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25-03-29 10:36:10

郑雨洁是很想当大黑熊最体贴的小人儿,可惜她的耐性也是有限。

星期日的夜晚,照例又是他来练骑脚踏车的时候,这个时间大部分的人都回家了,她居住的这条巷道也不是主要道路,来往车辆不多,很适合练习骑车。

可大黑熊四个星期以来,一跨上脚踏车就不动了。

对他来说,脚踏车踏板似乎有几千斤重,怎么样也踏不出去。

你踩出去就好,我在后面扶著。

她再次鼓励。

我不想骑。

张奇廷神情颓丧,好像比开战斗机还困难。

很简单的。

你想一想,小时候学骑车的时候,你怎么踩出第一步?随便踏踏就出去了。

这就是了。

你现在脚更长了,踏出去不稳,另外一只脚再踩稳就好了。

我们去吃宵夜。

好吃懒做!才八点半吃什么宵夜!郑雨洁气嘟嘟地坐到大门口的小板凳,他还可以坐在脚踏车上,她可没办法两、三个小时都站著跟他耗。

天气愈来愈冷了,我肚子饿嘛!他赖皮地撒娇。

就是天气冷了,才希望你赶快学好,接下来冷飕飕的,我绝对不会陪你在这边吹风了!她这回不是使性子,而是真的发脾气了。

亏你长得虎背熊腰,如果资质鲁钝,学不来骑车也就算了,可你连踏出第一步的勇气都没有,真是有够不中用!外强中干!虚有其表!是你自己说的,你说要学会骑脚踏车,然后骑机车、开汽车,你可以接送我、保护我,让我快快乐乐出门,平平安安回家不知怎么搞的,她眼睛有点酸涩,喉头有点哽咽,可是现在呢,你连脚踏车都骑不来,那我还是去搭别人的顺风车好了。

半夜没车时,我自己叫计程车回家,反正你只顾著自己的感觉,说什么要保护我,只是在哄我、欺骗我的感情而已。

你整天把我爱你挂在嘴边,根本就是空口说白话!我告诉你,你现在的分数是负三百分!我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她从来没这么生气过,不知不觉就迸出眼泪。

她气得把脸孔埋在手掌里,不想让他看到莫名其妙的泪水。

他不在乎她,那她又何必在乎他?干嘛让他来影响自己的情绪?学骑车只是小事,以后若是遇上大事,他还如此懦弱无能,这种男人哪能依靠啊?亏她差点以为爱上他了!我放弃你算了,反正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们在一起只是习惯成自然,我又没什么可爱的地方,不必你为我花心思逗我开心、学骑车什么的!雨洁!雨洁!张奇廷慌了,他起初以为她只是和他斗嘴,说说气话,没想到愈说愈急,还馏出了眼泪,连放弃他的话都说出来了。

他从来没看过她哭;他们在一起时,她是害羞的、开心的、嬉笑的、兴奋的,偶尔发点小脾气,就算车祸受伤,也没掉过一滴泪,怎么现在为了他,哭得那么伤心?他绝对不是要惹她生气,他也很想骑车载她到处逛,看她开心的模样。

对了,就是她,才是让他踏出第一步的最大动力!雨洁,雨洁,你过来我这边。

他柔声唤她。

不要!他不过来哄她抱她,还命令她过去?!你可别让我下脚踏车,我一下来,就回去睡大觉了。

你回去睡成猪好了,又没人逼你骑车!来啦!他跨出左脚,将脚踏车稍微倾斜,伸长手将她从小板凳拉了起来,直接揽入他的怀抱里。

干嘛啦!她伸手挡住他的唇,不让他亲。

看样子他是惹恼她了,他一手用力抱住她的腰身,一手轻抚她的头发。

你为我哭,我很心疼。

他望进她的泪眼。

我才不会为一只提早进入冬眠的大笨熊哭,浪费我的眼泪!她不要看他深情款款的大眼,那也是他做表面功夫罢了。

你哭了。

他掬起她一滴泪珠,将濡湿的指头给她看。

外头风大,砂子吹进我的眼睛,不行吗?当然行了,可是,我会舍不得。

他轻吻她的眼皮。

舍不得三个字又让她掉下泪,明明是他爱说的陈腔滥调,了无新意,可她今天为何这么脆弱?雨洁,坐这里。

他仍坐在脚踏车座垫上,双手用力一提,将她整个身子往上抱,让她坐在前面的横杠上。

哇!痛!郑雨洁第一个反应就是想下车。

坐好。

张奇廷才不让她下来,双臂紧紧箍住她蠢蠢欲动的身体。

你自己来坐看看,尝尝坐在单杠上面的感觉!我会吊单杠,但不会坐在单杠上面。

屁股颠在这里,很痛的耶!你屁股有那么大吗?放心啦,撑得住的。

郑雨洁是坐得浑身不舒服,以前她看情侣单车共骑,男生骑车,女生坐在前头,奔驰在椰林大道上,有说有笑,脸上洋溢著幸福甜蜜的表情,此情此景总是令她神往不已,期待有朝一日,她也能出现在这般浪漫的场景里。

如今她终于坐到脚踏车的前面了,但一根横杠绝对不是一个舒适的座位。

我要起来啦,你又不会骑,我坐这边有什么用?!来,把你的重心放在我的胸部,靠上来,不要放在屁股上面。

张奇廷一边说著,一边把她抱近些,趁机在她颊边觊一记。

你很有载女生的经验哦?她抬头瞪他一眼。

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客倌,你是我第一个客人,算你免费吧。

你去当牛郎啦!她坐在上头摇摇晃晃的,随时都会重心不稳跌下去,唯一的支撑就是他的怀抱,不用他说,她也自然而然地将整个人靠在他的臂弯里。

牛车出发喽!张奇廷大喊一声。

咦?动了!脚踏车真的动了?郑雨洁再眨眨眼──没错,他没有踏在地面,他的两只大脚都踩在踏板上,以缓慢而不稳的速度前进。

身边的景物在动,他们在前进,速度带起微风,吹拂她哭得肿热的眼睛。

奇廷,你可以的!你做到了!她开心地抓住把手。

喂喂!不要乱动,待会儿我把你摔下去。

好棒喔!她也不管屁股痛了,他愈骑愈稳,好像带著她一起迎风奔驰。

我技术很好吧?喜不喜欢我骑车载你?喜欢!她抬起头,绽露笑容,正好迎上他俯下的一吻。

真是一个高难度的动作──他一边眯眼看路面,一边又舍不得离开她软嫩的小嘴,很贪婪地吸吮著。

从今天起,脚踏车对他有了不同的意义;那是两人共载时的甜蜜,也是他对她说不出来的依赖,而他更愿意让她依赖著他,就像她此刻完完全全倚在他的怀抱里,他已经有能力保护她了在夜风的拥抱里,他们无言相偎一起,在巷子里骑过来、骑过去。

凉凉的天,温柔的夜。

当学期即将结束,张奇廷拿掉他的头巾,校园里出现一个黑白郎君。

喂,张奇廷,你怎么染白色了?同学见了他,总要这么问。

天生的啦!他一定会拨拨他那头黑白分明的头发。

哪有人天生成这个样子?一绺白,一绺黑,头顶又是白的,染得好像怪医黑杰克,还是学电视里的杨过,故意染得白白的装性格?嘿嘿,我真的很性格?郑雨洁不得不承认,他那头斑马也似的头发,实在非常特别;而额头披下一大撮白发,简直颓废到极点;若再给他一把剑,两天不刮胡子,喝上三杯酒,就是落拓江湖的大侠了。

人家的少年白是黑白参差,像是灰发,哪有人像他黑白分明,简直是外太空来的怪胎,不知道以后他的儿子会不会遗传这个毛病啊?他儿子?她心头一跳!一只肥滋滋、圆滚滚的小黑熊?!还是小熊猫?!雨洁,雨洁,你怎么脸红红的?张奇廷和同学哈啦结束,走过来捏捏她的脸颊。

好痛!被你捏红的啦!她抓下他的熊掌,我忽然想到,你当初剃光头,不是讨我开心,而是染发染到发质受损,干脆剃光重来。

没有啊,我用的是很好的染发剂,染了三年,头发一样柔柔亮亮闪闪动人。

他抓了抓一头新生的黑白头发,抓著抓著,动作停了下来。

你本来染成金色,目的就是要遮住白头发,现在不怕让人看见白发了?我是想重头开始。

他很认真地看她。

喔,我知道了,你交一个女朋友,就换一个新发型?对啊!他咧开笑脸。

就不怕我嫌弃你?你已经愈来愈爱我了,如果嫌我,就是你的眼光有问题喽!谁爱你了?爱哭搁爱兑路!她自顾自地往前走。

等等啊,他们说环经的成绩公布了,我们去系馆瞧瞧。

他追上前,握住她的手。

她说对了,他就是爱跟著她走。

喔,前天才考完,这么快?也不知道是不是曹国宾拿电风扇一吹,哇呵,最远的那一张拿起来,哦,是郑雨洁的,就当这个吧!喂,你不要乌鸦嘴,我上大学到现在,每科都八十分以上,只有跟你修环经,修得胆战心惊,老叫你不要在课堂乱问,你就爱激得曹国宾蹦蹦跳。

我是天生好奇宝宝嘛,不管什么课,我都会问的,有的老师很好啊,就算答不出来,他也会说回去研究研究,下次再给我答案,哪像曹国宾,一问间题就板了脸孔,好像我是来闹事的。

两人很快来到系馆,一看到成绩表,脸色都变了。

那个三十九分的是你吗?学号没错吧?你怎么才六十一分?加起来刚好一百分,唉!两人同声叹气。

再看其他同学的成续,最高的也不过七十九分,给分给得有够严苛了。

两人好像对著公布栏面壁思过,好一会儿,郑雨洁笑了出来。

你不是很爱哭吗?被死当了,还不大哭特哭?那你怎么又不难过了?你一向很在意分数,一点小事就会想不开。

张奇廷也笑著交握住她的小手。

你笑得很白痴喔,我看你是不是伤心过度,头壳坏掉了?她伸出手去按他的额头,测试一下温度。

那你为什么笑呢?看开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以前就听学姐说曹国宾专门开当誧的,就算不被当,分数也很低,所以要出国申请学校的人,就不选他的课了。

只怕会影响你研究所甄试的分数。

他倒是替她担心。

不能甄试,就用考的喽,反正又不考环经。

你顿悟得很快。

自从你剃光头当和尚以后,我忽然有了悟道的灵性。

也明明知道你得罪曹国宾,还不怕死的跟你一起选,这叫自寻死路。

你跟我一起跳悬崖了?他兴奋地搂住她的腰。

傻瓜才跟你跳,是你自己不用功。

其实她有些心疼大黑熊。

他对环境经济学很用心,搜集很多资料写报告,偏偏两次考试出了特别刁钻冷僻的题目,一考出来,大家就哀鸿遍野。

被死当不难过?不找老师问问?她又追问一句。

算了,反正是选修课,我下学期再补一门课就好。

不过你这个死当分数实在很难看,以后出去找工作,面试的人看你成绩单,问你这科怎么只有三十九分,你怎么说?我说啊,我考试那天发烧了,变得呆呆的,老师又不给补考,只好被当了,不过,我学得很好,我可以提出环境和经济之间的关联,我也可以让你们看我的学期报告好了,再说下去,人家就叫你闭嘴。

郑雨洁想到他那滔滔不绝的画面,相信他绝对有能力说服别人,你以后做行销工作,一定很厉害。

嘿,这正是我的专长,主动、积极、能言善道,本来客户要买一万元的产品,我就有办法叫他买十万。

张奇廷很热烈地述说自己的优点。

你呀,是专门耍嘴皮子唬人的。

唉,她就是被唬得愈来愈喜欢他。

听说现在有一种工作叫理财专员,专门骗人家来存钱、买基金、做投资组合,看样子好像很有趣。

你喜欢去骗钱,从现在就要开始努力了,有空念点书,多考几张证照,也算是你以后工作上的资产。

张奇廷点点头。

他不打算念研究所,虽说大学还有一年半加当兵两年,但很多事也该从长规划了,若想找到一份能够发挥长才的工作,他一定得增强战备能力。

然后努力存钱嘻!很快就能实现天天抱著小人儿睡觉的心愿了。

雨洁,那你念完研究所,想做什么?写小说?不写了。

郑雨洁有些气馁。

你换一家出版社,第二本稿子不是过稿了吗?我等著看你的新小说封面呢。

他搂住她的小身子,让她靠上他的胸膛,算是安慰鼓励。

没什么斗志了,我没有写小说的天分。

她愈说愈无力。

要振作,别给自己压力。

来,我问你,你写小说是兴趣?还是非写不可,不然就没钱吃饭了?只是兴趣而已,也不一定拿来谋生。

这就是了嘛!他按住她的肩膀,低头看她黯然的眸子,像我的兴趣是看漫画,看到了很开心,有时候借不到我想看的漫画,会有些懊恼,但换一家租书店就好了呀。

再借不到,我排队总可以吧。

我看漫画是一件快乐的事,你写小说也是快乐的事,为什么要把快乐的事情变成痛苦呢?她抬头看他闪闪发亮的黑眼珠,窒闷的心情好像被那亮光融化了。

其实我写的时候是很开心,被退稿就不开心了。

谁说你会被退稿?你不是说换了这家出版社,比较符合你的风格和故事走向吗?而且还没发生的事,千万别悲观,要是还没投稿出去,就想说一定被退稿,那我们也不用念书考试了,反正一定会当掉。

你什么时候这么会安慰人?尤其他才刚看过死当的成绩。

我不要你不开心。

他很专注地看她,帮她抹抹头发。

可是你不开心的时候,我就不会安慰你了。

你会的。

他也不知道被她安慰多少次了,那是她自然而然流露的真性情,也是他想永远拥有的温暖。

我不会,我拿拐杖的那阵子,你简直一副世界末日的样子,害我心情也跟著不好,更别说安慰你了。

其实后来我想,你是真的担心我。

她朝他一笑。

知道我的用心就好啦!他握住她的手,很开心地说:你呀,才说悟道,千万不要再钻牛角尖想不开了。

你不当和尚,我就没灵性了,尤其看到你这个熊猫头发,想到我以后的人生都是黑白的,就好沮丧。

以后的人生?他抓到她的话头,喜孜孜地说:你是我的心肝宝贝,肝哪好,人生就是彩色的,我也是你的心肝宝贝,我这块肝更好恶心啦!好了,别想东想西了,我带你去骑脚踏车?好啊!她已经期待靠在他怀抱里的舒适感了。

跟他在一起,真好!她可以恣意跟他笑闹、发脾气、吐苦水──不知不觉,她变得想天天看到他,想要握住他那厚厚的熊掌。

她已经很有谈恋爱的感觉了。

张奇廷拥住心爱的小人儿,看到她再度展露甜美的笑靥,他也笑了。

望向冬天的阳光,他油然升起幸福感,他想让这份幸福延续下去。

可是心底深处有一块阴影,那是他灰暗的一面,总是挥之不去,他怕她知道以后,会因此畏惧而不再爱他。

脚步不觉变得沉重了。

什么,熄火?郑雨洁抓著电话,叫了一声。

火‘花’了。

张奇廷又说一遍。

你笔试考一百分,路考骑到平交道,熄火了?!我油门没抓稳,一个空档,就熄火了,当场被主考官赶出去。

你妈妈、姊姊、姊夫一定很失望了?我大姊夫比较失望,他觉得是他摩托车的问题,牵去机车行检查了。

唉!还要再考一次了?如果你来帮我加油就好了,你站在终点等我,我一定会努力地骑到你身边,绝对不会熄火。

你技术不好,别牵拖到我这里,这边的驾训班,我还是帮你报名了?好吧。

他的声音有点平淡。

讲完电话,郑雨洁拿起汽车驾训班的广告单,决定帮他报名夜间班。

大黑熊利用寒假回家学骑机车──他们说好了,他寒假拿机车驾照,开学后再去学开车,拿汽车驾照,可是他练了一个寒假,机车路考还是没有过关。

她不禁有些担心,他是真的不小心熄火,还是对车子仍有排斥感?但他已经克服脚踏车的心理障碍了,难道还要叫她坐到机车前面,让他抱著学骑车,他才能学好吗?下学期开学,张奇廷的汽车驾驶课程也开始了。

左脚离合器踩下,再踩油门。

教练很权威地教导。

喔。

张奇廷抓紧方向盘,有点迟疑地踩了下去。

郑雨洁坐在后座,虽然她拿到驾照后再也没开过车,但她也看得出来,大黑熊大脚一踩,踩的不是油门。

你踩到煞车了!教练大吼一声。

张奇廷突然放开脚,老旧的教练车震动一下,发出解体前的哀号。

退档,重新再来!教练很凶地说。

张奇廷去抓排档,也不知道心思放在哪里,竟然拉起手煞车。

教练又吼了,喂!我第一天就跟你说了,这是手煞车,这是排档,两个很近,但是长得不一样,不要搞错好吗?要是你应该换档前进时,却去拉了手煞车,后面的车子就跟你撞成一团了!张奇廷手心冒汗,就是没办法集中精神。

教练说:重头来!从钥匙打开电源开始。

郑雨洁轻轻拍了张奇廷的肩头,要他镇定。

他察觉她的关心,点了点头,转开汽车钥匙。

他告诉自己,为了学开车,他从脚踏车、机车一步步适应,上星期机车路考重考,他终于拿到驾照了;接下来,他一定得接受驾驶汽车的考验。

开车不难,最难驾驭的是自己的心。

教练教过的步骤一一出现在脑海里,手脚也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地配合,这次他小心翼翼地踩下油门,车子开始移动。

强烈的灯光打在夜晚的教练场上,周遭的景物像幽灵一样地移动,场内有其他教练车在练习爬坡、走S型,有的快速地从他旁边超车,轮胎摩擦声音显得十分刺耳。

他猛然松开油门,车子跳了一下,熄火了。

我不教了啦!教练几乎抓狂地说:别人第一堂课就可以开了,你学了三堂,还开不出去,接下来你也别学了!张奇廷没有说话,神情十分颓丧。

你自己练习练习,下次还是开不出去的话,我请会计退你钱,你学不来,我也不好意思A你的学费!教练劈哩啪啦说了一堆,气冲冲开了车门跳下车。

奇廷,奇廷。

郑雨洁心情也很不好,仍安慰著:你休息一下,还有半个钟头可以练习。

我没办法。

可以的,你脚踏车、机车都这样学过来了,汽车也可以。

我不喜欢车子。

张奇廷干脆下车,把车子抛在场中央。

喂!大黑熊!郑雨洁也赶忙下车,追著他的大脚步,你等一下,要去哪里?连我也不理了?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她,直接在场外的斜坡坐了下来。

她也陪他坐下,望著他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沉郁眼神。

这个时候,她宁可他大哭,至少她还能知道他难过,可是他什么话都不说,就这样安静地坐著,像尊死寂的雕像。

奇廷,你自己跟我说,你想学开车的。

她握住他的手。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不想了。

为什么?你也缴了学费,就要认真学。

教练说可以退费。

奇廷!她有些生气了,把手拿开,他却立刻抓了回来,用两只手掌包住。

他的手在颤抖,轻轻的,微乎其微的,但她感觉得到。

他绝对不是一个会退缩的大男孩,他被死当、被嘲笑发型和特立独行都无所谓了,怎么会轻易败给一部没有生命的车子?她不要他变得这么沉默,她要把他从那场车祸梦魔拉出来。

奇廷。

她再轻柔地按上他的右手,可以告诉我怎么了吗?我不想碰车子。

他低下头,几丝白发垂到额前,仿佛添上几许沧桑。

这年头大家都要碰车子啊,你搭公车、回嘉义搭火车,都是车子。

我不喜欢轿车。

我知道,你的车祸很严重,你会怕我爸爸在车祸时过世了。

他维持僵硬的低头姿势,没有眼泪,没有表情。

她终于了解这场车祸和他爸爸的关系了。

一场撞死他爸爸、撞伤他的车祸,这是怎样难以磨灭的悲伤印象啊。

她该如何安慰他?如果他总是在同学面前表现活泼开朗的一面,又有谁能了解他的心情?除了家人以外,他又跟谁深谈过这个变故?午夜梦回时,当他想到父亲,是否像个小男孩般躲在被窝哭了?过去她老是笑他爱哭,哭得难看,可是他现在不哭了,她的心却疼了起来,好疼──为还没走出阴影的大黑熊而心痛。

她主动偎进他的怀抱,她知道,让他抱著,就是安慰他。

果然他张开双臂,将她用力拥住,脸颊深深埋进她的肩窝里。

教练场的车子仍是来来往往奔驰,倒退,起步,发出各种尖锐的噪音。

她忽然感觉脖子湿湿的,心里一揪,是他掉泪了。

奇廷她轻抚他的背,轻轻唤他。

雨洁,你爱我吗?他低声地问。

爱。

她为自己毫不迟疑的答案吓了一跳。

我有忧郁症,你还爱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