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安脸色惨白,想要勒住马,马儿却跑得狂性大发,再不受控制。
尖叫声不知是出自那个背着孩子的妇人,还是雅安,又或是旁边的人群。
一条人影突然从人群中掠出,一把抓住雅安胯下马儿正扬高的前蹄,轰的一声,雅安在反应过来前已从马背上跌飞出去,马儿侧摔在地,痛得厉嘶出声。
雅安被摔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挣扎起,看到一个须发猬张铁塔般的汉子正站在她的马旁,目光冷冷地看着自己。
此时她已顾不了这许多,没敢耽搁,在人群聚拢被围困住前,她连马儿也不要了,一瘸一拐地往人烟稀少处钻了过去,不是走偏僻的巷子,就是从开着门的人家户中穿过,却不敢出城。
途中有人骂,有人拦,却都被她疯子一样的狠劲吓住,等回过神,人影已不见。
身上的蛊一直没有发作过,所以雅安便知道,白木还好好地活着。
她从来不让自己去想,他给自己下的蛊是真是假,唯有那样,她才能理直气壮地告诉自己,两个人还有牵系。
马车摇摇晃晃地往日泽纥儿城驶去,车内除了雅安外,还坐着一个带着俩孩子回娘家的女人,二个商贩,还有一个老人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不大的车厢被挤得满满的,充斥着一股混和着牛羊骚气和小孩尿骚气的汗臭味。
那一日后,克格勃的人整天都在远阜搜寻她。
她成日东躲西藏,眼看着身上的钱很快就要花完,却又不能明目张胆地去街上跳舞算命讨生活,如果不离开远阜,早晚会被他们逼死。
耐心等了好几天,她才得已混上这辆往日泽纥儿去的马车。
看着远阜低矮的城墙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雅安方才松口气。
商贩低声地讨论着什么利润丰厚,老人叭嗒叭嗒地抽着烟杆,在原本浑浊的空气中增加了烟草燃烧的刺鼻味,女人毫不害羞地露出丰满的胸脯在众目睽睽之下给孩子喂奶,另一个孩子则不稳地在狭窄的车厢中跌过来晃过去,不停发出格格的笑声。
那少年却时不时把目光落在雅安身上,憨厚的脸上隐隐泛着羞赧的红晕。
一切都是那么平静。
因为他们都有处可去,都有处可回。
只有她……只有她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她想依娜,想车折儿和阿丽达,想……阿木。
前面传来叫嚷的声音,马车停了下来。
雅安心中一跳,和其他乘客一样探出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
是一队蒙巴贵族车马。
说是他们的夫人要生产,已来不及赶回族,看看有没有人能帮忙。
那个带孩子的妇人和雅安走了过去。
在最豪华的那辆马车里,有一个破了羊水痛得哼哼叫的贵妇,还有一个神态高傲却隐隐透着些许慌张长得极美丽的小姐。
雅安只看了一眼,觉得有些面善。
妇人生孩子的时候,那小姐是避了开的,显然还是个未出嫁的姑娘。
至于雅安,倒并不忌讳这些,便在一旁打下手。
贵妇不是第一胎,所以生产很顺利。
当将那哇哇大哭小脸皱在一块的小婴儿抱在手中的时候,雅安突然觉得很感动。
原来生命的延续是这样来的。
她也想要生个娃娃,生个白木的娃娃。
雅安脑海中突然冒出这个想法。
她长得好看,白木也好看,生下来的娃娃一定会很漂亮。
那小姐一人给了她们一个金币算是酬谢。
雅安看着穿着美丽绸缎,梳着繁复发式的高贵小姐,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你们两个长得真像姐妹。
那带着孩子的妇人说了一句,因为出生不高,说话也不知轻重。
那小姐闻言,脸当即变了。
在她眼中,雅安不过是一个低贱的牧民,怎么能和她比。
雅安却是恍然大悟,难怪总觉得眼熟呢,原来是天天面对的一张脸。
当然有些区别,但总有七八分的像。
不过人家可不承认呢。
她笑了起来。
小姐是草原上的湖泊,雅安不过是湖中的一根水草而已,哪里能比啊。
阿姐真爱说笑,我看咱们俩倒很更像姐妹呢。
一番话说得那小姐转怒为笑,妇人开怀。
告别了蒙巴人,他们继续上路,在日落前到了日泽纥儿。
日泽纥儿是蒙巴人的地方,城主是博格儿,一个蒙巴王爷。
在他的治理下,日泽纥儿也算繁华太平。
到了那里,雅安重操旧业,每日一支舞,舞罢给人看手相。
因为长得好看,加上能说会道,养活自己完全绰绰有余。
只是她心中始终惦念着白木,那人前花儿一般的笑容中便总隐隐约约有着些许勉强。
当黎明来到以前,黑暗最深最沉……鲜艳的红唇说着诡异的话语,修长秀美的指尖轻点着手下粗黑的掌心。
中年男人一脸的晦气在那雪白的小手轻点下,柔美却平和的话语声中渐渐散去,黝黑的脸上浮起满意的笑容。
就在这时,来了一队蒙巴人的士兵,撵走了排队等待算命的和围观的人群。
郡主即将远嫁。
奉王爷之令,请命师到王府走一趟,为郡主一测路上吉凶。
为首的士兵大声说,神情严厉。
草原民族信奉鬼神,贵族凡大婚出行生子都要先测吉凶,以明天神之意。
城民早知郡主要被送到地尔图人王那里合婚,闻言并不以为怪。
雅安可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出名,连王爷都惊动了,心中虽然怪异,却不得不随着他们去了。
毕竟她一介流民,走到哪里都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蒙巴王爷想要的并不是她那靠着两片嘴皮子胡诌的算命本领。
更没想到,那来日泽纥儿的路途上遇到的蒙巴贵族会是王妃和郡主。
那一日后,日泽纥儿最热闹的那条大街上少了一个会跳舞的美丽命师。
没过多久,人们便遗忘了世上还有这么一个人。
时间和人的记忆总是这样残酷无情。
三个月后。
第一场雪降落草原。
火衣,貂裘,眉动春山,眼波若离,回眸间风情无限。
当雅安被侍女掺扶上马车的时候,那娇怜的风姿差点让博格儿反悔。
若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恐怕已经把她召回去供自己享用了。
当然,那也只能是一种幻想。
为了瞒天过海,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与他女儿容貌近似的女子,又怎容得他反悔呢。
何况就算他愿意牺牲自己最疼爱的女儿,也得罪不起地尔图人啊。
真可惜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竟要落到马贼手中。
他不无惋惜地想。
雅安软靠在马车上,喉咙的烧灼感早已经消失,然而,她也知道,自己再不可能发出声音来。
带着丰厚嫁妆的送亲队缓缓驶出日泽纥儿城,沿路城民夹道相送,为能与地尔图王结亲而感到自豪。
谁也不知道,正主儿的车队在同一时间已不声不响地从另一个城门驶了出去。
华丽的马车压过覆着初雪的草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雅安木然看着车外一望无际的白,心便似这草原的雪一样荒凉而寒冷。
被招进王府,才知道路上所遇那跟自己容貌相似的贵族小姐是即将嫁给地尔图王的柔罗郡主。
只是柔罗郡主需要的不是她语言上的吉凶慰心,而是她身体力行地为其顺利出嫁护航。
早在两族婚期确定下来之前,在草原上横行无忌的马贼哥战就曾扬言要娶蒙巴柔罗郡主为自己的女人。
没有人愿意做马贼的女人,何况是蒙巴美丽无双的郡主。
因此,在送女儿到地尔图的王庭途中,他们要防的就是哥战公然抢婚。
博格儿想到了李代桃僵的主意,而雅安偏偏一头撞入虎口。
被软禁在王府三个月,威逼利诱各种方式使尽,雅安跟着学了必备的贵族礼仪,原也是虚与委蛇,再伺机逃跑。
谁想,他们看管丝毫不松,让她无机可寻。
而为了防备她在被马贼抓获时泄露出秘密,临行前一晚,他们竟然给她灌哑药毁了她的嗓子。
从此,她再也不能说话了。
白木瞎,她哑。
那么以后即使再见到,他也没办法认出她来了吧。
唇角扯出一丝自嘲的笑,雅安不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竟然还想着那个不肯要她的男人。
为什么要这么死心眼呢?看着灰蒙蒙的天,她想。
为什么她们都会喜欢上不喜欢自己的男人?这恐怕永远都会是个无解的问题。
自从那个女人背叛了她的男人,自从焰族差点毁在她疯狂的爱中后,这个无解的问题就出现了。
真是诅咒?还是她们血液中天生所具有的毁灭性?白木……白木……他长得真好看。
闭上眼,雅安想起那大理石雕像一样完美无缺的脸庞。
他不是一般人,她知道。
一个普通人不可能瞎了还能带着她走出怨鬼谷,一个普通男人不可能对投怀送抱的女子无动于衷。
可是普不普通,似乎都无关紧要了。
她扯唇笑。
落在马贼手中会怎么样呢?发现她是假的,然后放掉?放掉?马贼如果会那么好说话,也就不会人人惧怕了。
也许不会遇到马贼,这冰天雪地的,谁不愿呆在帐蓬里啊。
那样的话,她就可以安全抵达地尔图人的王庭,然后是不是就要做他们的王妃?一个哑巴王妃……雅安想笑出声,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咳嗽。
身侧有怜悯的目光投过来,是陪嫁的侍女,和她一样是献给马贼的牺牲品。
你以后别发出声音,很难听。
一个侍女冷淡地说,在这样的时候,没谁会安慰谁。
想逃,却无路可逃,没人会喜欢这样的旅程吧。
以后?她们会有以后吗?无力地歪倒在榻上的软枕上,雅安合上眼,她不是轻易放弃的人,可是这次是真的无能为力了。
双腿没有力气,嘴不能张,手不能抬,她还能做什么呢?等吧。
等看看是否有那个运气见识一下马贼的风采,那哥战可是让整个草原都闻风丧胆的人物呢。
雷鸣般的蹄声响起,惊破了车队死亡一样的沉寂,也踏碎了人们表面上的平静。
我不想死……侍女们慌了,一些开始呜咽,而有一个却突然跳了起来,冲向车门。
外面的护卫并不知道自己所护送的是假货,纷纷拔出刀来将车队围起来,显然准备拼死保护他们的郡主。
但突然跳下车的侍女却在马贼出现之前先自惊扰了他们的镇静,也消弱了他们誓死的决心。
那个侍女死了。
在马贼包围他们之前,被侍卫的头领刺穿了心脏,却也给整个车队笼罩上了死亡的阴影。
没有人能逃出哥战的马队,没有人能逃出秋晨无恋的眼,没有人能逃出焰族的诅咒。
寒风吹过,带着草原上的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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