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浩军是因为刺眼的光线醒过来的。
昨晚直接倒在床上,窗帘没拉,午后的冬日太阳就这样大刺刺的穿过落地玻璃窗,然后照在他的脸上。
他一向浅眠,光线刺到眼皮,一下就醒过来。
有点神经质——吴欣宜是这样说的。
他不否认,浅眠的确算是神经质的一种,而他身上,怕也只有这点符合一般人对于艺术工作者的既定印象了。
梳洗过后,他开车直驱西门町。
拍摄街头女性这种事情虽然可以交由一般职员去做,不过,因为这是第一线的接触,抓住客层是美妆事业最重要的工作,所以多年他都习惯自己动手。
自己挑选,自己拍摄,从女性的喜好中塑造出可能的流行。
一月底,学生大概都放寒假了,行人步道上多得是少年少女,声音很大,脚步轻快,方浩军就站在捷运出口,拿着数位相机对着路过的少女以及年轻女子按下快门。
唔,这个眼影画得不错,这个,哇,唇膏颜色太深,再来这个感觉还不坏,满清新的,这个……昨天晚上在日升酒吧的白毛衣?方浩军将目光从数位相机的镜头移往捷运出口的楼梯,短发,大眼睛,走起路来有点闲散,脸上有种睡不饱的慵懒感觉。
她今天穿了一件,呃,有点像大学社团的衣服,牛仔裤,球鞋,削瘦的肩膀上背了一只颇有分量的袋子。
她正在上楼梯,而他就倚在扶手旁。
几秒过后,两人视线再度对上,像昨晚一模一样。
不知道她还认不认得他,毕竟他们的曾经见过也只有短短几秒,但是,方浩军还是不由自主对她点了一下头。
她扬起眉,颇有意外,你记得我?语气很怀疑。
方浩军一笑,你昨天穿着白毛衣。
她的眉毛挑得更高,我还以为你昨天喝醉了。
还以为?这么说,她也记得他,这倒是个好现象。
方浩军的心情不自觉的好了起来,但很快的,他又发现自己居然为了这一点小事高兴有点不太寻常。
他对她好像真的有点……特别?这应该算是特别吗?他还是觉得世界上没有一见钟情这件事情,但,若说人与人之间有所谓的缘分存在,他倒是不会反驳。
你背着这么大的袋子要去哪?去买东西。
她的小脸一沉,昨天出门前忘了关窗子,雨水打进来,我那些不能浸水的全部浸水了,如果不是为了买那些东西,我才不要这么一大早起来,眼睛根本睁不开。
她说话的方式以及表情都让方浩军觉得好笑,现在是下午两点。
对于一个总是睡到下午四点的人来说,一点起床的确是一大早没错啊。
看得出来,她很努力为自己的生活型态作解释,在我的观点里,早晚应该是依照个人的生理时钟来分辨,而不是靠中原标准时间。
如果是平常,有人这样对他说,他一定会觉得对方是无可救药的懒散,但是这些话出自她的口中,他只觉得有趣。
他想,大部分是因为她身上本来就有种悠闲的感觉。
你在这里干么?她眼神移到他手中的数位相机,脸上出现了一丝怪异,你该不会只拍女生吧?她的表情好像在指责他是个色狼似的。
我是,但跟你想的不一样。
她眼神半眯,你只拍穿着短裙的长腿跟胸部对不对?天大的误会,他看起来像这么变态的人吗?对他投怀送抱的人都不知道有多少,他犯得着在西门町拍女生的胸部?方浩军剑眉一扬,正想开口的时候,她却突然笑出来。
我开玩笑的啦。
她的眼神闪过一丝恶作剧,我知道你在做什么。
你知道?嗯,贝蒂,就是昨天帮你点酒的那个服务生跟我说你是彩妆师,在流行领域里工作的人到街上拍路人是很正常的,我只是有点,嗯,无聊而已。
她笑笑,双眼弯弯的看起来非常可爱,因为平常接触的人不是很多,我有时候会讲些无聊的话,你不要介意喔。
两人站在捷运出口处一阵交谈,已经引了某些程度的注意。
她不是名人,但他是。
因为没想到会遇见她,方浩军只做了普通程度的掩饰,所谓普通程度就是——乍看之下不知道,但多看几眼就能辨出。
不远处,已经有几个女孩子对他的方向投以热烈的眼光,一边看,一边低声讨论,彼此之间还有些小推挤,可以想像她们之间的对话一定是你去,不,你去,哎呀,你去啦。
若是以前,他一定转头离开是非地,但是,他想跟她再多说一些话。
至少,让他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介不介意我陪你去买东西?这样说应该还好吧?!我是不介意啦,可是我要先去吃早餐哎。
我刚好肚子有点饿。
可是,她看着他,尾音拖长,表情有点怪,我想吃的是阿宗面线,你知道阿宗面线吗?方浩军后来想想,这行为实在有点疯狂,他这个一向讲求形象平衡的人居然蹲在西门町的路边吃东西?我从念大学开始就只吃这家的面线了。
她笑,拿碗的姿势看起来非常熟练,你不要只是看,要吃呀。
他其实不太吃路边摊的东西,但她将汤匙送进嘴巴的样子让那碗浅咖啡色的食物变得非常美味,于是,他拿起汤匙舀了一口,感觉,嗯,还不坏,当然,若说是秀色可餐,他也不会反对。
吃完他生平第一碗阿宗面线,他们到对面的便利商店买饮料。
杂志架上,满满的当期月刊。
她停在一本封面绘图极为梦幻的漫画月刊前面,指着作者姓名处一个写着乔雅捷的地方,这是我的名字。
你是漫画家?当然呀。
她大笑,我长到这么大,还没遇到有谁跟我的名字一样。
乔雅捷,很适合她的名字。
有女生的秀气,又有男生的爽朗,标准的人如其名。
她笑着问:你呢?他下意识的想拿名片给她,转念一想,又觉非公事场合拿名片有点好笑,于是,他只伸出手,方浩军。
他们握了手。
她的手很小,掌心温温热热的,当他触到她指节间有着因用力握笔而磨出的茧时,心中好像被什么划过似的有了异样的感觉。
喏,都在这里。
贝蒂提着一大袋看起来颇有重量的东西,摇摇晃晃的从后门进来,千万不要折到了,尤其是有方浩军的部分,虽然有些是过期杂志,但都是我的宝贝,绝对不可以弄坏。
乔雅捷双手接过,唔,还真重啊,谢谢。
一定要小心喔。
主人再次叮嘱。
她连忙点头,嗯嗯,我会的。
打开袋口,哗,好多喔。
问贝蒂果然是问对了,只不过是要几本,他一下就提来一大包,不但分门别类,还包有书套,看这个阵仗,七八十本跑不掉的。
不过说也好笑,她这个正牌女生居然会沦落到要跟法律上是男生,内心世界是女生的贝蒂借美妆志,可见她对流行与美丽是多么的退潮流。
不过说真的,你怎么突然对方浩军感兴趣了,你又不化妆。
贝蒂在员工休息室的桌子旁坐下,拿出置物柜的大镜子,仔细审视自己的脸,连口红都没有擦的女生看美容杂志,感觉好奇怪。
已经开始翻阅的乔雅捷听到问题,很顺口的回答,因为我前几天在西门町碰到他。
碰到?语气很是怀疑,是看到吧?碰到,我跟他讲话了。
乔雅捷在心里想,还一起吃了面线,一起去了美术社,然后拍了大头贴,接着在珠宝店外面看主打的即将到来的情人节金饰。
你跟他讲话了?原本对着镜子顾盼自怜的贝蒂突然间扑了过来,语气从懒洋洋的变成十分亢奋,你有跟他要签名吗?还是握手?你不会刚好有带相机在身上吧?喔,他不会跟你搭讪吧?他看起来不像同性恋啊。
喂喂,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贝蒂吐吐舌头,呃,对不起啦……嗯,那你们在西门町遇到后说什么?他有没有……门把旋转,有人进来了。
是小米。
这两位日升酒吧的员工有点不对盘,因此看到他,贝蒂丢下一个待会有空再跟我说的手势,开了另外一扇门,往酒吧里面去了。
小米将外套脱下,你们在讲什么?在讲这个人。
乔雅捷指着这期美妆志的封面人物,你还记得吗?他看了看,喔的一声,就你说‘乍看之下不错,但不知道有没有怪癖’的那个客人嘛,哇,还上了杂志,原来是名人。
乔雅捷笑,我知道的时候也觉得好奇怪,尤其是他已经被我当了一整晚的反面教材。
你什么时候想起来那个反面教材是名人?是贝蒂跟我讲我才知道的。
那天,方浩军跟女伴先走,离开之后,负责那一桌的贝蒂立刻冲来吧台边吱吱喳喳,一阵疲劳轰炸后,她才知道被自己瞄了一整晚的亚曼尼是时下女子最崇拜的彩妆大师,也是贝蒂眼中的潮流天神。
我前几天去西门町的时候,不小心遇到他,在一起大概四五个小时吧,他虽然有点古板守旧,但是还算有风度,感觉满好的,所以才想跟贝蒂借杂志来看,多了解一下这个人。
你跟他要电话了?小米问。
没。
他跟你要电话了?也没。
他问号满脸,你没他的电话,他没你的电话,也就是不可能再联络,那你了解这个人干么?我在培养爱恋的氛围。
理直气壮的语气。
恋爱氛围?没错。
乔雅捷合上书,一脸高兴,我昨天跟大学同学在线上碰见,我跟她说起浪漫不浪漫的问题,他就说,你怎么不找个人来暗恋呢?就像追星族那样,你可以尽情喜欢他,但一方面也清楚他不会喜欢你,可以有恋爱的浪漫,又不会有恋爱的伤害。
小米脸上出现了黑线,这主意蠢毙了,万一你真的爱上他呢?小米,你根本没有仔细听我说话。
她合上杂志,我要出去了。
后门在那边。
我还没有要回去,因为我终于发现浪漫的方法了,所以要喝点小酒庆祝一下。
乔雅捷顿了顿,突然模仿起聊天小姐的声音,快点,我等你喔。
他脸一红,你快点走啦。
她嗤的一笑,打开门,穿越小走道,进入了日升酒吧的营业场所。
才六点多,还没开始营业。
乔雅捷从冰箱拿了一瓶矿泉水,坐上她在吧台边的宝座,小腿在高脚椅上晃啊晃的,充分表现出此刻的好心情。
人生,果然要有朋友。
要不是刚好跟同学在线上遇到,同学又提供了这个好方法,恐怕她还冲不进桃色漩涡呢。
去注意一个人,去温习恋爱的感觉,然后就可以,嗯,浪漫。
她今年二十四岁了,叫她去喜欢明星基本上已经不太可能,但若要喜欢专业人士,而且还是一个外表英挺又有风度的专业人士,倒是不会太难,尤其是又有现成人选的时候。
方浩军的外型很好,即使用严苛的眼光来看,都还有九十分的水准,要喜欢那样的人是很容易的。
根据贝蒂的情报,方浩军跟他那群朋友每隔几天就会来一次,她可以偶尔来碰碰运气,塑造出一种暗恋的感觉。
而且小米所担心的真的爱上他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他们之间就像台北水族馆的海豚与非洲大陆的狮子一样,不但种类不同,距离更是难以估算的遥远,怎么样都算不上真实。
谁会对虚幻的东西动心?答案是没有,所以她安全得很。
呵呵,方浩军啊方浩军。
她决定把他当封面的杂志拿去彩色影印贴起来,加强印象,说不定下次新连载,她会以他那种型做为男主角的设定……又遇到你了,乔雅捷。
听到自己的名字,她笑咪咪的转过头,一见来人,笑脸立刻僵住,你怎么进来的,还不到开门……咦,已经七点半了?早就七点半了。
我,呃,没注意到时间。
方浩军好整以暇的看着她,看得出来。
我在想事情。
她尴尬一笑,你知道,想事情的时候,时间好像长了脚一样会偷跑。
天哪,感觉真奇怪,她才在脑子里想他呢,他居然就出现了,还好她没有念念有词的习惯,要不然脸就丢大了。
定了定神,她开始打量他。
他今天没有穿亚曼尼,感觉上比较休闲,也比较年轻一点,然后,他看起来心情很好。
捡到宝了吗?笑意这么明显。
还有,是她毕业后就没有好好注意男生们的眼睛,还是现在的男生都是这样看人的?这种眼神太容易让人家误会了吧,如果她自恋一点,就会以为他对自己有好感了……正觉得奇怪的时候,江日升的声音介入了他们之间,你还在这啊?我要回去了啦,啰唆大王。
虽然现在嫌我啰唆,但是当你发现自己这次能如期交稿的时候,就会感激我了。
江日升的样子很自得,对于她的发怒俨然不放心上,还有,那袋书别想我替你搬,自己想办法。
丢下这几句,他把手上的单子交给换好衣服进来的小米,一下又离开了吧台。
乔雅捷看看江日升的背影,又看看她的浪漫对象,其实她应该趁这个机会多跟他交谈好建立起虚幻的感情,不过,江日升说的是对的,她再一个星期就要截稿了,但她现在只完了草稿而已。
叹了一口气,她很沉重的说……我要回去了。
方浩军还是维持着有风度的微笑,但表情已经没有刚才那样愉快,希望下次还有机会见到你。
嗯?希望还有机会见到你?她也希望啊,可是哪有那么多机会啊,她总不能一天到晚来酒吧晃吧,她可是要养自己的人哎,没本钱那样颓废。
跟他要电话?感觉很突兀,而且名人的自我保护意识通常比较强,他不见得会给她,啊,有了。
乔雅捷弯身,从柜台里拿出纸笔,写下了自己的电话。
这是我的号码。
她将纸条给方浩军,我住在淡水,如果你到淡水,又没有熟人带路的话,可以打电话给我。
他拿过纸条,好像有点……高兴?那个样子应该是高兴吧。
如果我想约你在别的地方见面呢?也可以呀,不过不要约太早,我起不来。
想想,她又抽回纸条,在上面写下电子信箱,我的Mail。
她是把球丢出去了,就看他会不会抛回来。
然后她走进了员工休息室,抱着贝蒂借她的大袋杂志往后门出去,因为书很重,加上酒吧离捷运站的距离本来就比较远,因此,等到她上捷运时,已经是手脚不听使唤的状态。
那袋书让她累得一回到家就躺平,好不容易恢复体力,又觉得肚子饿了,跟熬夜看书的韩凯圣出去吃了面,手机就丢在袋子里,代表着新讯息的信封图案不断的闪着,但她却完全不知道,整晚只是小心翼翼的沾着墨水,一笔一笔的照草稿描绘着,直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