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上)

2025-03-29 10:26:09

车轮辘辘地响着,仿佛一直一直都在响,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像永远都不会停止。

不时插进一两句人类的说话声,很快又恢复寂静。

身体是从来没有过的沉重,仿佛被大山压住一般无法动弹。

自出生以来,风冥从未感到如此虚弱过。

伤成这样,恕老身无能为力。

小爷你另请高明吧!咳咳……您还是别奔波了,为她准备身后事吧。

去去去,看不了看不了……各种各样的人,或有礼或无礼,给出的均是同样的答案。

风冥无法出声,亦无法睁眼,只能在心中冷笑。

如若不能重生,她又怎会附魂其上,这些人类医者只能诊治肉体,却无法勘察神识,实为庸愚。

然而无论那些人怎么说,用什么样的态度,都会有一个粗犷却温和的男人声音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一句话,劳烦大夫!接着再带着她在辘辘的车轮声中寻往另一家医馆。

爹爹,姨什么时候才会醒?稚嫩的小孩声音在枯燥的车轮声音衬托下像黄鹂的叫声一般悦耳。

不知道。

爹爹,姨和我们一样没有家吗?嗯。

爹爹,那么姨要一直和我们在一起了?嗯。

爹爹,姨如果醒了,会不会像娘亲一样对我们?……沉默之中,车轮的声音又噪闹起来。

小孩突然安静下来,似乎懂事地知道自己提到了什么不该提的事。

微风轻轻地拂在脸上,带着树叶和青草的味道,疼痛开始悄然漫延,五脏欲裂,筋骨错位……知觉恢复的那一刻,风冥轻轻地叹了口气!不是因为剧烈的痛楚呻吟,而是为重拾生命而叹息。

在她复活的那一刻,便注定了无数生命的消失,其中包括她唯一的妹妹。

没有喜悦,亦无伤感,活着不就是为了尽力活下去,那么挡在这路上的一切,都自然需要像荆棘一样被铲除。

啊……爹,姨出声了……小孩惊喜的叫声突然响起。

车轮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

风冥只觉身体随着车板微倾,然后是微促的脚步声,一只温热而粗糙的大手覆上她的脸。

姑娘!姑娘……男人轻拍她的脸,语气依旧是一直以来的沉稳。

风冥仍然觉得累,浑身像被巨石碾过一样地痛,所以并不想费力地去睁开眼睛向人证明什么。

然而,唇上突如其来的湿润让她一怔。

一股沁凉的液体缓缓注入口中,她反射性地咽下,不停地,直到不再有水流注入。

耳中传来男人无奈的叹息。

车轮声再次响起,风冥缓缓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参差交错的树枝,肥大油绿的树叶,以及枝叶间隙中的青蓝色天空。

虽然九重山巅雪飞如倾,其实山下正是炎夏。

炎夏,对于身患重伤的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鼻中开始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血腥以及腐臭味,风冥知道自己急切之下找到的这具身体实在是破烂得有够厉害,要想恢复,并不是一朝一夕之间的事。

咦?一个小脑袋挡住了满眼的绿,晶亮的黑眼睛骨碌碌地看着自己,其中是说不出的兴奋与惊奇,还带着一丝丝畏惧。

姨。

清秀的小脸,却瘦得皮包骨头,只有一双眼睛,扑闪闪的,生动而活泼。

风冥冰冷地与他对视,直到一只跟鸡爪差不多的小脏手试探地轻轻碰触她的脸。

姨,痛的话就跟阿大说,阿大帮你吹吹。

阿大,排行一也,原来是个男娃。

对于小孩的殷勤,没做出丝毫回应,风冥疲惫地闭上眼,很快便又陷入深沉的黑暗中。

******他们最终在一个城镇外的废弃土地庙安顿了下来。

第一次看到男人长相是在他抱她下车时。

她睁着眼,他很意外,伏身抱她的时候,脸微微地发红。

男人长相说不上好看,与那叫阿大的孩子并无丝毫相像之处,五官平凡,身型在人类男性中算是极高的,肩很宽,如果不是太瘦,看上去必然很魁伟。

男人叫宴十二,很显然,他的妻家姓宴。

人类男子生下无姓,以排行相称,直到嫁人后,才会从妻姓。

土地庙很小,抬头可见天,俯首可见草,破到极致。

宴十二收拾了一处不至于漏雨的地方清扫干净,又燃草熏过,去除了湿霉之气和鼠蚁,在这夏天,倒也勉强能住。

每日宴十二都早出晚归,留风冥和阿大在土地庙里大眼瞪小眼。

最初,因为风冥周身都笼罩在一股阴冷邪恶的气息当中,阿大对她心存惧意,不愿亲近,常常独自一人在庙门外玩,只定时进来喂她喝水进食。

两三天下来,察觉到她虽冷漠,却无害,胆子便渐渐大了起来。

不仅多数时间都呆在她身边,还跟她说话,又或者摘些花,用草茎编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给她解闷,即使她不回应也没关系。

姨,你什么时候才会好?爹爹得去干活,不然我们就没吃的了。

姨,你好起来后是不是要娶爹……爹爹看了你的身体,你得娶他。

可是,你别打他。

好莫名其妙的话。

风冥的目光终于定在了阿大认真的小脸上。

阿大被她不带丝毫人类感情的冰冷目光看得一瑟缩。

不娶。

巫族之女不娶男子。

她们只会在和男子交配后,杀掉对方,食之灵。

这是风冥醒来后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如同磨砂一般,粗砺难听。

阿大先是露出惊喜的神色,当明白她的话意,小脸不由一垮,整个人都蔫巴下来。

爹爹很好啊,姨你为什么不娶他?风冥没再回答,目光转向庙门。

一脸疲惫的宴十二出现在那里,神色间隐现尴尬,显然听到了她和阿大的对话。

爹爹。

也看到了他,阿大跳起来,扑了过去。

宴十二嘴角微扬,摸了摸阿大的头,将手中油纸包的半斤熟牛肉递给他,阿大去用碗装了,咱们晚上吃。

他的手上还提着一个纸包,不知道是什么。

看着阿大捧着牛肉颠颠地跑开,宴十二这才来到风冥身边蹲下,先时的尴尬已不在。

姑娘,我买了点治外伤的药,吃过饭我给你把伤口处理一下吧。

之前一直没处理,一是因为请大夫看诊花完了钱,没钱买伤药,二是她情况极差,不易乱动。

嗯。

风冥应了声,看向他平凡的脸,直到他眼中出现不自在的神色时,才缓缓道:我叫风冥。

风冥欠他一条命。

宴十二怔了下,而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站起身去生火煮饭。

风姑娘家住哪里,要不要送你回去?或者请人捎个口信。

我没家人。

为了生存,手足相残是他们出生所学的第一课。

家人,在他们的观念中与仇人的含意没有两样。

宴十二沉默下来。

******薄刃,热水,还有干净的布带。

风冥躺在火堆边,宴十二跪在她的另一边,因为要处理的伤有些在女性私密处,阿大被支去了睡觉。

伤得最严重的是仍穿着铁链的琵琶骨以及被挑断的手足筋,其次便是胸背部的鞭伤,不仅皮肉翻卷,有几处竟深可见骨,由此可知那鞭非普通的鞭子。

四肢和背上的皮被剥了许多去,此时已开始流脓。

事实上,要在她身上找一处完好无损的地方,其实不是很容易。

锐利的刀刃划过腐烂化脓的肌肉,黄浊的液体和黑红的死血流出,恶臭味开始在空气中流动,越来越浓。

风冥平静地看着隐在火光阴影中的屋顶,唇色苍白微颤,却一声也没发出。

屋顶破了一个大洞,几根朽败的木梁岌岌可危地架在上面,透过那里,可以看到星光闪烁的夜空。

宴十二额角浸出豆大的冷汗,抬头看了眼她,见她眼神清醒而坚毅,心下敬佩,手上尽量加快了动作。

怕她的身体吃不消,所以只处理了胸背部的伤,宴十二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次才继续清理剩下的。

把铁链取下来。

风冥却冷冷开了口。

被锁住琵琶骨,练武之人无法动用内力,而妖,则无法运用灵力。

若是本体的话,则是连幻化成人也不能。

宴十二迟疑了。

等你身子好些吧。

若说穿琵琶骨的过程可以让人生不如死,那么将之取出,恐怕比之痛苦百倍。

他不确定她能承受得住。

取了。

风冥没有其他话,闭上眼,神色不容反驳。

宴十二知道自己没理由听她的,但是偏偏下意识中觉得她的决定是对的。

此链不除,她的复愈能力便要大打折扣。

铛地一声,铁链应声而断。

风冥睁开眼,目光落在他削断铁链的刀上,半晌缓缓道:好刀!好身手!这个男人不简单。

风姑娘,咬住这个。

宴十二似乎并不介意自己被人看出什么,径自用布条折成厚厚的一叠,放到风冥嘴边。

风冥唇角微抿,别开头,不必!耳边传来男人低不可闻的叹息,而后是饱含不忍的低柔叮咛:那么……你忍忍……语音未落,他拽着铁链一端的手蓦然往外一扯。

啊——当铁链磨过琵琶骨的裂痕时,风冥发出了野兽般凄厉的惨嗥,在静夜中远远传出去。

那一刻,她发誓,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曾折磨过这具身体的人。

哗啦!铁链被满头冷汗的宴十二丢到一边,上面带着新鲜的血肉。

他看着因剧烈的疼痛而闭上眼剧烈喘息却未晕厥的女人,跪在她身边,突然一阵乏力。

被风冥的惨叫声吓得醒过来的阿大茫然睁眼,等看清是怎么一回事后,爬了过来,小脸轻轻地贴向风宴冷汗淋淋的脸。

风姨不疼……风姨不疼……阿大在这里。

软软的声音仍带着些未睡醒的迷朦。

宴十二突然反应过来,忙在那不停往外冒血的部位洒上药粉,只是两只手却无法遏制地轻颤着。

良久,疼痛稍稍缓解,风冥吃力地睁开眼,赫然发现那张贴着自己的小脸,微一恍惚,冰冷的黑眸中第一次露出迷茫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