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一向都是四季分明的城市,现在是九月下旬,天候充分的显示出秋日才有的微凉。
宣武区由于有着各式各样的书斋及画阁,一直以来,都是文化市民的最爱,洛阳古书馆外的石阶上,此时正站着几名大学生频频往内望。
哎,你说谢学姊什么时候会回来?天知道。
一个男孩子耸了耸肩,谁叫你没约好时间。
教授一直催,我哪来得及。
先前说话的女孩子替自己辩解,教授还一直说学姊肯定有空。
一个眼尖的女孩子咦了一声,悄悄指着巷口的人影,学姊回来了。
学姊长这么漂亮啊?教授又不是叫我们来看学姊长得漂不漂亮。
谈话间,他们口中的谢学姊已经走到洛阳古书馆前的松树下,二十五岁左右的年纪,一头漂亮的长发散在肩上,粉色系的改良式旗袍将修长的身段衬托得更为秾纤合度,温雅的五官上有着大家闺秀般的涩然。
学姊你好,我们是北大的学生,是王教授让我们来的。
为首的一个女孩子说:我们现在也在做三国的研究,教授说学姊这里有些书可以借我们。
女子微微一笑,那些书在教授家。
可是教授……我上星期送过去的,大概是师母忘了跟教授说。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走了,不好意思打扰学姊了。
不要紧。
目送学生们离开了石阪道巷弄,女子步上阶梯,进入洛阳古书馆,迎面而来的,是书馆的陈管理员。
谢小姐,回来啦?嗯。
有你的航空信件,我给你放在里边的桌子上,你自己去拿吧。
谢谢陈管理员。
取了信,直接上楼,门一关,踢掉那双雅致却让她脚痛的鞋子,整个人倒在沙发上,动也不动的瘫了好半天才起来。
换上高中时期的运动衣,长发用鸭嘴夹固定在头上,戴上工作时的眼镜,三个简单的动作就让刚才的清秀佳人消失无踪。
拿出碗装泡面,正要冲热水,却听到咚咚声。
有人敲门?谁啊?她已经脱下战备装扮了要怎么见人?请问哪位?门外传来一个爽朗的笑声,不用装了,谢东静,我是你堂哥。
东静长吁了一口气,旋开门把,不早说,吓我一跳。
怕人家看到你的真面目?怕什么?她从鼻子发出一个单音,上次陈管理员跟我正面交锋,也没把我认出来。
谢耀庆笑了笑,他这个堂妹玩这种表里不一的变身游戏好几年了,麻烦归麻烦,但好像总不嫌累。
不会吧你,落魄到吃泡面?我肚子饿啊。
他提醒她,你的冰箱有菜。
我不会煮。
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谢耀庆见状,认份的卷起袖子,打开冰箱,开始准备切煮,而那位外人眼中文雅秀美的东静此时正横躺在沙发上,看最新一期的八卦周刊。
我切,我切,我切切切。
谢耀庆一边切菜,一边回想。
东静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跟他第一次见到她,南辕北辙的程度,几乎要让他怀疑中间是否有人将他的堂妹调了包。
小时候曾在家族聚会见过东静几次,记得她看起来很害羞,头总是低低的,说话也是小小声,待他上小学时,伯父便举家迁往奥克兰发展精致工业,听说生意做得很好,没想到十几年后,伯父生意失败,举家搬回台湾。
他与东静的感情,也是从那时候开始。
耀庆,这是东静,你们小时候见过面的。
父亲对他介绍,东静对台北不熟,你多照顾她一点,如果她愿意跟,尽量带她一起出门。
在父亲的资助下,伯父渐渐东山再起,后来又看准了大陆市场,兄弟两家都到广东设厂,他跟东静要到北京念大学,另外租屋,虽然一个住中央区一个住东南区,但总是血亲,感情比一般亲兄妹还好。
有我这样的美女当你的妹妹,你真是三生有幸。
哇,说这种话不会不好意思?东静面不改色的回答,说实话有什么不好意思。
他学画画,东静学历史,几年过去,他的画画还在起步,东静却已然小有成就,大三时便以言日争为笔名发表第一部以三国为背景的历史小说,由于笔法精粹,引起不少人的注意,大四时有位享有国家一级作家头衔的教授主动收她为学生,开始指导她写历史小说。
前年,东静终于以描写貂婵一生的《黄粱梦醒葛巧苏》夺下了中国历史小说奖的首奖。
谢谢指导教授,谢谢评审,写这本书真的耗费了我很大的精神,有挫折,也有瓶颈,数不清楚有多少个月是在资料中度过的,不过完稿之后,一切都值得,不管有没有得奖,至少我完成了,最后,要谢谢我的父母,谢谢他们一直包容我这个任性的女儿,谢谢。
那是官方感言。
私下她说:美女写美女总是比较得心应手的。
谢东静,你脸皮好厚。
多谢夸奖。
面对堂兄的批评,她完全不动气。
谢耀庆其实不太懂,他这个秀雅小堂妹什么时候变成金刚面的?出门时长发飘飘,一身改良式旗袍,风雅宜人的漫步在宣武区的书斋中俨然是风景,一回到家,立刻换成方便躺卧的运动衣,头发乱绑,隐形眼镜也懒得戴,哪,就像现在,倒在沙发上看八卦周刊,像话吗?东静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朝厨房看来,叫了他一声,谢耀庆。
谢耀庆一惊,感觉好像没什么好事。
盐少放一点,你上次煮的咖哩好咸,我每次吃完都要喝好多水。
果然,他的第六感只有在这种时候灵。
有得吃还抱怨啊,小心我把你的真面目告诉你的读者。
他威胁,他们一定很惊讶于你本人的不像话。
她咯咯直笑,做不到的事情不要讲得那么狠。
呜,可恶,简直吃定了他的脾气。
铃铃,电话响了。
不用接。
东静的声音从周刊后面飘过来,万一要讲很久,会拖累我吃饭的时间。
响了十声的电话,终于转到录音机。
谢小姐,你好,我是WMM唱片公司音乐总监,刘格致,我今年五月的时候曾经去拜访过。
东静的笑凝结在脸上。
关于替reaL代笔写文字书的事情不知道谢小姐考虑得怎么样了,我们非常有诚意,也很希望有这一次的合作机会。
刘格致顿了顿,reaL的团长下个月八号会到香港,可以的话,我想安排两位见个面,请谢小姐回我一个电话。
八卦周刊掉在地上。
刀枪不入的东静出现了某种程度的恼怒。
谢耀庆当然知道原因为何。
他听伯父伯母说起过,那个红遍华人地区的乐团reaL成员里有着东静的老友以及……初恋情人。
一个叫莫烈的人。
取走了东静的心,却突然之间消失不见。
谢耀庆替她拾起周刊,怎么样,写,或不写?不知道,有点想见他,不过又不想见他。
她薄薄的唇露出一抹奇异的笑,可是,不管见或不见,我都会不高兴。
总要给人一个决定。
我丢铜板好了。
认真点。
啊,烦死人了。
东静从沙发上翻身而起,那个刘格致怎么会认识王教授,新锐作家这么多,王教授没事又干么跟他推荐我。
你是王教授的爱徒啊。
她扬眉,我是写历史小说的耶。
现在邀请你代笔的东西也是历史。
真的很讨厌,我在北京过了七年,从来没有烦恼过,这人一出现,我就没有好睡过。
东静毫不掩饰自己的小暴跳,我要打电话告诉他,你叫我写reaL的文字书,确定是不是?好,我就把莫烈十年前的恶劣行径昭告天下,附带武焰当年在基督城差点被热气球放生的事情,通通写出来。
谢耀庆一笑,做不到的事情不要讲得那么狠。
她咦的一声,想起了这是刚才自己说过的话,怒火更上升,喂,你,我要跟叔叔讲你欺负我。
啊,不妙,他们家没女儿,父亲把东静当作自己女儿一般疼爱,这一状要是告下去,他只怕又不得安宁了。
东静——为什么这种事情要发生在我身上?我怎么知道?东静瞪了他了一眼,我只是在自言自语,你不用回答。
语毕,她又倒回沙发,整个人蜷成一团。
感觉……很讨厌哪。
被记忆追赶还不够,居然延伸到现实生活,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她当然要断然拒绝才行。
当年莫烈说走就走,俐落得像在空气中消失一样,她才不想再看到他。
对,就是这股气势。
不要见他。
不要见他……可是,可是……WMM国际唱片公司会议室。
为了替师妹夏沁雅制作专辑,reaL四人很难得的在自己唱片开录之前齐聚一室。
偌大的会议室中,气氛凝重。
最后的悠闲。
莫烈点了烟,准备好了?!靳炜微微一笑,我没问题。
我也是。
亦阳说。
武焰接口,我当然更没有理由延迟。
只见四张俊脸齐齐望着桌上一个插着四支免洗筷的易开罐。
本大爷先。
亦阳随便抽起一支,看清颜色后旋即快乐的回答,安全。
武焰亮过自己的,我也安全。
靳炜气定神闲的抽出,绿色。
那么剩下的那一支免洗筷尖一定是红色——抽到绿色的三人不约而同的露出了些微的幸灾乐祸。
就是你了,莫烈。
三支绿色都被抽走了,最后一支当然是红色。
相异的颜色通常不会是好事,这回也不例外,红色所代表的意义是,夏沁雅新专辑中隐藏轨的制作——这是他们昨天的突发奇想,由于是多出来的工作,因此决定靠个人运气作裁决。
显然,在这件事情上,莫烈的运势差了一些。
助理小潘刚好在此时捧了大叠文件进来会议室,看到桌上的易开罐,大笑,你们又用这个来决定喔?武焰愉快的点头,没错。
你们跟她交情不是很好吗,何况,她又那么漂亮。
沁雅当然是很美,但问题是我们很懒。
武焰笑得高兴,拍了拍莫烈的肩,能者多劳,保重啦。
莫烈看着那支红色尖头的免洗筷,感觉有点诡异。
上次抽签,也是他抽到红色,于是他要在下个月八号到香港代表reaL领音乐奖,现在他又抽到红色,于是他得牺牲reaL专辑开录前的小小休闲时间替沁雅制作隐藏轨,自从放大假回来后,只要是靠运气决定的事,他显然都不太好。
对了莫烈,小潘的语气明显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颁奖那天原本是安排唐晓嘉跟你走星光大道,改成沁雅跟你走。
他扬起眉,为什么?唐晓嘉怀孕两个月了,不舒服,所有的工作全部暂停,你不是那么残忍吧,要她在这种时候搭飞机,穿礼服跟高跟鞋坐在窄窄的椅子上三小时不能动弹?!她一脸理所当然,何况你们只是搭同一班飞机,住同一家饭店,参加同一个颁奖典礼,其它行程全是错开的。
莫烈明白这不是小潘的错,也不是任何人的错,但对于这种临时的变化,总觉得有点不高兴,搭同一班飞机,住同一家饭店,参加同一个颁奖典礼而已?请问,我们还有什么时间是不在一起的?小潘一怔,也对,这样说来好像全部在一起,也没办法啊,谁叫唐晓嘉突然怀孕了,我们WMM放眼望去,也没有别的才女,没才女,只好找个美女,而且现在离颁奖典礼还有半个多月,也不算临时。
武焰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小潘先出去。
她回了一个有事情交代的话,我就在外面的表情。
莫烈面色仍沉,多年好友,武焰当然知道他在不高兴什么。
前几日是小静生日,他想到小静,所以心情不好,这时只要一点小事都足以让他板起面孔。
跟小静失去联络整整十年。
如果当年跟东静相恋的是他,因故离开东静的是他,知道东静在十七岁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却消失无踪的也是他,他心情的确会不好。
虽然她在他心中是永远的美好,不过,那并不是莫烈的错误。
他其实不需要那样的耿耿于怀。
武焰拉开莫烈身边的椅子坐下,我呢,可以帮你去香港跟沁雅参加颁奖典礼,也可以接手隐藏轨制作,不过前提是这可以让你心情好一点。
不用了。
真不用?莫烈看了武焰一眼,表明是:你还要我说几次?武焰笑,明明心肠软,还老是板起脸。
亦阳像是听到大新闻似的,不会吧武焰,你说他心软?他以前在录音室的门口把总裁那位特别从法国回来看我们的女儿给轰走,当记者的面抽掉张宁宁的台阶,看到素颜的蓝天新时叫她出门记得化妆,这么不留情面,你说他心软?当然。
今天鲜少开口的靳炜说话了,轰走总裁的女儿是因为她会打扰我们录音,抽掉张宁宁的台阶是因为不这么做她会越来越过分,叫蓝天新记得化妆是因为记者守在楼下,莫烈真的是绅士。
武焰接口,只不过比较没耐心而已。
莫烈终于露出了丝笑意。
在一起久了,彼此都很明白对方的弱点与死穴,也明白对付谁该用什么方式,那番恰到好处的小小鼓励,总算让莫烈脸色稍霁。
四个人,音乐共同体。
这些年还好有他们分散莫烈对东静的思念,要不然他只怕自己会在爱情与歉疚的洪流中更形迷失,无法回头。
回到家,迎接莫烈的是满室安静。
为了通告及开会方便,公司替他们在闹区的华厦租了四个单位,又为了让他们有空间专心创作,每个单位都是三房两厅的大格局,除了常态帐单由公司支付之外,另有家事助理帮忙打扫家务。
莫烈对于装潢与颜色搭配都没有特殊要求,一切由设计师决定,因此在这住了四年多,没有太大的变更,一切如故。
子晴曾这么告诉他,如果要搞神秘,你绝对是reaL第一名。
怎么这么说?房子由设计师负责,衣服助理会买,家电永远是街角电子专卖店的陈列品,这还不叫神秘。
不过是方便而已。
没有特别想要讨好的人,何必花那些时间与精力,简单一点,就算是对工作人员小小的体贴吧。
是吗?子晴不以为然,去武焰的住处,可以从装潢跟摆饰知道这个人的个性,亦阳跟靳炜也是,只有你,我觉得你才不是为了方便,你只是不喜欢人家知道你在想什么而已。
算是说对了一半吧。
子睛是个很漂亮的女模特儿,两人曾经来往过一阵子,莫烈喜欢她纤长的身形,漂亮的笑脸,但是最喜欢的是她清甜的嗓音。
你从来不肯说我爱你。
说好不动情的。
莫烈提醒她。
他对女友们,皆是一样的待遇。
交往前总是事先约定,两人在一起高兴就好,不要动真感情。
他不对她们坏,但也称不上好,英挺的外型让人眷恋不已,但凡事不关心的态度又难免让人心灰意冷。
子晴低声说:那是之前。
她也以为自己可以像过去的恋情一样,好聚好散,直到这次才发现原来真正的爱情是这么一回事。
她完完全全爱上了这个男子。
喜欢他坚毅的五官,喜欢他洋溢的才华,说好不交心,可是她却在不知不觉中举了白旗。
为什么他眼中的寂寞依然?为什么他只有在一个人冥想的时候,才会露出些微的温和面容?为什么武焰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会显示出诧异的样子。
分手,是因为动情的那个人知道另外一个人永远不会动情。
钥匙放在桌子上。
子睛只带走了自己的衣物,保重。
你也是。
子晴走了,这个空间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莫烈并不是很难过,只是有点怀念她那样的声音。
与东静有着七分相似的清甜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