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若!水月笙蓦地站起,自出现以来首次失态。
他身后的少年脸色瞬间惨白,一反之前的高傲,垂在身侧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尊主!原在门边的白衣人突然全跪伏在地,激动地高呼,神色间悲喜交集。
白衣少年这才反应过来,也忙跪伏于地。
风冥负手站在内室门边,冷漠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为所动。
她的身后,跟着宴十二和阿大。
未若?水月笙踏前一步,却又停住,语气惊疑不定,显然在确定眼前之人是否是自己熟知的那一个人。
无数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即逝,快得让风冥来不及捉住。
然而,眼前这个人,让她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种感觉引发了心中异样的疼痛。
面对着这样陌生的感觉,风冥微眯了眼。
你是谁?水月笙神色变幻,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不,你不是她……你不是她……他摇头,神色间似乎极其失落。
语罢,转头对身后跪下的人道:你们都起来,她不是阁主。
待那些白衣人都将信将疑地起来之后,他才冲风冥一抱拳,阁下就是风神医吧,在下水月笙。
说谎。
风冥目光冰冷地看着他,无意揭穿,带着你的人,马上滚出这里。
连风离也不敢在她的地方耀武扬威,何况是一个小小的人类。
刀剑出鞘的声音在小小的医馆里响起,只见开始还恭敬下跪的白衣人都拔出了剑,对她怒目相向。
而其中尤以那白衣少年最为激动,一副恨不得杀了她的样子。
反倒是水月笙脸上不见丝毫变化。
不得无礼,都把剑收起来。
他侧脸对着己方的人低喝,而后看向风冥时又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
月笙是特地来请风神医救治一位朋友,还望神医能随在下走一趟。
风冥伸指揉了揉额角,侧脸看向宴十二,宴十二,你带阿大进内堂去……一听她此言,原本退到宴十二旁边看好戏的狐小红知道她动了杀机,不由惊出一身冷汗,暗暗戳了下宴十二的腰,细不可察地摇了摇头,随后笑嘻嘻地插话道:大小姐,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去跑一趟就好了。
她虽非心慈手软之辈,但是也不想把个干干净净的医馆弄得血肉横飞。
宴十二闻言已然会意,趋前一步,首次主动拉住风冥的手,大小姐,我想出去走走,你……能不能……话至此,他脸微烫,无以为继。
风冥沉吟,已然明了他们的心思。
手指一收,握紧了他的手。
走吧。
阿大可要一起去?她问,目光溜向不知何时又缩到狐小红背后的阿大。
阿大探出头,阿大要和红姨在一起。
跟红姨在一起,有玩的,有吃的,比跟着一板一眼的爹爹和冷冰冰的风姨有趣多了。
宴十二失笑,但是转眼又被手中柔软温暖的小手引去了心神,心跳微快。
嗯。
风冥不以为意,淡淡扫了眼狐小红,眼中的警告赤裸而明显。
小红一定照顾好阿大少爷。
狐小红心思剔透,这样明显的意思哪里能看不明白,何况面对的是风冥,就算不明白也得生急智弄明白。
得到保证,风冥这才拉着宴十二往馆外走去。
风神医……水月笙修眉微皱,负在身后的手做了个手势,预备谈不拢就用强的。
下次再敢在我的地方放肆,休怪我手下无情。
风冥冷冷打断他的话,袍袖微扬,他之前坐的椅子连着椅垫立即化为齑粉,脚下却丝毫不停,转眼已和宴十二走出了医馆。
众人色变,水月笙那背在身后往上扬起的手愣是没能往下落。
要知,能在挥手间隔空将木椅击成粉末虽然不易,但是武功到了至高的境界,并不是不可能做到。
但是缎制鸭绒椅垫却质地软韧,劲力难施,除了火焚,像这般靠掌力便化成齑粉的,却是闻所未闻。
拥有这样功力的风冥要想对他们怎么样,似乎并不是一件难事。
思及此,水月笙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落在狐小红的身上。
那么有劳姑娘随在下走一遭。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见风冥如此厉害,而狐小红面对他们又神色自若,便知她亦非易与之辈,当下神色恭敬了许多。
狐小红抹了把冷汗,又恢复了开始的色女样,目光滴溜溜直在水月笙脸上打转。
公子何不随小红到内进喝杯茶,歇息歇息,咱们再起程?她眉梢眼角尽是媚意,丝毫不加掩饰自己的勾引意图。
水月笙自知容貌不凡,爱慕他的女子大有人在,却碍于他的身份,从没有一个人敢像狐小红这样大胆无耻。
不由侧脸微微避开她火热的眼神,神态微冷:舍友命在旦夕,在下如何能在此安然喝茶休息,还望姑娘见谅。
狐小红挑眉笑,再不为难于他,拉了阿大往外而去。
走吧。
水月笙错愕地看向她,却见她眉淡眼静,并无之前的媚态,不由暗自警惕,显然此女并非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样轻浮。
究竟,风冥是不是她?这一刻,他没了最初的确定。
******转过街角,宴十二停了下来。
大小姐……宴十二?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打住。
对上宴十二尴尬的眼神,风冥有些疑惑。
唔……我们回家吧。
宴十二只是想把风冥从医馆拉出来,并没想过要去哪里,此时不免有些无措。
风冥微愕,半晌,抬头看了眼天色,连正午也未到,街上却又人来人往,极为嘈杂。
我们四处走走再回去。
她说。
宴十二怎么也想不到这个走走,竟然是在一日之内将这大周江山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云里雾里游了一圈。
等他回过神时,两人已经并肩坐于某处不知名的高山之颠观夕阳西落了。
她真的是妖!那个时候他的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这句话。
虽然之前已经相信了她妖的身份,但是毕竟没有这么直接的体会。
此时坐在那里,看着渐渐失去亮度变成红色火球的太阳,他茫茫然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
是啊,我真是妖。
风冥接口,吓了宴十二一跳,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说了出来。
不过妖和人也没太大区别。
风冥偏头,不以为意。
她抬手指着逐渐没入云海之中的残阳,这日落,我看了千百年,从未有过任何感觉,但是今日却觉得无比美丽,心生欢喜。
相较之下,似乎人比妖活得更有滋味一些。
宴十二侧脸,看着她映在霞光里的脸部轮廓,一时间竟不知是何滋味。
今日这一切便似做梦,而如今他仍在梦中。
然而喜怒哀乐爱憎欲,人类有这些压着,却是入仙难,成鬼易,寿命短暂。
可见这世上难有两全之事。
没等他回应,风冥继续说。
这一日她一反常态,话特别多。
宴十二,你可害怕?最后,她问。
盖因人类惧妖之风,历来已久,而她并不希望他害怕她。
如果他应是,那么她会抹了他这一段记忆。
宴十二唇角浮起一丝浅笑,从她深邃无际的眸中抽离出来,看向已吞没落日的菲红色云海。
没什么好怕的。
他说。
我以前的妻主脾气不大好……又或者,她只是面对我时脾气才不好。
也许是做梦的感觉太强烈,也许是受她的影响,宴十二突然很想说些什么。
他笑了笑,眉眼间有些苍凉。
原本她是无意娶我的。
却因为我母亲的关系,而不得不娶。
风冥沉默下来,专注地听。
她救了我,又娶我,总会有些不甘吧。
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发泄在他身上,甚至成亲十年,连孩子也不愿为他生。
阿大是她跟外面养的小爷生的,她连瞒他也没想过,就这样把孩子丢给他,还不时拿他和孩子出气。
这样回想起来,为妖的风冥和狐小红,甚至那个从未谋过面的男鬼,都比他的妻主对他们好。
我出生在武将之家,从小学过一些东西,但是在这男轻女尊的天下又有什么用?倒是练就一身的力气,勉强能够混口饭吃。
宴十二微眯了眼,看薄暮降下,天空变成青蓝。
律法规定,男子违抗妻主,以裸体游街处罚。
男子干涉谈论政事,处以极刑。
男子进入军营,干扰行军打仗,处以极刑……即使他有凌云壮志,又如何?一切的律法都是为压制男人而设。
一个男人太耀眼了,那就是扎眼,就是嫌命太长。
听老祖宗说,在上古时期,其实是男子为尊,女子卑的。
男子胜在力强,女子却胜在坚韧。
过刚易折,那个时代,总是战祸连连。
男子终于为自己的好斗付出了代价。
眼看着男人越来越少,女人却越来越多,自然而然女子占据了各方面主导的地位。
然后律法改变,再加上后来女子逐渐掌握了怀孕的自主能力,不再被动地为生育所累,本身所具有的天赋能力便充分发挥了出来,于是成了现在这样。
宴十二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不上怨怒这世间的不公平,只是觉得有些感慨而已。
安静下来,山风便似突然变得凌冽起来,吹得两人发丝乱扬,衣袂猎猎作响。
你有没有什么心愿,我可以帮你完成。
夜色降临,繁星满天,风却愈加肆虐。
风冥的声音在狂风中,显得那么的飘渺,入耳却又字字清晰。
宴十二觉得有些冷,缩了缩脖子,微微一笑,望向夜空的目光悠远而宁静:你给我的够多了。
他现在才觉得,她不娶他的决定是多么明智。
她是妖,不老不死,他却是人,想到自己会在她面前渐渐老去,然后化成一坯黄土,他就觉得不寒而栗。
还是不娶的好,当一个仆役,老也罢,死也罢,都不必太担忧吧。
一阵沉默,宴十二只觉右手一暖,被风冥握住。
他转过头,她没有看他,目光落在遥远的天际,睥睨一切的气势仍在,却少了一丝冷寒。
回去了。
她说,结束了这奇妙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