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十二刚抓到桶沿的手一颤,如触电般收回,水桶被带倒,骨碌碌滚向井边。
他身体僵住,清晰地感觉到风冥柔软的曲线随着冰凉的水珠浸透他背后的衣衫,灼烫着他的知觉。
风姑娘……他声音微哑,手下意识地抓住风冥勒住他腰的冰凉手臂,失了方寸。
怀中的身体在颤抖,风冥一怔,缓缓松开手,你在害怕?她并不想吓他。
我没……宴十二尴尬得面红耳赤,急急往前迈了一步,与风冥隔开了些距离,这才稍稍好些。
他本是血气方刚的男子,丧妻以来再未碰过女人,这一夜前后被两个女人挑逗,哪里会没感觉?江久竟倒还罢了,他确实无心,但是风冥却不同。
风冥的身体他是看过也抱过的,两人又有了终身之约,这样一来,叫他怎不情动?只是在成亲以前便与她行了夫妻之礼,便是苟合,恐怕会被她轻看。
他心中这百般思量,风冥如何明白。
人类的一些禁忌她其实是知道的,比如男女之防,比如尊卑之分,再比如恭孝之道……只是知道归知道,她却从不会放在心上。
此时见宴十二别扭,便道是自己做得过了。
当下,伸指点了点宴十二的背,声音放柔:好了,别怕,我不欺负你。
你去屋里给我拿件衣服来吧。
宴十二自不好解释,但听她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和,便知她没生气,当下放下心来,如获特赦一般逃离了那里。
看着他仓皇逃离的背影,风冥突然发觉自己似乎做了一件很无聊的事,摸了摸鼻子,她走过去捡起水桶,打了桶水上来兜头淋下。
等她洗完,宴十二已经拿着衣服等在一旁。
当然,仍然是背对着她。
******衣服是现成的女装,屋内的一切都是现成的,甚至还有现成的热食摆在桌上。
面对着这一切,宴十二说不疑惑是假的。
我先找到了住处,才来寻你。
风冥稍做解释。
闭上眼,感觉他的手和梳子穿过发间,只觉无比的舒服。
哪里像她自己,总是扯痛自己。
她穿的是套湖水绿的襦裙,乌黑温润的长发披在背上,未经刻意修饰,却已是秀雅绝伦。
宴十二的目光缓缓扫过镜中她修长的眉,轻阖的眼,秀挺的鼻……最终落在手中鸦羽般的湿发上,心不觉微微揪紧。
她这等女子如何甘愿将一生束缚在自己身上?只为报恩吗?以后我的头发就交给你了。
风冥轻轻的叹息声让原本胡思乱想的他心中一热。
嗯。
他轻应,手下更加轻柔,眼神更加专注。
过了许久,宴十二抬眼看了眼镜子中似乎已经睡过去的人,犹豫了下,低低喊:风姑……冥……音落,心中忐忑,她是否会不喜自己如此唤她的名字。
镜子中那双狭长的眼缓缓睁开,询问地对上他有些慌乱的眼。
宴十二心中一紧,吸了口气,才缓缓道:你真愿和我过一辈子?这个问题若不弄明白,就会像一个疙瘩始终搁在他心里,让他无法安然。
嗯。
风冥应,然而神色莫测,让人看不出她心中所想。
为什么?终究是对自己和她的差距看得太明白,行事素来沉稳的宴十二怎能不弄清楚。
总不能这样糊里糊涂跟了她,最后才发现她心中的不情愿吧。
之前她提要伴他一生一世,他是愿意的,所以应得爽快。
但是如果她现在想后悔,他亦不会怨怪她。
风冥讶然,突然发觉自己并没细想过这个问题,只是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救过她,她就要陪他一生。
然而,事实上只有她自己才清楚,他的救于她其实是可有可无的。
当时就算没有他,她依然能够活下来。
何况,要报救命之恩,于她实在是有很多种方法,完全没必要把自己也搭上。
那么是为什么呢?宴十二,我是妖。
她说。
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
宴十二垂下眼,没有说话,脸上虽无意外之色,正在给她梳头的手却颤了一下,扯动头发,引起轻微的疼痛。
他知道她不屑说谎,但是这样的事实委实让不信鬼神的他难以接受,即使相逢以来所发生的那些事,以神怪之说来解释会更加合理。
我本体被毁,以后只能住在这个人体之内。
对于我来说,和你住在一起,还是我独自一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风冥说得淡漠,无意向他证实自己的话是真是假。
她只说事实,像这样的解释于她已是例外。
宴十二手顿住。
烛光下,湿润的长发,湖水绿的衣服,清冽贵气的眉眼,眼前的女子明明那么实在,他为何会产生遥远不可触及的感觉?至少,她没有说是因为他救过她。
那一刻,他如是庆幸。
******红衣少女是第二天早上出现的。
彼时,风冥已梳洗毕,正在检视整座废宅,思索着在这里住下的可能性。
大小姐,江家那里已处理妥善,小红幸不辱命。
少女垂手跟在她身后,一反昨夜的狐媚,神色间毕恭毕敬。
此少女正是风冥走前安排来照顾宴十二父子的狐小红。
此宅占地约五亩,有前后两个院落,绕以木构的檐廊。
堂屋,正寝,东西侧厢,还有一个马厩。
前院宽敞,可停车马,后院则布有假山竹蕉等物。
除昨日所睡正寝外,余皆荒废。
院中墙垣残颓,荒草人高,蛇鼠滋生,房内蛛网封门,尘埃寸积。
嗯。
整理一下,也可久住。
风冥在那株老槐下停住,伸手捻下一片老叶夹在指间,突然想起那夜的草笛声。
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淡淡抛下一句话,她往回走。
狐小红先是一怔,而后大喜过望,忙跪下兴奋地道:谢谢大小姐。
她千年之劫即至,风冥言下之意无疑是答应要为她挡劫。
想她一向懒散,连修行也不认真,能活到现在实在是凭着些小聪明,但是千年之劫已经不是仅靠着小聪明就能挡的。
风冥愿意助她,那她的小命自然是保住了。
起来。
风冥没有停,一直走上檐廊,过了根廊柱,才像是想到什么,回过头:对了,你去找下屋主,看看这座宅子卖不卖。
她虽然无所谓,但是宴十二父子毕竟是人类,一切还是按人类的方式来解决比较好。
狐小红领命去了。
风冥回到主屋,宴十二和阿大都已经起了,正坐在阶前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见到她,阿大立时跳了起来,冲过去一把抱住她的腰。
风姨!你娶了爹爹,好不……阿大!谁也没想到阿大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宴十二当即就蒙了,只觉得头脑充血,在反应过来之前已失控地吼住了他。
这样疾言厉色的宴十二是阿大从未见过的,顿时被吓得小脸一白,扁了扁嘴,泪珠子直在眼眶里打转。
宴十二见阿大委屈的样子,心口一痛,脸色忽红忽白,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并没忘记那天回破庙时,阿大也是提出这样一个要求,以及风冥的回答。
不娶。
当时她是这样说的。
而此次,她虽然答应要伴他一生,却仍然没有提要娶他的话。
他是男人,怎可屡次厚颜相求。
风冥眉微微皱了下,牵着阿大的手来到宴十二面前。
宴十二无措地站起身。
宴十二,你记住,虽然我可以陪你一生一世,但是我不会娶你。
这样,你可还愿与我在一起?风冥声音淡漠。
若娶,那么他只有死路一条。
千万年来,巫族女子与男子交配后,皆会杀之食之灵,这已是她们的天性,她不认为自己能够像巫神那样例外。
毕竟这世上男子少有像战神那样强大的。
宴十二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脸上瞬间失去血色,心空落落地无处可依。
那个时候,他才清楚地知道,原来自己对她是有所期待的。
原来由头到尾,他都误解了她的意思。
他一个鳏夫,又无绝世的容貌和才华,凭什么要求她给他一个名份?看了紧紧攀着风冥手臂的阿大一眼,他垂下眼,唇蠕动了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地道:宴十二明白,风……大小姐,十二愿终身为仆役共您差遣。
那个名字,他只叫了一次,以后再也不会逾越。
他宁可为仆,也不愿自甘下贱,为人暖床。
风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终究没有解释。
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
她开口,没有应允,也没拒绝。
自然也没让他知道,若不是为了他们父子,她根本不会在人间停留过久。
是。
宴十二神色变得恭敬起来。
他原可不必受她的恩惠,离去的话在舌尖打了几个转,却始终说不出来。
无法否认,如同阿大对她莫名其妙的眷念,他亦找不出理由硬要与她分道扬镳。
气氛突然凝滞下来。
风冥眼角余光瞟到宴十二身后廊上白影一闪。
先吃早餐。
她说,语罢,牵着阿大越过宴十二,往屋内走去。
宴十二抬头,看着她修长柔美却疏冷的背影,脸上不觉浮起一丝落寞。
秋风劲,卷起地上败叶,在破败的庭院中飞舞。
再要不了多久,冬天就要来了。
这南边的冬天,总没有北边的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