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十二靠坐在窗边的榻上,胸前倚着风冥,风从敞开着的窗口吹进来,夹带着水腥味和深秋夜特有的寒意。
窗外寒星闪烁,他依稀觉得自己仍处于梦中。
突然就嫁给了似乎遥不可及的她,成为她名副其实的男人,就这样冠上了她的姓,这些自那日她对他说不会娶他之后,他就没再抱过希望。
而如今全给了他,反让他有不真实的感觉,幸福似乎来得太容易了些。
他有些莫名的害怕,搂着女人腰的手不自觉收紧,将脸埋进她的发中,试图从她的味道和体温中寻找到令自己安心的感觉。
风冥动了下,仿佛感觉到他的惶惑,抬起手在他的脸上抚慰地摩挲。
冥……风十二握住她的手,侧脸亲吻那柔嫩的掌心。
他不打算问她为什么会娶他,也没打算问她还在不在意他的过去。
她待他是不一样的,他知道。
冥,你……他欲言又止,他想叫她别喜欢上他,也别喜欢上任何一个人,因为人的寿命短暂,他怕她孤单。
只是已经自私地选择嫁给她的他,又有什么资格说这些?嗯?风冥仰头,看着他的目光中隐隐有些笑意。
你的本体是什么?又为什么会附身在人身上?风十二将到口的劝戒咽下,问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
他想知道她的过去,想了解她的全部。
风冥被问得精神一振,在他怀中转过身,你真的想知道?风十二点头,眼中有着从所未有过的认真。
那我给你看。
风冥说,盘腿与他面对面坐了起来,唇角浮起一丝似乎可以称得上顽皮的浅笑。
风十二注意到她罕有的表情,不自觉警惕起来,然而等待的神情依然很专注,还夹杂着浓浓的期待。
不知道她打算怎么给他看。
难道她还能变回原形?风冥伸出手,掌心上赫然托着一个鸽蛋大小的黑色八脚蜘蛛,头部正中有四只绿色的眼睛,又黑又亮的身体,全身上下布满尖锐的毛刺。
风十二惊愕地瞪大眼,不知该做何反应。
怎么,被吓倒了?风冥收起手,语气极淡地调侃。
她并不担心他会怕或者厌恶,毕竟在成亲之前她就告诉过他自己是妖,要做她的夫郎,就得有接受她本来面貌的勇气才行。
风十二摇头,脸微红,好一会儿才讷讷地道:我只是没想到……你会那么可爱……迟疑地吐出后面那几个字,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她一眼,没见到愠色,放才放下心来。
可爱?风冥终于失笑,倾身又倚上他的胸膛,感觉到他立即伸手环住自己,方才继续道:那只是缩小的……我是巫族之王,我们巫族是个好战的族群。
从出生起,为了让自己生存下去,就不得不互相残杀,只有强者才被尊重。
就算是巫帝,周围也都是些虎视眈眈之辈,谁强,谁就上任。
说到此,她停了一会儿,风十二却已经约摸猜测到她失去本体的原因。
如今的巫族,能与我对抗的就是风离。
其他能力强悍的,都在天劫和内部争斗中丢了性命。
风冥继续说,语气中隐隐有些疲惫。
能逃过天劫的巫蛛,少之又少。
风十二抱紧她,突然想问她的天劫过没有,却又开不了口,只怕答案让人害怕。
风离是我的妹妹。
这次我的本体被毁,就拜她所赐。
不过这本来就是我们的生存法则,胜存败亡,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只是……哼哼,她也不见得就赢了。
说到此处,风冥露出了与生俱来的傲气。
风十二微笑,不自觉低头去吻她傲然上翘的唇。
不知为何,总觉得此时的她分外可爱,可爱到让人恨不得揉进骨子里去。
风冥唔了一声,顺势仰头,任他温存。
像这样与另一个个体如此亲昵,对于她们巫族之人是不可能的。
但是,在拥有人体后,她似乎挺眷念这种彼此依偎的感觉。
然而,就在两人快要祼裎相对的时候,她突然一僵,蓦地挣脱风十二的拥抱,坐了起来,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凝重。
风离来了。
******甲板上,一个黑色长袍的女子凌空而至,夜风中,她的黑发随着衣袂往后轻扬着。
风冥,出来,我知道你在这里。
冷如寒冰不带一丝人类感情的声音招魂般刺入船上每一个人的耳中,将他们从睡梦中惊醒。
上等舱的窗户被推开了一条细缝,有人在里面往外张望。
一声冷哼,风冥出现在船舱入口处,她仍穿着晚上那身大红喜服,头发让风十二梳理过,柔顺地垂在身后。
风离,你倒是有胆找来!她冷冷地讥嘲,上次若不是她有意,风离如何能得手。
风离目光凝定在她身上,仿佛是在看着一个陌生的人。
风冥,你变了。
不只容貌,连灵力都变了,甚至于似乎还拥有低等的人类情绪。
难怪自那夜交锋之后,怎么也寻不到她。
这次若不是她先后在凌天殿以及辛城大开杀戒,自己也无法寻踪而至。
风冥抬手揉了揉额角,似乎有些无奈,今天我成亲,我想你不会是为了来参加我的婚礼的吧。
她并不恨风离,正如风离也不恨她一样,她们之间的争斗只是出于一种本能而已。
风离显然是不懂开玩笑的,闻言,连眼珠也没动一下,我不想在应劫时还要防着你。
所以,明知与她硬碰自己讨不了好去,却仍然主动找了来。
斗了近万年,你何时赢过我?风冥叹气,仰头。
风住,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下来,而星光却灿烂依然。
十二在的一天她都不会主动去找风离。
但是这已经没有说的必要。
毫无征兆,她身体倏然飙前,一股早已聚集在掌心的灵力破空而出,如同支尖锐的箭头般刺向风离。
不动则已,动必致命。
这是巫族之人历来的作风。
显然早有所防备,在风冥动的刹那,风离也动了。
两道同样强横的灵力在空中相遇,两道人影一触即分,御风对峙于半空之中。
一切进行得无声无息,那一触似乎只是毫无恶意的招呼。
轰——就在偷窥者以为两人不过是戏斗之时,原本平静的河水像是被风暴扫过,突然窜起数十丈高的巨浪。
除了他们所在之船外,远近所有船只全在一瞬间化为碎片。
一时间风云涌动,遮盖住了满天的繁星。
河水回落,打在甲板上,夹带着断肢残臂,引来更多的惊慌。
小狐狸,有没有办法帮她?风十二抬头看着一回合之后便于半空对峙,看不出谁胜谁负的两女,冷静地问立于他身边的狐小红。
阿大睡在她的怀里,浑然不知道身处险境。
狐小红苦笑,这两位遇到一处,就是在天界,那些个平日高傲无比的神仙也只能束手无策。
我的力量太小,更加济不得事。
风十二眉微皱,眼中隐隐有些担心。
那你带着阿大他们走。
狐小红摇头,来不及了。
四周已经被他们的灵力封锁住,只有这艘船被大小姐保护着没事,如果出了这里,只会被她们的力量撕成碎片。
否则,她早就带着他们逃之夭夭。
风十二微愕,注意力回到又交斗在一起的两人。
受到两人灵力相撞所产生的庞大能量影响,整条大河都沸腾起来,而他们所立之船挣扎在惊涛骇浪中间,仿佛随时都有覆灭的可能。
受不了舱内的震荡以及心中的恐惧,很多人都跑到了甲板上。
一边努力稳住自己,一边祈祷着这场无妄之灾早点结束。
她果然是妖。
清雅的男声在两人耳边响起,狐小红看过去,水月笙不知在何时竟来到了两人身边。
他的脸上不见丝毫惧意,反而兴致盎然。
狐小红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美貌在他身上显露出墨渊的影子那一刻开始在她的眼中变得一文不值。
将风十二拉到自己另一边,隔开了他们俩人,以防不测。
水月笙看到她的反应,不由大乐。
狐姑娘想必也是妖吧,难道还怕我一个人?狐小红没有理他,直觉总觉得这个人不安好心。
水月笙哪里知道狐小红对他前后反应这么大,完全是受到墨渊的连累。
风十二对两人间的暗潮涌动浑若不知,一双眼紧紧盯着空中正斗得紧的两人,紧张得几乎屏住了呼吸。
一道巨浪挟带着杀机横溢的气劲拍打在船上,引起一阵激烈的震荡。
有一个人没抓住,滚倒在甲板上,而后被那股惯性抛出了船外,在所有人眼中被生生撕裂成碎片,连惨嗥也没来得及发出。
证明了狐小红所言并非夸大。
阿大发出一声呓语,似乎要醒转,风十二一震,回头。
狐小红已经在阿大睡穴上按压了一下,让他睡得更沉。
眼前这一切,还是不要让他看到得好。
怎么样她们才会停下来?一直悠然自若的水月笙显然也被刚才那一幕惊住,不自觉开口问。
狐小红睨了他一眼,原本不想回答,却在看到风十二眼中有着同样的疑问时,改变了主意。
天翻地覆吧……她不是很确定。
这两个女魔王走到哪里都是一场灾难。
她还记得幼时那只老狐狸跟她说天下妖魔的时候有提过这么一句。
灾难啊……她仰头,欲哭无泪。
风大小姐还说帮她挡劫,但是以现在的情况看来,她的劫还没应,就先把小命丢在她们姐妹手中了。
我有办法让她们停下来。
一个阴冷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所有人都不由被吸引了过去,却是一个长得和打斗中的风冥有七八分相像的女人,她的眼中闪动着一种诡异而炙热的光芒。
却是花未央。
水月笙清逸的眉微皱,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轧轧的声音从船底传上来,让人心惊肉跳。
若这船毁了,那风冥必然会先收手……花未央嘿嘿地笑,语未尽,甲板突然裂开,大量的河水汹涌而入。
谁也想不到,就在所有人惊惶失措的时候,她竟然趁机凿毁了整只船。
船开始倾翻,惊呼声四起,众人狼狈地争相窜逃,企图在这逐渐沉没的船上觅得一偏安之隅。
糟……狐小红伸手去抓风十二,脑子里却想到仍放在舱房中的绿菊和琴。
如果被水淹了,那死鬼定然要伤心死。
就是那一分神的刹那,花未央的掌风已经横劈了进来,两人虽然敏捷地闪过,中间的甲板却被劈断,可见花未央的功力如何的厉害。
狐小红俏脸微变,就要动用灵力,不想背上竟冷不防给人拍了一掌,便再动弹不了。
一只手由后伸过来,揽住了她的腰。
本人对妖分外感兴趣,狐姑娘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水月笙的声音在身后不紧不慢地响起。
啊,忘了说,本人学过一点降妖术,虽然对付不了天上那两只,但是一只小狐狸还是勉强够用。
说话间,他已带着一大一小远离了正交战在一起的花未央和风十二,往被水淹的舱底奔去。
没想到风十二也是个厉害角色啊。
他啧啧感叹。
狐小红被气得脸蛋涨红,却无奈被封住,连声音也发不出。
这一刻她才知道,这个水月笙比墨渊那死鬼可恶上百倍千倍。
风十二见狐小红和阿大被水月笙带走,心中虽急,手下却益加沉稳,花未央一时之间竟拿他不下。
但是她的目的显然也达到了。
正与风离斗得难舍难分的风冥察觉到他们船的倾沉,哪里还有心恋战,一个疾电击退风离,而后脱出战圈,反身扑向沉船。
风离轻松地避开闪电,在见到风冥接下来的动作时微感诧异,却不忘紧追而上。
别阻碍我办事,不然我会让你在天劫前都找不到我。
风冥回头,声色俱厉地道。
风离微一迟疑,知道她所说并非恐吓,真正交战,风冥要占上风虽不容易,但是如果打定主意遁走,却是轻而易举。
两人先后落往沉船,多数人都已经落入了水中,挣扎着往岸边游去。
而在她们停战回船之时,花未央已经察觉,不再追击风十二,一个翻身落进了水中。
她就算再疯狂,也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
原本还全神处于战斗中的风十二突然没了对手,竟然有瞬间的茫然,而后蓦地想起被水月笙带走的狐小红和阿大,方才焦急起来,也要跳入水中去追。
一股大力,将他硬生生拉了回来,向后跌入一个熟悉的柔软怀抱。
发生了什么事?风冥的声音在耳后响起。
风十二大喜,转身一把抓住她的手,急道:快、快救……阿大和小狐狸被水月笙带走了……风冥揽住他的腰,一个纵身落在岸边。
你在这里等我。
她说,音未落人已经消失不见。
风十二怔在原地,目光落在一片狼藉的河面上,心中惶然,隐隐觉得还有什么事要发生。
她为什么会为了你们跟我停战?一个冰冷空寂的声音在他身后缓缓道,令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风十二转身,恍惚以为自己看到了初识时的风冥。
风离如天工雕琢的五官完美得没有一丝瑕疵,然而却也如同石雕般没有一丝人类感情,只有一双狭长的绿眸闪动着冰冷邪恶的光芒。
如果风冥本体未毁,必然也是这样吧。
因为我们是她的家人……他回答。
你如果用眼前这个男人的命来要挟风冥,必能让她束手就擒。
水中突然钻出一个人来,湿发贴着脸,竟是阴魂不散的花未央。
风十二神色微变,而后淡淡一笑,看向闻言陷入思索的风离。
你是风冥的妹妹,你认为她真会为了一个人而受到要挟?风冥少情少绪,他并不觉得自己会重要到让她以命相换。
她当然会,你不知道她有多着紧她的这个男人。
花未央爬上了岸,冷笑着说。
只要是水若笙喜欢的人,都不该活在这世上。
以前的风冥不会……不过,试试无妨。
风离低吟,蓦地伸手抓向正不动声色欲自断经脉的风十二。
等她做了决定再死不迟。
以前的风冥不会临阵停戈,更不可能说逃脱而字。
风十二被风离控制住,连自尽亦不能,神色灰败,不由恶向胆边生,缓缓开口:是这个人故意将船弄坏,打断你和风冥。
花未央未想到他会突然来这一招,心中暗叫一声糟,只见风离眼中邪光大盛,连找借口为自己狡辩亦来不及,已被她强大的灵力击得魂飞魄散。
风冥,咱们九重山再见。
仰首,看向云散恢复清明的星空,风离淡淡道。
******九重山巅,圆月如轮,祭神台上,巫神本体一如十多万年以来那样睥睨万物地屹立着。
雪纷纷扬扬,将一切变得如同幻境。
风离曲膝坐于祭台之下的石阶上,赤裸的足印照着月芒如同暖玉。
风十二立在她的身边,看着在雪雾中逐渐走近的风冥,眼神温柔,而带着明显的痛楚。
似乎,他总是她的拖累。
风冥,你是要再打,还是自己跳进凝月潭?没有看风冥,风离冷冷仰望似乎触手可及的月亮。
对于风冥甘愿为一个人类舍弃自己的性命,她并不相信,只是姑且一试罢了。
于她,无损失。
风冥自出现起,目光就一直落在风十二的脸上,此时闻言,微微一笑。
十二,咱们只做得一日夫妻,你可后悔?言下之意,此后再无夫妻缘分。
十二不悔。
风十二摇头,神色坚定。
今日之事,结局必然是一人独活,但是他却心无遗憾。
好。
风冥点头,神情愉悦,随即转过头看向风离。
风离,你以巫神之命立誓,不让他有分毫损伤……风冥!风十二突然出声喝住了她,这是他第一次对她疾颜厉色。
我不过百年寿命,早晚都会死,你用你无尽的生命来换我短短几十年,值吗?语至此,他笑了,看着风冥,眼神又是一惯的温和平静,脸上一无畏惧。
若非在落入风离手中的那一刻他连自绝的能力也被剥夺了,又怎会等到此刻任她选择。
风冥垂在红袖中的手紧了又紧,眼神恢复为人前的冰冷空寂。
不值。
她说。
于巫族人来说,这世间只有自己的命最珍贵。
风十二暗暗松了口气。
却又隐隐不安,总觉得她不是这么容易被说服的。
巫神曾经对我说过,这天下间唯有一样东西能让人强大无敌,亦能让人软弱至极。
目光越过风十二和风离背后的苍茫云海,风冥仿佛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我想了很久,一直不知道是什么。
风离,你知道吗?风十二心中一动,原本平静的眼轻起波澜,一抹温柔的微笑浮上唇角。
风离听到他们之间的对答,本已有些迷惑,此时闻问,终于看向风冥。
这世间怎会有此等东西。
她冷哼,你别想拖延时间,拖得我不耐烦,就没得你选择了。
风冥轻叹,眼神浮起悲悯,风离,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些东西比活着更美好。
说到此,她看向风十二,眼神微柔。
十二,你可知,巫族之人毁灭生灵的手段是使之魂飞魄散,连轮回亦不能。
语罢,不待他回答,蓦然回头冲风离大喝道:风离,立誓吧。
若不立誓,她如何放心。
没想到事情进展如此顺利,风离反有些意外,却仍然起身,面对着巫神的本体伏下身。
风十二一直镇定自若的表情终于崩溃,知道她意已决,谁也改变不了。
你若敢跳,我……我下山立即就找一个女人改嫁……他颤声威胁,心仿佛被人硬生生掏空,无力的绝望充塞其中,急怒让他的双眼几乎要浸出血来。
我没想到我的劫会是你。
风冥微笑,抬手,隔空温柔地虚抚过他的脸,好好活着,十二。
轮回之后,便忘了我罢。
语罢,蓦然纵身,翩然落入那似乎将天上的月亮凝结在其中的寒潭。
身体甫一接触那水银样的液面,便被迅速地凝冻住,成为潭中唯一一尊冰雕。
那大红色的喜服映着晶莹剔透的冰晶,如同一抹残血。
风十二张大嘴,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眼角缓缓淌下两道红色的泪来,被山巅的低温凝固。
他说她情淡……他以为她情淡……他宁可她情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