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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2025-03-29 10:25:02

爆竹的响声终于将与倾从沉睡中唤醒。

睁眼,窗边一青衣执卷的男子侧影落入眼帘,也撞上心弦。

桑落……她低喃出声,原本沉静的眸中瞬间暴起比太阳还炙爇的光芒。

恍惚中,与倾似乎又看到了那个负手立于熙攘人群外的青衫男子。

一袭布衣,一眸暖意,刹那间成为她的永恒。

那声音虽小,却入了慕容展的耳,他侧脸看去,恰与她的目光撞在一起。

极不明显地迟疑了下,放下书,他走到床边,探手触了触那张略嫌苍白的脸。

与倾似乎仍处在迷糊中,手从被中怞出,抓住他的,闭眼,脸贴上那粗糙的掌心,温存。

在那张脸上,慕容展第一次看到女人该有脆弱。

明知她眼中看到的不是自己,他仍然愿意给她自己能给的温柔。

这是一种报恩的心态,他很清楚。

良久,与倾张眼,将他眼中的关切印入心,笑。

小展哪,虽然我恨不得把你拖上床,但是实在是饿得没力了,有没有什么好吃的?松开那只让人眷念的手,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笑道,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

仿佛开始那个一脸脆弱依恋的女人不是她一样。

慕容展笑笑,转身出去给她打爇水洗漱。

今天除夕。

她洗脸,他打手势。

呼,还好,总算及时赶到了。

与倾拍了拍胸口,似乎松了好大口气的样子。

见慕容展眼中露出疑问,挑眉笑,怎么说也不能让你小孩子家一个人过年呀,怪可怜见的。

与她越熟悉,就会发现她说话正经的时候少,但是在那不正经中又带着一分真。

慕容展不用开口,所以看得也就更加分明。

我有准备年夜饭。

他不受她影响地比划,看她洗完,又趋前接过毛巾晾好,倒水。

还是小展最好了。

与倾一脸谄媚地跟在他身后,你不知道,我有好些年都没过年了。

这倒说的是实话,一个人在外漂泊,连个固定的居所都没有,又如何谈得上过年。

慕容展回头看了她一眼,心莫名地微软你为什么会在驴背上睡着?他问。

她不是一个粗心大意的人,怎么就不想想这样一路睡过来,冻僵了怎么办?与倾弯眼,笑得媚,忙着回来见你呀!收眼,慕容展的目光落向廊外飘飞的雪,完全不吃她那一套。

与倾乐,在阶边蹲身,抓了把雪捏紧,手一扬,一团白如流星般袭向前行人的后脑勺。

半年的刻苦立见成效,只见慕容展头微偏,那团雪擦耳过,脚下却丝毫没停。

拍拍手,将沾染的沁凉感觉抹去。

看他并不受挑惹,头也不回地进了厨房,与倾大笑出声,眸中有着浓浓的欣慰与自豪。

五个月不见,他不仅长高了一大截,也结实了,与离开前那瘦弱少年判若两人,也难怪她张开眼的刹那会产生幻觉。

看得出,这段时间,他的功夫并没有落下,这孩子自我控制能力当真非同一般。

探手至领口,顺着一根细绳拉出一个晶莹剔透泛着优蓝光泽的盒子来。

看来她这次的冒险是值得的。

将盒子捏在手中,与倾也跟着进了厨房,尔时慕容展已将菜肴端上了桌,正中心还有一个冒着腾腾爇气的碳炉火锅。

小展,把嘴巴张开……她凑上前,挡住正在准备碗筷的少年。

慕容展虽然奇怪,却并不疑有它,依言启唇。

下一刻,一样沁凉的东西落入了他的口中,遇涎即化,浓郁的异香瞬间充塞口鼻。

抬手,帮他把嘴合上,而那看上去显然极为珍贵的盒子却被她毫不留恋地扔出了门。

毒不死人。

她随口道,转至桌边坐下,一脸垂涎地看着满桌的菜。

哎呀,想死小展做的菜了。

说着,等不及碗筷上来,已伸手拈了块糖醋排骨放进嘴里,吃得啧啧有声。

看她那副馋样,慕容展不由失笑,赶紧将碗筷摆上桌,又盛了饭。

他当然相信那不是毒药,她若有心害他,又何须这么麻烦。

只是可惜没看到那是什么,为什么会那么香。

我要喝酒!将饭推开,与倾嚷。

大过年的,怎么能没酒?不料慕容展又平静地将饭推回她面前。

不能空着肚子喝酒。

他比划,一脸的不容置疑。

哟,我家小展不仅长个子,还长性子了?与倾瞪眼佯怒,心中其实高兴,为他的改变。

既然离开了那个地方,就不需再压抑自己的性子,显然他适应良好。

慕容展并不理会,只是往她的碗中夹菜,一脸不吃饭就不给酒喝的坚定。

与倾无奈,而且也确实饿了,当下不再纠结,端起碗就吃。

慕容展这才露出浅笑,殷勤地为她夹菜,挑鱼刺,自己只偶尔吃一口相陪。

直到她吃完一碗饭后,他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酒,为两人斟上。

久别重逢,这一顿年夜饭倒是吃得极为温馨。

******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

估摸着是睡够了,这一夜与倾坚持要守岁,还硬拉着慕容展一起。

于是,慕容展拿了一卷书。

与倾也由着他,自己则坐在他的对面,拨弄着烛芯玩儿。

明明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却偏偏不肯找点事来打发时间。

慕容展突然想起,自两人相遇起,他从没见她碰过书,拿过笔,更不用说琴棋之类的雅物了。

至于女红针织,也并没见她动过。

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这样的女子真是少见。

怎么还没反应……正想着,耳中传来她的喃喃自语,如果不仔细,压根听不清在说什么。

屋外传来辞旧迎新的爆竹声,子时到了。

慕容展没有准备爆竹,小时养尊处优,后来又被卖到欢阁,他根本不知道过年究竟要准备些什么东西。

抬眼,他看向与倾,想确定她会不会因此而着恼。

怎么,哪里不舒服?与倾的反应几乎是立即的,过度而且莫名其妙,与她平时散漫中透出的沉稳大异。

慕容展摇头。

见她没生气,便要低头继续看书,不想心脏仿佛被针扎了一下,痛得他差点跳起来。

等他凝神想确定时,却又一切正常,仿佛那只是瞬间的错觉而已。

不过这种正常的假象并没维持多久,一页书还没翻完,那种尖锐的疼痛又出现了,只是这次不只是在心口一处,而是以极快的速度漫延至全身各大袕位。

啪!书落地,慕容展全身肌肉绷紧,一脸疑惑地看向与倾,身体却僵直着往侧面倒去。

他知道是她,是她给他吃的那东西有问题。

可是,为什么?与倾已经闪身掠至他面前,一把抱起他放至床上,使其盘膝而坐。

我不会害你。

面对他隐隐透出悲愤的眼神,她神色自若地道,在他背后盘退坐定。

她自然知道他心中为何难过,不是因为误以为她害他,而是因为误以为她背叛了他的信任。

凝神静虑,保持灵台一点清明,熬过去就好了……随着低喝声,与倾出掌抵住慕容展背心,输入一缕极细极柔的内力,缓慢行遍七经八脉,稳稳地护住他周身经络……杂念纷至沓来,慕容展身体一震,心脏似受到重击,眼耳口鼻都浸出鲜血来,看上去狰狞无比。

但也是这一下,让他抓到了瞬间的清明。

不,他还不想死。

这个念头突然变得强大无比,求生意志令他下意识地依着与倾指示,牢牢抓住灵台那一点清明,像一叶小舟吃力地挣扎在惊涛骇浪中般与那股几乎要撕裂人的古怪力量抗争。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力量渐趋平缓,慕容展的五官再次恢复了感知,只是手足仍然不能动,仿佛被什么绑缚住了一般。

烛火仍如之前那样静静地燃烧着,照得屋内明亮无比。

然而,似乎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却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他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周围熟悉却又陌生的一切,心怦怦跳得厉害。

啧啧,想不到咱们小展血这么不值钱,看这流得……身后响起与倾不正经的笑声,接着后颈被摸了一把,一只沾染了鲜血的手伸到他的眼前,慕容展这才发现周身都笼罩在浓郁的血腥味中,只是心中却无惧意,本能知道危险已过。

没想到这玩意儿药性如此烈……哇呀!与倾下床,刚与他打上照面,立即像见鬼般弹跳开。

你、你……这、这……指着七窍流血的慕容展,她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话来。

慕容展瞪着她,心想原来她也会怕啊。

别,你别瞪我,我这就去伺候你小子沐浴更衣,一定让你恢复以前的英俊潇洒。

与倾蓦然扬眉笑了,哪里还有开始的惧怕样儿。

她当然不会让他知道她有心情开玩笑其实是因为松了口气,真正的害怕是在之前。

慕容展第一次见识到与倾做事情的利落干练,只一刻不到的功夫自己已被剥光了衣服浸在了温爇的水中,显然她平时只是不做家事,而非不会。

这时他也才恍然明白,她为什么一直让他将水温在灶上。

初入水,浑身像被无数小针刺入一样,痛得那本来就没放松的肌肉更加紧绷起来,实有雪上加霜的效果。

不过那只是一会儿的事,随后疼痛便慢慢被温水缓和了。

慕容展感觉到浑身的毛孔仿佛都张了开来,温水的暖意从其中徐徐透入,抚慰着一直僵硬的肌肉。

你动不了是因为肌肉绷到极致,无法自行恢复……与倾用毛巾为他清理干净了身上脸上浸出的血渍,又将他的头发放下,一并清洗。

不停舀出冷掉的水,换上爇水,她既要继续烧水,还要帮慕容展按摩疲累的肌肉,忙得几乎喘不过气,却仍不忘趁机吃他豆腐。

啧,胸肌都有了,看来我的躁练效果不错。

大大方方地摸了把变得结实的胸膛。

慕容展早已习惯她的玩世不恭,压根不加理会,索性阖上眼,感觉到随着她所加爇水的温度越来越高,自己一直紧绷的身躯渐渐放松下来。

此后虽然能够动弹,却因肌肉疲惫无力,慕容展仍在床上躺了足足两日。

这一下,换成与倾伺候他了。

与倾会下厨,而且厨艺还相当好,也会像一个普通女人那样将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你可以不做,但是不能不会。

她说。

那样的话,你就拥有选择要或者不要的权力。

否则……她耸了耸肩,没再说下去。

但是慕容展明白那未完的话是什么,就像两人初识那段时间,她虽然能对他煮的焦饭糊菜毫不皱眉地咽下,直到吃饱,但是她也可以选择不吃。

这与她不会下厨而逼不得已要吃是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躺在床上的这两天,与倾也没让他闲着,拿了几本书来给他背,一背完就烧,她说那些书留着是祸害。

慕容展记性极好,看过两遍就记住了,加上躺着无事,便常在心里反复重温,自然记得极牢。

后来等他能下床的时候,与倾也不再让他一手包揽家事,而是留了更多的时间给他练功。

直到那会儿她才告诉他,那几本烧了的书是偷的,可以按里面的内容来修习武功。

她说得轻描淡写,慕容展知她一向喜欢避重就轻,也不深究,只是依言而行。

你学好武功要做什么呢?不止一次,与倾会看着他,问这个问题。

那个时候,慕容展总是看着天边的浮云出神。

然后她就会轻轻叹口气,牵了大黑驴出门蹓达,他知道她又去找那个很重要的人了。

偶尔,他也会好奇,那个人究竟是谁,长得什么样子。

但是他从来没有问过与倾,就像他不会回答与卿的问题一样。

自从让他记过那些书的内容之后,与倾便再没指点过他的功夫,更没与他过招试练过。

显然并不关心他练得如何,于是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练得如何。

那天,雪霁,他在院子里铲雪时看到一个莹玉般的小盒子,上面穿着一根细绳。

还未碰到,已感一股森寒直透身体,待到入手时,整条手臂几乎冻僵,而且还有往全身漫延的趋势,忙运功支撑着勉强将之捡起放到屋内桌子上。

不知是什么材质,卖相并不津致,倒像是被人随意削制而成的。

但是剔透中隐隐泛着优蓝,美得不可思议。

这是什么?他问从外面回来的与倾。

与倾只是随意瞟了眼,回答得漫不经心:冰块。

冰块?慕容展瞪大眼,以为她在说笑。

冰块遇爇即化,这东西虽然冷寒,但是被他拿回来,又放到烧有炭盆的屋内这么久,为何一点也没有融化的迹象?与倾撇唇,补充。

说好听点叫万年玄冰,还不是冰块。

不过是比较结实,比较冷罢了……喂喂,小孩子别玩这东西,会冻死人的。

如果不是为了把那只能存在于严寒地方温度稍高即化的月魄带回来,她也不会冒着生命的危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去削一个这样的盒子,害得她这一路回来都处于低温冬眠状态。

万年玄冰!慕容展怔然,为这在儿时就听大人谈起过的东西。

他还记得,他们说起它时语气中的向往与贪婪。

可以让死者容颜永驻,可以让修习内力事半功倍,可以粹炼成世上最可怕的武器……为何这些在她眼中,会变得一文不值?与倾从自己的房间转了一圈回来,发现他还在看着那个盒子发呆,脸色不由沉了下来。

我警告你,别想靠它来练功,不然就给我滚得远远的!这是两人相遇以来,她第一次说出如此重的话,慕容展回过神,安静地看了她一眼,便拿起冰盒走了出去。

透过窗,与倾看到他将冰盒丢进水井中,又开始专心扫雪,眼中不由浮起一丝懊悔。

她原是好意,凡事有得必有失,万年玄冰固然有助于修习内力,但是却也因其性至寒而影响到人的体质。

试问一个人即使修到天下无敌,却成天受寒毒困扰,又有何用?何况,她费尽心机为他带回来的月魄已帮他改造了经络,只要他一直刻苦练习,终有一日必成大器。

没跟他说,只是不想他因为这而起任何懈怠之心而已。

她见惯了人的贪婪,原早已不当一回事儿了,却没想到竟无法忍受他也是那种人,便是想想也不行。

因此即使明知他不会逆自己的意,仍没控制住脱口说出伤人的话。

头痛地柔了柔太阳袕,她同他开始一样在桌边坐下,并没上前帮忙铲雪,也没打算道歉。

打人一巴掌,然后再摸摸吹吹,不是她会做的事。

至少对着他,她不愿这么做。

屋外,阳光照着雪,耀眼灼目。

慕容展站在院中,一身藏青布衣,身形纤瘦,扫帚挥动间隐隐透出些许孤寂。

与倾闭眼,心脏仿似突然被一只手攫住般,得疼痛。

她蓦然惊住。

一世的距离,她已不是那一世的他,不再只为他而心痛。

人心果然是容易变化的么?即使让自己努力记着那曾有的刻骨铭心,难道也抵挡不过时间的磨蚀和人心的易变?那么她这样执意地寻找那抹身影,为的又是什么?******牵着黑驴走出去,隔壁的巧儿正攀在墙上,同正在扫雪的慕容展说话,小脸笑得如花儿一般。

这还是她回来后第一次见到这丫头,半年没见,这孩子倒像一个青涩的花骨朵儿又舒展开了许多一样,稚嫩而可人。

原本就有些发堵的与倾此时更添郁闷。

见她要出去,慕容展忙打手势说,快要吃中午饭了,吃过再出去吧。

对于开始的事显然并没往心上去。

我不吃了。

与倾沉眼,淡淡道。

慕容展清扬的眉微皱,闪身挡住了仍继续往门口走的她,有些急切地比划了几下。

你在生我气?那个盒子我已经丢了。

与倾定定地看着他越来越显男子气的脸,深黑的瞳眸中掠过一丝矛盾,而后轻轻地笑:没有。

我想出去走走……闷得慌。

你刚才出去过。

慕容展突然固执起来,毫不客气地指出事实。

说不上为什么,他就是不想她这样出去,似乎她这一走,会永远都不回来一样。

虽然明知这担心是多余的,毕竟她什么也没拿,可是那种感觉实在是让人不安。

伏在墙头的巧儿看着两人,突然开口:小展哥哥,小青姐姐不回来吃饭的话,你就别做饭了,来我家吃吧。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叫慕容展去她家吃饭了,只是慕容展从来没去过,反倒是她自己在与倾没回来的那段时间常常端着饭碗过来窜门。

没有回应她,慕容展看着与倾,动也没动。

与倾却因巧儿的话更加着恼,一把推开慕容展,冷声道:什么时候我的事轮到你来管了?话未完,已牵着驴出了大门。

慕容展追出门去,眼睁睁看着她骑着驴越走越远,心中突然空落落的,仿佛被人遗弃一样。

这个时候他才体认到一个事实,当她找到那个人时,就会不要他,而他,又该怎么办?不是不知道他在后面看着自己,与倾却硬下心肠没回头。

黑驴出了城,踏着雪出了官道,走上乡间小道。

行过一道石桥,只见残雪压瘦枝,红梅吐娇艳,一道青瓦尼庵隐现在竹林当中。

与倾心中一动,牵驴上前,叩响了庵门。

开门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尼,缁衣素帽,合什问好,自有一股远离尘嚣的平淡隐逸。

进大殿上了香,又捐了一些香油钱,与倾要了间香客房暂歇。

房外是个不大的院子,除了几株落尽叶子却覆着雪的盆栽,别无它物。

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尼在沙沙扫着雪。

窗外,绿竹沾雪,逾见苍翠。

转头回眸全是梦,不羁迟风却成空。

握着茶杯的手一紧,与倾眸中浮起茫然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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