有率先倒头就睡,而是直奔生病的我们身边,忧心忡忡地照料我们。
所以喽,我说他真是个挺不错的好人类。
不过我也不是对他毫无怨言的。
想我至今活了大半个「猫」生,居然连个母猫的滋味是什么都不晓得,这全都怪那家伙!说什么不让我重蹈父亲的过错,因此在我刚满三个月的时候,竟、竟、竟把我的宝贝蛋蛋给喀嚓掉了!害我至今依旧是「孤芳自赏」的「处男猫」一只。
讲到这里,大爷我口有点儿渴,先等我喝口水再来说。
……哟!今天怎么是这家伙在换水盆?纯一跑哪里去了?对喔,这时间纯一还在上班。
「小小,你又胖了吧?」「喵」要你多管闲事!不要摸本大爷的脑袋啦,笨时雨!「再胖下去,变得像只小肥猪,小心纯一把你关进单人房,让你一个人吃减肥餐喔!」吓!减肥餐单人房我死也不要!「不要的话,就不要一个人占着饭盆不放,知道吗?」这个说话和温柔纯一恰巧相反的恶毒死小孩,名字叫苏时雨。
刚来到这个家的时候,他乖得像只听话小猫,可是大爷我的眼睛早就看出来了,这家伙才不是什么小乖猫,根本就是只装乖猫的狡猾小狐狸!嗳,我知道,左邻右舍都对他赞誉有加,说他不但长相俊俏、品学兼优,还是个有礼貌又懂分寸,时下难得一见的优质美少年。
我能怎么说呢?你们、大家、所有的人,全部都被他那张漂亮到不象话的皮相给欺骗了!本大爷可是很清楚地记得,那家伙在头一天到这个家的时候,说了什么屁话!如果我是纯一,一定会狠狠地揍他的小屁股,好好地教训他一番!明明也跟我们一样,都是被纯一捡回来的,居然还得二五八万似的!算算日子,纯一捡他回来到今天,也差不多有十年的光阴了。
当年那个死小孩还不过是我的两倍身高罢了,现在则足足大了我四、五倍,至于嚣张的态度也是有增无减。
也不想想,同为「被捡回来」的身分,大爷我可是你的前辈,不尊敬本喵大爷也就算了,还放话威胁说要把我关起来哼哼!看我不在这里抖光你的内幕才怪!讲起苏时雨这死小孩怎么会来到这个家,就得回溯到古早古早以前,那时大爷我的身材还挺苗条,正是英俊挺拔、年轻潇洒的年代……某天。
纯一很难得地穿上黑西装,打上一条黑领带,泡泡的双眼肿得像核桃似的。
他坐在院子里,用他一贯温温徐徐的说话速度,哽咽地对着大爷我说:「小小,为什么好人总是不长命呢?况大哥那么好的人,竟会走得这么早……老天爷也太没长眼睛了。
」纯一口中的况大哥,我哪知道是谁啊?懒洋洋的,我继续晒我的太阳,然后纯一就出门去了。
在大爷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地度过大半天之后,纯一总算回家了。
我忙不迭地和一群同样饿得猫眼昏花的伙伴们冲到门口迎接,结果纯一手上拎着的不是什么好料的,而是一个有着一双黑白分明、眼角上扬的大眼睛,唇红齿白,皮肤透嫩的小男孩!「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这些都是我养的猫,以后你们要和平相处喔!」纯一对着小男孩微笑地说。
「不要把我和这群笨猫混为一谈!」当下,原本还觉得这小鬼长得挺可爱的我,立刻尾巴一甩,再也不想理会这个死小鬼了!偏偏纯一那温吞脾气,听见死小鬼这样说,还跟他道歉耶!后来纯一坐在院子里头,对着我们大伙儿解释死小鬼的来历(不要怀疑,纯一可是把我们当家人一样对待,有什么心事,从来不会隐瞒我们的)。
简单地说──况大哥,也就是死小鬼的老爹,翘辫子了。
他是个天才摄影师(BY纯一的描述),以拍摄各地风景照为主要工作,这次不幸在高山上拍摄罕见植物时,由悬崖上摔下,一命呜呼,留下了死小鬼一个人。
况大哥的亲戚不多,父母早逝又没有兄弟姊妹,只有年过八十的老爷爷住在老人院中,根本无法照顾年方八岁的小孙子。
其实死小鬼还有个外国妈,红发绿眼的洋人,据说是个很有名的模特儿。
为什么用「据说」呢?因为连旧情人死了,那个女人也不愿意到台湾来拈炷香。
只是委托律师到场说明自己工作繁忙,无法把死小鬼领回去,如果没有人可以扶养小时雨的话,她愿意出钱,让他到国外附有寄宿设备的私立贵族学校就读到成年。
条件是,绝不能让外人知道她有这么个私生子!够冷酷了吧?我怀疑死小鬼恶劣的一面,就是遗传自他那个没血没泪的亲娘。
不消多说,听到这种情况,纯一的「好事雷达」又激活,立即对孤苦无依的死小鬼伸出了爱的援手,收养了他。
从此,这个家里就从一人与N只猫,变成了一人一小鬼与N只猫。
……是说,老天爷对待人和猫真不公平。
一样是过了十年,大爷我都从小美猫变成大老猫了,时雨那臭小孩却摇身一变,正步向年少青春的顶峰。
真要我说谁需要被喀嚓,那一定是时雨这小鬼,因为我严重地怀疑近日来他有「发情」的倾向,而且还是对纯一发情!喂喂,死小孩!不要因为纯一现在人比你矮,力气也没有你大,就随便地把他压倒在地行不行?他是公的,你也是公的!你是没长眼睛吗?外头一堆漂亮妹妹,你不会去追她们啊?我当然知道纯一的好不是外头那些妹妹能比的,但那也不构成你可以把纯一压倒的理由啊!再说,户籍上,他好歹也是你的父亲耶!这真是成何体统!纯一,并不是老猫我要叹息,你也是个男人,振作点儿,不要被那个死小鬼给得逞了,知道吗?我晓得你很疼那小鬼,也一直拒绝承认死小鬼对你有「企图」的事实,不过把头埋进沙堆装作不知道,那是鸵鸟才做的事。
你堂堂一个大男人,怎么可以继续让那个小鬼嚣张下去呢?是吧!所以,诸位看倌,千万要记得,做好事不见得会有好报。
要是不想厄运降临,可得小心点儿,不要捡回一只狐狸还错当牠是小猫咪,否则……「我回来了!」啊,是纯一的声音!不跟大家聊了,俺要去看看他有没有带我最爱吃的小鱼干回来。
拜拜! 一、发情期 『哟,纯一,你好不好?』「况……大哥?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啊?」『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因为……那个……你不是从悬崖上……」『啊哈哈!真蠢对不对?那一摔可精彩了,骨头全都移位了。
』「我拜托你,这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嗳,发生都发生了。
我家的宝贝儿子就有劳你照顾了,那小子挺不好管教的,你多费点儿心。
』「从以前你就是个任性妄为的人,现在也是一样,老喜欢把人戏弄得团团转。
唉!」 『以前那段日子真的很愉快吧?』「嗯……对了……况大哥在那边的世界,过得还愉快吗?」『你不用操心我了,我到哪里都是一尾活龙。
瞧,没了负担,这样的我不是很逍遥自在吗?呵呵!』「我会好好照顾时雨的,你放心。
」『我放心,我再放心不过了!你那老实认真的个性,我怎会不知道?好了,时间到了,我也差不多该走了,你自己保重喽!』「况大哥……等……我还有话没告诉你……你不见见时雨吗?况大哥!」「纯一?纯一醒一醒,不要再睡了,太阳都晒屁股了!」一双手用力地摇着睡梦中人的肩膀。
「……况……大哥……」那双手的主人掀高两眉,细长的黑眸闪烁着狐疑,俊俏脸蛋浮现不耐。
再次动手摇晃赖床不肯苏醒的男人,同时出声恫吓。
「纯一,你再不爬起来,我就亲你喽!」笼罩在男人脑海中的昏睡迷雾,忽然被吹散,他啪地睁开一双惺忪睡眼,恰巧望进只离自己鼻头不到半吋的那双深邃黑眼里,惊吓地发出大叫。
「哇!」「叫什么叫?是我啦!」抚着胸,犹自处于震惊状态中的男人,吶吶地说:「吓、吓死人了!」没好气地拉远了两人间的距离,媲美偶像般的美少年,撇撇嘴说:「真不晓得你体内的睡眠时钟是怎么运作的?七早八早就上床睡觉,居然还能睡到日上三竿?你是猪啊?连猫都没有你会睡!」被骂得一愣一愣的,早习惯养子的毒舌,而且也不痛不痒的苏纯一,总算缓慢地从满脑空白的状态中暖机完成,恢复成原来有些异于常人的慵懒步调。
他伸个腰,打个呵欠,接着满足地细一双眼,微笑说:「早安,阿雨!」「早?早个头啦!现在都十二点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八成是忘记了吧?」有些忿忿地看着养父那张睡饱饱就天下太平的脸,苏时雨忍住头顶冒火的冲动。
「今天?」纯一张着嘴巴,呆呆地想了半晌,然后击掌说道:「对喔!今天是星期天,我还可以继续睡。
」「不许睡!」立刻动手把他从那张床上拖下来,苏时雨强把他拉到浴室去,推到洗脸台前冷道:「给我刷牙洗脸,清醒一点!我们今天下午还要出门!」「出门?去哪里?」徐徐地问着,纯一慢条斯理地拿起牙膏,取下盖子。
看他连挤个牙膏都要花上一分多钟,时雨索性抢走他手上的牙刷与牙膏,帮他弄好,连漱口水都以杯子装好水后,一并递给他,且边用眼神指挥他动作快,边说:「你是真不记得还是假不记得?今天是我家死老头的忌日!十周年的。
」「啊」「你想起来了吧?」不客气地把牙刷塞进他的嘴巴中,苏时雨起一眼说:「给你三分钟准备,不许给我站着睡着!要是过了三分钟,我还没有看到你在餐厅坐好,你就等着看我怎么帮你『换衣服』!」「偶苏以费化……」「不要一边刷牙一边讲话!」少年掀起眉毛训斥。
真不知此人几岁了!「偶是说……」把牙刷取出,吐出满口泡沫后,纯一笑笑地说:「我自己会换,你不用担心。
」「最好如此!三分钟,不多不少。
」撂完话后,跨着大步从浴室离开的少年背影,看在纯一眼中,实在感慨万千。
他一边拧着毛巾,一边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喃喃地说:「十年啊?日子过得好快喔!这么说来,我也老了十岁了啊?」称不上什么大帅哥的自己,平素也没什么嗜好盯着镜子瞧,但是听到「十年」这种字眼,难免会多瞧两眼……嗯?眼角这里多了两条,这是鱼尾纹吗?连额头也有一点点抬头纹了……三十三岁了,有几条皱纹也不奇怪吧?拍拍自己的脸颊,这张在外人眼中算得上是「娃娃脸」的圆形小脸,勉强要找到和「男子气概」的字眼沾上边的五官,大概就是笔挺出奇的鼻了。
其余的……眼睛因为内双而显得不够大,温和的眉毛因为经常微笑而下垂,嘴巴嘛……就是两瓣厚薄合宜的肉片组合,这到底算是好看或不好看,纯一是一点儿概念都没有。
以前他想在自己脸上增加一点「父亲」的气派时,曾经企图留一点胡子,结果却反而被人(BY养子)嘲笑,说那几根杂毛看起来滑稽透了,别说是增加「威严」了,反倒偷鸡不着蚀把米地增添出几分搞笑。
摸着自己至今仍光滑的下巴,纯一最不满的,就是右眼下方的脸颊上,有一颗从小就被取笑为爱哭痣的小红痣。
「纯一!还剩一分钟!」寝室外的大吼,让分神的男人双肩一抖,拋开杂念,加快手边的动作──即使这在旁人眼中,仍是慢得可以的速度,可对苏纯一而言,这已经是相当大的极限了。
好不容易坐在餐桌旁,距离时雨所要求的「三分钟」已经又过了十五分。
当然,桌上早就摆好了能充分填饱父子两人肚子的餐点,这全是苏时雨的杰作。
生菜沙拉、烤得恰到好处的吐司面包、两颗美美的煎蛋,配上昨天晚上剩下的加热牛肉浓汤,以及不可缺少的咖啡。
「好香……我开动了。
」纯一舀了一口汤放进嘴巴中,起眼睛满足地说:「好好喝……阿雨,你煮菜的技术越来越精湛了,简直可以开店做生意。
」「你昨晚就说过一次了。
」时雨面无表情地回道,转头喝叱正想跳上餐桌的猫儿说:「下去,小米、黑仔!不可以上餐桌。
」「啊,我忘了喂猫猫们吃饭。
」放下汤匙,纯一意欲起身。
「我已经喂过,也换过水、清过猫砂盆。
已经没有你可做的事了,快点坐下来吃你的午餐。
」纯一高兴地微笑说:「谢谢你。
阿雨真的长大了,以前你就是个很能干的小孩,现在更厉害。
我还来不及做完的事,你就会抢先去做,帮了我很大的忙。
你们大家说对不对?」「喵~~」觊觎着餐桌上的食物,一只橘色虎斑猫撒娇地应道。
「瞧,连小虎都同意。
」弯下腰去,咕噜噜地逗弄着爱猫的下巴,不知不觉又和猫咪戏耍起来的男人,丝毫没有察觉到坐在对面的少年,那一脸既无奈、又好笑的神情。
叹口气。
「你再不吃饭,我们就别想出门了,纯一。
」「噢,抱歉……」连忙收回手,坐直身。
重新开动的餐桌上,咀嚼的声响保持不到两分钟,纯一又开口说:「我今天梦到况大哥……就是你父亲喔!阿雨。
」少年扬起一边眉毛,默默地把面包塞进嘴巴。
「梦里头他过得挺不错的,似乎不必为他担心。
」顿止,歪着脑袋,纯一好奇地问着养子说:「你有没有作过有况大哥出现的梦呢?阿雨。
」「没有。
」苏时雨斩钉截铁地回道。
「这样啊!嗯……那下次我再梦到他的话,我会告诉他,叫他也到你的梦里头,跟你好好地聊聊。
」点点头,径下结论的男人悠哉地碎碎念说:「虽然我是很希望他能再来看我们,不过以况大哥那种捉摸不定的性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次见到──」「纯一。
」「嗯?」抬起头。
透亮清澈的黑瞳与困惑不解的黑瞳,两道视线在餐桌中央对上。
「你的嘴再不用来吃东西,我就要把桌上的东西收拾干净了。
」指着自己盘中已经空空如也的状态,苏时雨淡道:「你要吃还是不吃?说一声。
」「吃,我当然要吃!不吃怎么对得起阿雨辛辛苦苦做的早午餐呢?对不起,我现在就吃!」总算成功地把纯一的注意力又拉回到餐桌上头,苏时雨盯着他细嚼慢咽的动作,严厉的五官添上一抹笑意。
其实自己很清楚,论年龄、论身分,自己理应对纯一更「尊敬」一点的。
这个目前在名义上是自己的父亲,实质上也代替自己那没责任的老爸,养育了他十年的父亲……可是纯一从不搬出「父亲」的派头压他,从他带自己回到这个家的那天开始,他就给了时雨充分的自由,让时雨不必喊他「爸」,也不会端起架子,像一般大人对待小孩子一样,使用训斥、命令或是处罚来教育时雨。
他总是用「商量」的口吻,给时雨发表意见的机会,让时雨从小就有自主的能力。
因此,时雨不曾把「父亲」两字和纯一连结在一起。
但这不意味着时雨的心中就没有他,相反地,他很早就发现了,纯一对自己而言是多么重要的存在。
今天。
他打算做一件会让纯一很讶异的事。
也许过了今天,纯一和自己的关系会起变化,而那变化是往哪个方向发展,他无法预料。
可是他已经下定决心了,他要让纯一知道自己的心意。
在他们保持了十年的「父子关系」之后,他不打算让这种「伪」父子关系再持续下去了。
它必须有个了断,否则……你可能永远都不会发现,待在你身边的小男孩,早就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孩子了,纯一。
……想要开启通往「未来」的门扉,势必要先关上「过去」的那扇门,不是吗?「我吃饱了。
」终于解决完盘中食物的男人,微笑地说:「谢谢你做出这么美味的一餐,阿雨。
东西就由我来收拾吧!」「你的慢动作恐怕要收拾到天黑。
」抢先把碗盘拿走,时雨吩咐道:「这边交给我,你去换上外出服。
我等你。
」「我身上这套不行吗?」男人低头摸摸自己最喜欢的米兰绒花格子衫。
扬起一眉。
「不行!那件老衬衫都绽线了,扣子也掉了好几颗。
我已经帮你熨好那件蓝色西装外套了,就挂在衣柜里,至于该配上的长裤与休闲衫都放在第一格的抽屉里,你应该找得到吧?」「……嗯……大概……可是时雨,我们又不是要去什么 」男人试图反驳地抬起头,但在看到儿子一脸「不许讨价还价」的眼神后,又默默地吞下去,认命地起身,往房间走去。
「唉,最近阿雨的脾气有点暴躁,小小。
他是因为面临考试而紧张吗?我太久没联考,早忘记那种压力是什么了。
」路过客厅,纯一对着窝在窗边打盹的老猫,小声地抱怨。
「纯一,快去!」老猫冷漠、毫不同情地看看纯一,打了个呵欠后,撇开头继续睡去。
「喂,连你都不理我了?」摸摸猫咪的脑袋,纯一嘀咕着:「下次我绝不偷偷塞零嘴给你吃了,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坏猫猫!」「纯一,我数到三!」男人触电般地收回爱抚猫咪的手,一溜烟(想象中)地钻进卧室内。
好险,时雨还没真正发火。
发火的时雨,那张俊脸会变得像夜叉一样可怕,看过一次绝对不会想看第二次的!为了避免时雨变身成夜叉,自己还是快快换好衣服吧!开着纯一的老福特,他们来到北海岸一处幽静的庙宇。
时雨的父亲过世后,便是埋葬在这间庙宇所属的墓地中。
他们买了鲜花素果,带着割草的镰刀,以及香烛、银纸,爬到可以俯瞰整个海岸线的山坡上,找到刻着「况英杰」的墓碑。
「况大哥,我们来看你了。
」抚摸着大理石的冰冷表面,纯一微笑地说:「虽然才在梦中见过面,但是不来给你烧炷香,我怕你会来跟我抗议呢!」这百分之百是开玩笑的。
他知道况大哥不会跟自己计较这点小事,毕竟况大哥是他所见过最具有幽默感且不拘小节的男人。
讲起自己与况大哥认识的过程,到现在纯一也还记得清清楚楚的。
担任大学教授的父亲,应聘到东部一间新成立的大学任教,当时还是国中生的自己,选择和父母举家一起迁往花莲,而上面的两位姊姊,因为都成年了,就业的就业、要念专科的念专科,不想也不能离开台北,所以单独留在台北的老家(就是现在纯一住的房子)居住。
身为家中幺子的他,小时候个性木讷又内向,和两个活泼的姊姊相较,自己就像是活在女性能量光辉下的小小蜡烛,不只在家里没有什么分量,连在学校被欺负也是家常便饭的事。
在校成绩中等,动作又慢,体育永远是老师给了同情分数才能合格,这些都让他成了最容易被人盯上的对象。
刚搬到东部时,父母本来期望他能就此摆脱在台北的不愉快回忆,在纯朴的东部乡下重新展开愉快的童年,没想到事与愿违……因为从台北转学过去的缘故,让班上的同学都对他敬而远之,而不懂得主动与人交谈的他,也不晓得该怎么打破那种局面,结果,他在班上竟被孤立、漠视,几乎重演在台北的故事。
转折点,是当时经常出入苏家,父亲一名才华洋溢的学生 况英杰,也就是况大哥。
活泼开朗而且性格豪迈的况大哥,因为家境不是很好,需要靠打工才能补学费、生活费的不足。
父亲很欣赏他努力打拚、不屈不挠的毅力,索性借着委托他做纯一家庭教师的机会,希望能间接给况大哥一些帮助。
接受了父亲的提议,况英杰犹如一道暗夜中的阳光,照耀了纯一陷入黑暗的少年生活。
那时候,他正因为班上的排斥而感到不知所措,只好自我封闭起来,过着满是压抑且痛苦的日子。
况英杰去帮他上课时,一看到他的模样,也不打开课本,拉着他的手就跳上机车,载着他直奔海边。
「纯一,你要把大海当成自己的敌人。
」指着无边无际的海洋,那充满豪情壮志的男人咧着嘴对他说。
「大海很壮观吧?有没有比它更可怕的敌人呢?没有。
如果你连大海都可以当成敌人了,那么天底下还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你感到害怕呢?也没有。
既然不害怕,又何必退缩呢?同学、老师或其它小朋友,和海相比全都是那么小的一个人,你需要害怕他们吗?」男人接着对着大海嘶吼说:「我要打倒你,海洋!」握着纯一的手,他还鼓励纯一跟着喊:「我不怕你,海洋!」两声、三声、四声……他们一大一小,就站在海边喊了一整个下午。
喊到声嘶力竭、喊到双腿无力,也喊出了纯一刚刚萌芽的一点自信心。
倘若自己的人生里,没有况英杰这号人物,那也不会有现在的苏纯一站在这儿了。
说不定,我还会是老样子,是个畏畏缩缩,凡事胆怯且没什么自信的我。
要说况大哥给了自己什么,纯一是无法一一细数的,因为那实在太多、太广、太深了。
可是纯一最感激的,是况大哥给了自己信心,让纯一明白天底下有形形色色的人,不必勉强自己、改变自己、迎合他人。
只要「做自己」,「活得像自己」,就一定会有了解你的人出现,无论是朋友、知己、情人,广阔的天下是不会有人孤单的。
况大哥对纯一而言,是良师,也是益友,更是纯一感激不尽的恩人。
得知况大哥发生意外身亡的事,纯一整整哭了一个晚上,悼念他生命中最耀眼的一颗引路之星殒落。
「纯一?你在发什么呆?开始整理喽!」卷起衣袖,时雨将他从回忆的彼岸拉回来。
「啊!嗯!」 笑了笑。
况大哥,现在我能为你做的,就是为你守护着时雨到成年吧?你看到了吗?时雨现在已经比我高了呢!再过两年,说不定他就会带着新娘子来跟你做介绍了,到时候,况大哥你也要好好地祝福他们才行。
「纯一,不要再发呆了!」「噢,我就来。
」纯一和时雨分工合作,花了半小时把墓地四周整理干净,并重新摆放好鲜花素果,点燃香烛。
双手拿了一炷香,纯一先蹲在大理石碑前面,虔诚地祝祷着。
默思一分钟后,纯一起身。
「轮到你了,阿雨。
好好地向况大哥报告一下你的近况吧!」「纯一,我希望你也站在这边。
」「咦?」「有些话,我要你一起听。
」纯一对上时雨那双严肃的黑眸,不由得点了点头。
到底是什么重要的话?为什么时雨的表情会这么认真?「老爸。
」跪在石碑前,少年深吸了一口气后,才开口说:「十年前你走的时候,我心里头其实很怨恨你,怨你为什么把我一个人丢下来不管,你把工作看得比我这个儿子还重要吗?甚至把自己的命都赔进去了,也不想想被丢下来的我,是什么心情。
我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时雨这孩子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纯一跨前一步,想要阻止他。
「但是,我现在并不这么想了。
我现在了解,男人有时候会有某些苦衷,必须先放下些什么。
取舍、取舍,没有先舍是不会得到的。
我想你不是不爱我,你只是选择了自己最想要的……选你所爱,爱你所选。
我想你是死得其所,马革裹尸如你所愿,所以也不会有什么遗憾才是。
」「哈啊?」纯一张大眼。
哪有人对自己父亲说这么没礼貌的话?「阿雨,我觉得你说得太超──」「纯一,你闭嘴。
」时雨冷冷地回头一瞥,锐利的眼神将纯一钉在原地。
纯一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一整天,时雨身上都散发着逼人的「气焰」,彷佛带着电流般,在空气中劈哩啪啦作响,而这股电流在此时此刻已经转变成了闪电,轰隆隆的隐隐雷声,似在预告着不祥之兆!「老爸。
」到底是什么大事?该不会时雨偷偷地弄大了某个女孩的肚子?还是更糟的……纯一脑中开始乱七八糟地想象着那记轰天雷会是什么?「我,有了喜欢的人了。
」咦?就、就这样?纯一大大地松了口气。
也对,再过两天,时雨就满十八岁了,喜欢上谁也是挺正常的。
既然会向过世的父亲报告,可见得时雨对那个女孩挺认真的。
改天得要时雨带她回家让自己瞧瞧。
「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以为他是个笨蛋。
明明知道是吃力不讨好的事,竟主动地扛起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负担。
年纪也那么大了,却还有点儿天真,做事动作慢吞吞的,看得人满肚子都是火。
」厚~~原来时雨的对象是年长的女性啊?希望不是因为什么恋母情结所导致的。
等等,时雨不会喜欢上学校的老师吧?他读的男校中,有单身未婚的女老师吗?「可是朝夕相处久了,我发现他不笨,只是很迟钝,四周的节拍好象慢了别人一步,悠哉地像是条活在水缸中的鱼,旁边的人看着看着,一不小心也会被那家伙给传染到那种乐天知足的疾病,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
」呵呵,时雨的对象似乎是个挺有趣的人嘛!不过用「那家伙」来谈论自己的女朋友,也太不文雅了点。
「要说他真有什么地方吸引我,连我自己都很困惑。
论长相,要找到比他好看的人,随便都有;论身材,扁平又没锻炼,根本是弱鸡一只;论脑袋,我很怀疑它里面是什么构造,想必跟火星人差不多。
可是,除了他以外,我一点儿也不想和别人在一起。
我晓得这听起来很逊,但我只有在想到他的时候,才站得起来。
」站……?纯一薄红了脸颊,叹了口气。
青春期的孩子,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啊!可是这种话,不太适宜说给躺在黄土堆中的父亲听吧?时雨。
「起初我不相信这会是真的,所以故意找了几个女子搭讪。
和她们说话、和她们喝茶、和她们打啵……可是还没做到最后,我就受不了那些女人,跑回家了。
三、四次之后,我想我必须接受现实,那就是我没有那家伙是不行的。
」傻孩子!纯一摇摇头。
干么这么硬ㄍ一ㄥ呢?没有爱,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也不会快乐的。
幸好时雨的个性非常诚实,才没有冲动地犯下大错。
但,纯一很不赞成他拿其它女人来当实验品的行为,回家后得好好就此事和他沟通一下才行。
「所以,我不会要你祝福我们的,老爸。
」嗯?为什么要这么说?就因为女方比你大吗?时雨,你也太小看况大哥了,他可不是心胸这么狭小的人,相信他对你们的爱会给予祝福的。
「你也不必期待会有什么子孙。
」纯一脸一垮,不会吧?对方是老得不能生小孩的欧巴桑吗?不、不,或许是不孕症的女人……要是属于后者,说不定还有点儿希望。
现代医学如此发达,能治疗的方法有很多。
「以后你要怪,就怪我一个人吧,这不是纯一的责任。
」纯一苦笑着。
都说到这种地步了,看样子时雨是有了很大的觉悟了。
自己等会儿也无法再反对他和那名年长女子交往了吧?然而他还真的很吃惊,时雨的这番告白是他始料未及的,他竟一点儿也没发现时雨恋爱了,身为他的父亲,这是很失职的行为吧?「纯一……」时雨朝他伸出一手,纯一微笑地走向他。
「好,我知道了,只要你爱她,而她也爱你的话,我就不反对你们在一起。
」扣住纯一的手,苏时雨扯扯唇,半讽地说:「多谢你的谅解,我就知道你根本没听懂。
」 「我听懂啦!你不是说你喜欢上一名年长又不孕的女性吗?我是有点儿小失望没错,本来还想抱抱孙子的,现在恐怕得把这如意算盘收起来了。
」纯一眼笑着,却发现时雨的脸越来越靠近自己。
「时……时雨……你……靠这么……过来……我很不好说话耶……」「纯一,你听好。
」凝视着自己的双眼,是那么的严肃,让纯一的心揪了起来。
咽口口水,他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我……在听。
」「我喜欢的人──他叫苏纯一,就是你。
」咦? 咦咦咦 时雨呢喃着:「我喜欢你,我爱你,我想要你。
纯一,我要你。
」一连串的,如同晴天霹雳般的热情告白过后,降临在纯一那大张、错愕的嘴巴上的,是时雨温热柔软的双唇。
啾啾地轻啄两下后,时雨趁着纯一手足无措的瞬间,含住他的软舌,深深地吻住他。
一阵清风吹乱了袅袅香烟。
冰冷的大理石碑前,纯一被自己的养子,夺走保持了三十三年的初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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