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送爽,初秋如画;蓝色的天,白色的云,红色的瓦,绿色的树,交织成云家染坊上空的美丽颜色。
而在下方的大广场上,各色布料或披或挂,有的在竿子上迎风招展,有的拉展开来等待晾干,纵如飞瀑,横如波浪,五彩缤纷,色色分明,那是比蓝天更亮的天青,比白云更柔的月白,比红瓦更艳的绛红,比绿树更翠的果绿,置身其中,彷若走在炫丽迷幻的仙境里,令人眼花撩乱。
一抹杏黄身影穿梭在这片七彩布海之间,她不时停下脚步,低头专注俯视布面纹理,或是揭起布片一角,对着太阳,仔细检视色泽的匀度。
阳光温润,透过水红透亮的罗纱,将她粉嫩的脸蛋映出浓浓的红颜色,一双黑眸凝定,将那经纬分寸一一看在眼底。
目光流转而过,她终于眨了眨眼,唇角扬起,绽出满意的笑容。
悦眉,你很满意这回的成色了?身边传来好听的男子声音,她慌忙放下罗纱;微风拂来,红纱翻呀翻地飘荡,吹乱了她一头墨黑的秀发,以及别人看不到的怦怦心音。
大少爷,耿悦眉的脸颊仍是泛着两朵红红的云彩,掩不住惊喜神色,略带娇嗔的口吻道:你来了怎么不出半点声响,吓到我了。
我瞧你看得专心,不敢打扰你。
云世斌往前走一步,站定在她身前,拿手指轻轻拨开她微乱的发丝,笑道:你一忙起活儿来,眼里只有你的染料和颜色,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了。
年轻男子容颜俊秀,笑意柔和,眸光深处的疼宠显而易见;那温热的指头轻拂而过,轻轻点触到她的脸颊,也点出了她心湖里的圈圈涟漪。
自从八岁随爹来到云家染坊,一晃十年过去了,她几乎可以说是和大少爷一起长大的。
虽说上下有别、主仆有分,但爹是染坊最好的大师傅,传承父亲一身好手艺的她在云家的地位自是不同子一般下人。
两年前,爹因急病过世,云家染坊的重担落在她的肩头上,但她并不以为苦,因为她的兴趣就是染出最美丽的颜色,为这苦闷的世间增添愉悦的色彩。
当然了,能有更多的机会和大少爷一起为云家染坊努力,就算再辛苦,那份滋味也是甜蜜的。
想归想,她终究是姑娘家难为情,于是低下了头,噙着娇笑,转到后面去看一匹新染的绿色棉布。
大少爷,你今天布庄那边不忙吗?怎有空过来染坊?她故作若无其事地闲话家常。
我想看你,就过来了。
简单的语句,温柔的语气,却是重重地印上悦眉的心扉。
云世斌站在她的身边,清楚望见她刹那震动的眼睫;他的笑意更深,目光更柔,不自觉地,身随意走,脚步移动,与她并肩而立。
好颜色!他捧起绿棉布,学她细细察看,赞赏地道:这就是你三天前熬夜调出来的新颜色?辛苦你了。
我很喜欢这回的颜色。
悦眉感觉身边男子的温热气息,忙抑下心头的慌乱,笑道:这款新色就定下来了,大少爷你看如何?当然好了。
云世斌目光停留在手上的盈盈绿意,将棉布比在她的身上,十分满意地道:当你调色时,我就觉得这颜色十分雅致,如今染将起来,淡淡柔柔的,将女子的灵秀气质都衬托出来了。
悦眉浑身发热。
这是他对新色的感动?还是对女子的赞美之辞?大少爷打算为这款新色取什么名字?她轻轻扯着棉布。
嗯……云世斌沉吟片刻,抬眼寻思。
晴空明朗,天阔云高,几只大雁振翅飞过,发出嘎嘎叫声。
他抚掌笑道:白居易有两句诗,‘织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讲的就是织染的功夫。
你精的是染工,那就起名为江南春绿吧。
江南春绿?很有意境的词儿。
悦眉露出欣喜的笑容。
云世斌眼眸柔和,烟花三月,江南春绿,从今天起,云家染坊又多了一款天下独一无二的新颜色了。
悦眉,多亏有了你。
这是他今天第几回夸赞她了?悦眉一时之间又是脸红耳热。
这两年来,她染色,他起名,染出了江南春绿、雨过天青、夕雨红榴、新秋绿芋、梨花白雪、金花玉露……等独特的颜色、别致的命名,让原本老字号、了无新意的云家染坊和布庄重新打出名声。
将来,能否她继续染色,而他也继续为她的心血起名,她主内,他主外,两人共同为云家努力呢?同时,云世斌望着她晕红的脸蛋,思潮顿涌,某些心思呼之欲出。
悦眉,我想跟你说一件事……哎呀!这怎么搞的!悦眉发出一声惊叫。
所有婉转的女儿心思全让眼前的瑕疵给抛到天边去,她顾不得在大少爷面前扮羞涩,双手用力一扯,将整匹棉布揪到眼前瞧个仔细。
这布染得很好。
云世斌很明白她这种反应。
不,大少爷你瞧!悦眉将棉布一角翻了出来,气急败坏地道:这一小撮颜色浅了些,他们漂染的时候一定没留心!那是一块长约半尺、宽约一寸的浅绿带白痕迹,很明显是染布时的疏忽,不是没将胚布洗净,就是浸染时将布面绞住以致无法均匀上色。
将这块剪掉就成了,当成零码布来卖。
云世斌不以为意,瞄了一眼便道:染坊难免做出不良的成品,又不是整块染坏,不碍事的。
这不是剪掉就可以解决的问题,这是染工有没有用心的问题。
悦眉越说越急,抓下棉布就跑,转身挥手嚷道:古大叔!古大叔!在广场另一边整理布匹的古大叔抬起头来,一见到那只跑过来的小母老虎──不,是染坊里最凶悍、最吹毛求疵、最求好心切的当家管事耿悦眉耿大姑娘,急得就想往布匹后面躲去;可是年轻姑娘脚步快,他老人家手脚迟钝,一下子就让小母老虎逮个正着,呜。
古大叔!你瞧瞧这是怎么回事?悦眉气势汹汹地将布匹送到古大叔的手里,用力指着那块碍眼的瑕疵,我说过几次了,请你盯住染布的过程,为什么还是会出现这种不该出现的错误?古大叔也不是省油的灯,凭着三十年的漂染经验,立刻看出端倪。
我说悦眉丫头呀,你捉摸这块布,这是专做冬衣的厚棉布,你又是新调的颜色,莫不是你下的明矾不足,不易上色……他瞧见小姑娘眼里闪出的薄怒,又看见随后走来的大少爷,赶忙堆起笑容道:哎哟!一定是新来的阿聪小子不用心,我再教训他一顿。
古大叔,你怎能质疑我的技术悦眉最气别人怀疑她的能力,即使古大叔见风转舵,她还是要求他说个明白,你以为我只是调调颜色而已吗?为了这款江南新绿,我反复试验,每种布料都拿来试染──悦眉,别为这点小事烦心。
云世斌打断她的话,仍是带着温煦的微笑,吩咐道:古大叔,请你再去检视其它布匹,如果是阿聪的问题,请你一定要教会他。
好的,大少爷。
古大叔转身就走,他才懒得跟小母老虎计较,反正她那臭脾气云家染坊里众人皆知,还不知道谁能治得了她呢。
但他仍不免嘀咕道:染坊一天染出几百丈的布,要能全部完美无瑕,我老人家的头砍下来给丫头当球踢。
悦眉才不管古大叔的抱怨,转头又急道:大少爷,你要古大叔查看,难道你也认为我的染料有问题?不是的。
出货前本该检查成品,你多心了。
云世斌又为她拢了拢额前的乱发。
还有,老师傅们年纪大,不免有自己的脾性,你初掌染坊,年纪又轻,他们难免不服气,你还得想法子收服他们的心。
是。
悦眉低下了头。
唉,她就是学不来大少爷温文尔雅的风度,明知自己受重用,应该好好带领染坊众人,但她就是性子急,老是忘了礼数、忘了敬老尊贤──可明明自己的手艺比那些老师傅好呀。
我以为……嗯,只要靠我的技巧,他们就会服气……像古大叔他们这辈的师傅,仗着经验和年纪,难免倚老卖老。
云世斌双手轻轻按上她的肩头,柔声道:没关系,你别太在意,我会在旁边帮着你,毕竟这是我们云家的事业,悦眉,我希望你能帮我。
啊!悦眉微张小嘴,想要爽快应允他的要求,却让那在她肩头揉抚的手掌热度给烫得浑身无力了。
你有这么好的功夫,可是……云世斌轻拢眉头,俊雅的容貌笼上忧愁,我们的布匹来源不够充足,质料也不尽精细,这都白白糟蹋了你的好染艺。
现在是时候了,云家的事业必须扩大,不能永远埋没在绛州这个小地方。
大少爷?她不解地望向他转为着急的神情。
悦眉,你了解我的意思吗?云世斌的语气更急切了,虽然现在布庄的生意有了起色,可我们不能满足于现况,我们必须走出去。
那……那我该怎么做?悦眉好想尽自己的一分心力。
你只需待在染坊,为我染布。
云世斌双手顺着她的臂膀滑下,紧紧握住她的手掌,语气变得更为热烈,这只是一个开头。
将来我们在江南还要有自己的桑田、蚕房,北方也有棉田和织机房,不管是生丝还是成布,全部让你来染色,然后我来卖。
我在外头忙,你在屋里忙,我们夫妻同心,一定可以将云家布庄的名号打响全天下。
夫妻悦眉呆了,包覆她双掌的大手刹那间变成火苗,轰地引燃,让她全身着了火,猛烈而炙热地熊熊燃烧着。
她无法言语,只能痴痴地望定那张俊颜,眼底缓缓浮起一层水雾。
悦眉,我很喜欢你,你该明白的。
他亦专注看她。
她是明白呀,他一直是她心所仰慕暗恋的少爷,她期待着两人开花结果的那一天,只是他还在谈论他的豪情壮志,就这么突然冒出夫妻两字,令她一时难以消受。
我……我脾气坏,急性子,爱嚷嚷,常常浑身脏兮兮的……不,你这是心性单纯,天生直肠子,弄得浑身脏兮兮也是为了染坊。
他轻抚她的脸颊,笑颜温煦而疼宠。
犹记幼时两小无猜,童言童语,有话直说,反而是懂事后,她倒显得别扭了。
我们一起长大,我就是喜欢你这脾性。
大少爷……不行了,美梦果然成真,她快晕倒了。
现在我还是大少爷,等到了年底,你就得喊我一声夫君了。
年底?这么快!她依然痴愣地凝视他。
他神情郑重,眸光真挚,嘴角淡淡勾起的笑意显得格外温柔。
夫妻同心──她全身颤栗,忽然明白了她在他心中竟是占有多么重大的分量。
没有她,云家染坊就出不了名,她是助他实现豪情的助力,他需要她的巧工,也需要她的慰藉与支持,他不能没有她,他需要她呀。
大少爷,你想做什么,我跟着你就是了。
她娇容嫣红,羽睫轻眨,勇敢地说出心声。
悦眉呀!云世斌双手一张,拥她入怀,激动地道:你等我,在我们成亲之前,我要去一趟京城。
我跟爹商量过了,我们必须找那里的大布商合作,他们有布料和生意来源,我们有独一无二的染艺,若能结合,各取所需,对彼此都有益处。
做生意的事情我不懂,我等你回来。
她将脸埋在他的怀里,羞涩地吸闻他温热的气息。
悦眉,等我。
他抚摸她的秀发,情不自禁地往她额头亲了亲,仍是豪气干云地道:我一定会把握每一个机会,绝不让你失望。
她也不会让他失望。
悦眉暗暗起誓。
为了他,她要更努力。
夫妻同心啊,她不希罕当一个享福的少奶奶,她要做他同甘共苦的妻子,与他长相厮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守着染坊,守着他,为他染出一生一世的绚烂色彩。
让这辈子最爱的大少爷紧拥在怀里,她觉得好幸福、好快乐,扬起的笑靥也更甜美了。
工,也需要她的慰藉与支持,他不能没有她,他需要她呀。
大少爷,你想做什么,我跟着你就是了。
她娇容嫣红,羽睫轻眨,勇敢地说出心声。
悦眉呀!云世斌双手一张,拥她入怀,激动地道:你等我,在我们成亲之前,我要去一趟京城。
我跟爹商量过了,我们必须找那里的大布商合作,他们有布料和生意来源,我们有独一无二的染艺,若能结合,各取所需,对彼此都有益处。
做生意的事情我不懂,我等你回来。
她将脸埋在他的怀里,羞涩地吸闻他温热的气息。
悦眉,等我。
他抚摸她的秀发,情不自禁地往她额头亲了亲,仍是豪气千云地道:我一定会把握每一个机会,绝不让你失望。
她也不会让他失望。
悦眉暗暗起誓。
为了他,她要更努力。
夫妻同心啊,她不希罕当一个皇砠的少奶奶,她要做他同甘共苦的妻子,与他长相厮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守着染坊,守着他,为他染出一生一世的绚烂色彩。
让这辈子最爱的大少爷紧拥在怀里,她觉得好幸福、好快乐,扬起的笑靥也更甜美了。
******北风起,云飞扬,路边野草枯黄了头,簌簌地抖动残绿的身躯。
两匹骏马慢慢走在城外道上,不畏冷风,悠哉游哉地欣赏平原风光。
九爷,咱这回送货兼报喜,这是头一遭。
骑栗马的少年带着期盼的目光,眉开眼笑地道:嘻嘻,应该可以讨赏拿个红包吧。
要拿也是爷儿我拿,你到一边纳凉去吧。
骑黑马的男子笑意盎然,深邃的目光放在前方一整片辽阔的茶蓝田。
那儿约莫散布着十来人,个个蹲在地上,专心拿刀子割下宽大的茶蓝叶片,田中小径已堆满了数十个装满茶蓝叶的竹篓。
九爷,见者有份,要分红啦。
少年还在嚷着。
祝福,与其贪财,不如学点本事赚钱。
男子伸长手,扣起指节,给少年当头一个爆栗。
哎呀呀,九爷欺负小孩啊!祝福拿双手捂着头,哇哇叫道。
人家贪财也是拿回去孝敬爹娘。
再说,跟着鼎鼎大名的和记货行大老板祝九爷,我祝福早就学会很多赚钱的本事了。
都十五岁了,还是小孩?祝和畅摇摇头,端详一派孩子气的祝福,笑道:想赚大钱,你再跟着爷儿我身边,磨个五六年吧。
喝!九爷看不起我?是啦,我就是有欠磨练。
本来嘛,他年纪小,哪能及得上聪明自信、什么都懂的九爷呀。
不过呢,他一定得好好跟着九爷磨练,等到他长到了像九爷三十岁这般的年纪,嘿!他也是祝福祝大爷了。
说起他最崇拜的九爷,祝福不禁挺了挺胸膛,想学那英挺的模样。
呃,他是瘦小了些,当然及不上相貌堂堂、威武挺拔、器宇轩昂的九爷啦,但身为祝九爷的贴身小厮,纵使没啥能干的本事,也该摆个像样的派头,抬头挺胸,走路有风,绝不能辱没了九爷的响亮名头。
祝福,爷儿我这就教你。
祝和畅敲了敲正在搔首弄姿的祝福,你知道你那身蓝布衫是怎么来的吗?布庄买的布,我娘缝的衫。
嗟,这爷儿我也知道。
我是问你,为什么棉花是白的,做成衣服却有蓝的、红的、黄的各种颜色?染的。
这就对了。
祝和畅指向那一丛丛低矮的绿叶,这是茶蓝,叶子摘下来浸泡,可以制成蓝靛染衣服。
奇怪?叶子是绿的,怎会变成蓝色?九爷,莫不是你在诓我吧?祝福十分好奇,立即翻身下马,蹲到路边翻看茶蓝叶片,想要找出一点点蓝色的蛛丝马迹。
祝和畅任他去看,心存好奇和怀疑总是好的,这样脑袋才会灵活。
他也下了马,负手踱步。
天边风起云涌,吹得他的灰布衣袍猎猎作响,他一双黑眸望向更远处已收成的棉田,眼底映出一片干枯颜色。
绛州产棉,可是棉质粗硬,颜色偏黄,只能做出下等的粗布,或是拿来充当棉被的棉絮;云家染坊在这里生存,犹如困在一口枯井内,纵使有再好的染工,也只能染出一般成色的布匹,无法挣出生天。
真是可惜了那烟笼含水、似雾如梦般的江南春绿了。
也难怪云家欲和董家联亲,企图更上一层楼,拓展事业版图。
祝福,你想弄明白的话,我们还有三天的时间。
云世斌要他家师傅染几匹我们带过来的丝绢,我请他们染坊让我们进去瞧瞧。
好啊!祝福跳了起来,搔着头道:我看了老半天,只看到一只僵死的大虫,这绿叶子怎会变成我身上的蓝颜色,不可能嘛。
这世上你以为不可能却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太多了……古大叔,我叫你别弯腰,你就要弯……娇脆的斥责嗓音随风飘来,硬生生转移了祝福的注意力。
好凶的婆娘。
祝福吐了吐舌头,望向那个挥舞拳头的姑娘家,惊讶地道:哎哟,打人了,小姑娘怎能打老人家啊……哎啊啊,痛啦,我是闪了腰,不是骨头酸,别捶了啦。
古大叔半蹲着身子,左手扶着腰杆,整个右半身几乎靠在姑娘的娇躯上,一张老脸痛苦不堪,皱得眼睛鼻子嘴巴全挤在一起。
我帮你活络一下筋骨。
耿悦眉才不管他的哀号,很卖力搓揉古大叔的腰背,一边叨念道:也不是第一回闪了腰,明知有这个毛病,就爱弯腰,讲都讲不听,回头我再给你贴张膏药活血化瘀。
我瞧瞧这蓝草嘛。
你们忙着采收,我总不能坐着闲科嗑牙。
不服老?好了,直不起腰了吧。
悦眉的额头已冒出细细的汗珠,她稍微张开两脚,用力踩稳,藉以支撑古大叔靠在她身上的重量。
你要是再不安分点,我就不让你染布了,叫你回家好好躺着休息。
人好好的干嘛躺着?我还挺尸了呢。
古大叔最怕人家嫌他老了不中用,顾不得疼,靠着嘴皮子反击回去,说也奇怪,我说悦眉丫头啊,你见了大少爷羞答答的,碰到我这个老头子就凶巴巴的,还是你快当少奶奶了,先拿我们练练主子的威风啊?你胡说什么呀!悦眉倏然满脸通红,轻轻跺了脚,可这一跺却让她失去平衡,拉了古大叔就往下跌,她不由得惊叫出声:啊!小心。
一双强壮有力的臂膀即时扶住她的身子,待她站稳后,随即放开,转为扶向仍是直不起腰来的古大叔。
喔……悦眉抬起头,一见那高大陌生的身影,立刻低了头,一声多谢吞进嘴里。
大叔,我帮你推拿。
祝和畅也没留心她,一手扶着古大叔,一手轻轻地在他腰杆上揉抚,笑道:你年纪大,身子骨难免僵硬,以后要看地上的东西,就慢慢蹲下来,别俯身弯腰,这样容易伤了筋骨。
像这样。
祝福立即蹲下,又站起,蹲蹲站站,卖力示范。
咦!好像松了?古大叔稍微挺起背部,脸上神色舒缓些了。
祝和畅又道:这有,闪了腰时,最好不要用力捶打,怕是会让已经受伤的筋肉发炎,反倒变得更严重,还得慢慢推开。
唔。
悦眉抿紧唇瓣,转身跑开。
臭脾气!瞧着悦眉跑掉,古大叔的腰杆越来越直,说话也大声了。
吓!他这把老骨头差点让那小丫头给捶垮了。
你不能说她不对,这丫头片子会不服气的,要不是见大爷你是外人,她早就翻脸了。
看得出是一个有个性的姑娘。
祝和畅微笑不语,继续推拿。
大爷,你怎么往这儿来了?前头是云家大宅,没路了。
我打从京城来,刚在城里头卸了货,这会儿要去拜访云夫人,给她带几封信。
悦眉丫头!悦眉丫头!古大叔不跟悦眉斗气了,忙着喊她回来,兴奋地嚷道:人家大爷从京城来的,给咱老爷、大少爷带信了!悦眉?祝和畅记得这个名字,他放开已经直起身子的古大叔,走到马匹边打开鞍袋,拿出一个油布包裹,揭开取出其中一封书信。
耿悦眉芳启。
五个端正的字迹,内容颇为厚重——少奶奶?脑海闪过大叔的玩笑话,他心头一惊,直觉不妥,就想立即收回信件。
那……那是我的信……身边传来娇脆嗓音,不复方才的凶悍气势,而是带着紧张的喘气声,也带着羞涩而期待的颤音.祝和畅转头,顿觉眼睛一亮!姑娘一身淡黄衫裤,上头印染着朵朵菊花,她双颊酡红,眉眼含羞,因着这封信而容光焕发,人比花娇。
你是耿姑娘?他谨慎地问道。
信……悦眉低下头,长长的睫毛仍抬起,瞄向那封信。
大爷,你别怕给错人,她是悦眉没错啦,你们说是不是?古大叔转向旁边几个过来看热闹的工人,大家也跟着点头如捣蒜。
那我就先给你了。
早给晚给,还是得让她接受事实。
悦眉小心地捧过信件,仔细地将上头的名字反复看了好几遍,嘴角藏不住甜蜜的笑容;待发现身边几个男人笑吟吟地瞧她,忙将信件揣进怀里,飞快地跑进了茶蓝园的一角,但实在按捺不住了,她还是拿出信封,捏着指尖,神情温柔地撕开封缄。
既然无法得知情书内容,古大叔赶忙向来人探听消息。
我家老爷、少爷上京城两个月了,应该做到大笔买卖了吧?哇,买卖可大了。
祝福闷了老半天,终于逮到机会说话。
董记布庄在京城属一属二,你们染坊依着它,保证有忙不完的活儿了。
大少爷果然眼光好,懂得去京城找商机。
古大叔也不懂董记布庄有多大,跟着工人们一起叫好,又笑道:既然赚了钱,他什么时候回来娶少奶奶?不然悦眉丫头等得不耐烦了,成天拿我们出气。
少奶奶?你们大少爷已经娶了,我们九爷就是来报喜的。
娶了……众人大惊,全部转头望向悦眉。
少奶奶在这里呀。
咦!祝福看看站在远处的淡黄身影,又看看九爷嫌他啰嗦的责备神色,不解地搔搔颈子道:你们少奶奶不是董记布庄的大小姐吗?众人面面相觑,感觉事情不仅不对劲,而且还是大大的有问题。
出事了!古大叔腰杆子又疼了,呜,赶快回去躺着吧。
寒风吹过,飘来十几张有字的碎纸片,众人心惊胆跳地往悦眉那边看去,只见她浑身颤抖,神色凄迷,看不出是悲伤还是气愤,然而她的心情已透过激烈的撕信动作表露无遗。
一撕再撕,她的身子晃了又晃,仿佛就要让狂风给吹倒。
我不相信!她凄厉大叫,将最后撕裂的信纸扔向空中。
纸片飘落如雪,淡黄身影奔过苍绿的茶蓝田,消失在小山坡后面。
祝和畅低下头,拿下扑飞在他衣袍的碎纸片,依然看得出上头残破的端正字迹写着娶汝为妾的字样。
盼汝知我用心……祝福帮忙捡着碎信,觉得自己好像惹祸了,忙敲着自己的头,不能偷看人家的信啦,来,你们少爷的信还给你们。
众人纷纷蹲下捡拾碎信。
古大叔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走了。
祝和畅再度拍掉飘飞到他身上的碎纸,整了整神色。
祝福,咱们去向云夫人报喜了。
******云家大厅,云夫人端坐上位,威仪十足,脸色极度不悦。
悦眉,你是怎么回事?祝九爷后天一早就要回京城,世斌要你染好布,托他带去京城,你倒是搁着不做?耿悦眉站在大厅,神色憔悴,眼眶晕黑,她咬着下唇,垂首扯紧指节,不住地咽下喉头酸涩的感觉。
她怎有心思染布!只要见到大少爷托人带回来的纯白精致丝绢,她就想挂上屋梁,干脆一脖子勒死自己算了。
他信里告诉她,他到京城增长不少见识;原来呢,江南春绿要染在薄薄的、透亮的软罗纱,这才能显出那淡柔如春的绿色,就像拂在水中的河畔垂柳:若是染在厚棉布上,倒显得凝滞,轻盈不起来了。
那是她所没见过的上等丝布,细致光滑,柔软明亮,是否也像那位千金小姐柔白的肌肤,深深吸引大少爷的目光?你有没有听我说话……你倒是应个声呀。
云夫人不耐地道。
云夫人,我听到了。
悦眉抿唇,轻枢指缝里洗不褪的颜色。
我知道你因为世斌娶妻而难过,可他也不是不娶你。
身为主母,为了云家大局着想,云夫人还是转了神情,和缓了语声。
一直以来,世斌就喜欢你,我也将你当儿媳妇看待,如今他为咱家染坊和布庄找到出路,你应该为他高兴,更应该全心帮他呀。
我是高兴,可是他……他娶……她哽咽了。
亲家老爷很欣赏世斌,他家馥兰迟迟未有婚配,也是等着像世斌这样文采气质兼备、又懂得做生意的对象。
两家既然门户相当,郎才女貌,两家老爷一高兴,就订下婚事,一家人做起布庄生意,更是容易了。
悦眉望向门楣和窗纸上新贴的艳红薯字,顿觉眼睛刺痛。
两家老爷高兴?高兴就可以毁掉她的幸福吗?可是大少爷说……他喜欢我……她颤声道。
他没有不喜欢你。
等明年春天他带馥兰回来,就会和你圆房。
馥兰很明理,她也知道你在世斌心中的分量,她给我的家书写得很清楚,她愿意接纳你,视你如亲姐妹。
云夫人刻意展开一封字迹娟秀的信纸,言谈之间似乎颇为满意这个懂事的媳妇。
姐妹?因着一个男人而勉强牵扯在一起的关系,代表的是她永远矮人一等的地位,更是一去不回头的亲娘留给她最深的伤痕。
我不当妾!悦眉猛地抬头,咬牙切齿地说出她最讨厌的字眼。
悦眉。
云夫人沉住气,一双眼犀利无比。
若世斌一辈子待在绛州这个小地方,他娶个染坊女师傅为妻,我也就算了;可现在他到京城去,干的是大事业,将来还不知要如何发达,好歹也要娶个足以匹配他身分的正妻。
更何况现下董家声望高,财力势力比云家还大,馥兰愿意下嫁世斌,我们云家又怎能让董家大小姐委屈?坐在下首的两个姨娘也劝道:悦眉,你要记得自己是怎样的身分,你是下人呀,大少爷爱你已经是你莫大的福气。
再说大少爷性子好,董小姐也是知书达礼,将来你们相处,就像我们和老爷、姐姐一样,一家和乐,姐妹相亲,儿女友爱,你还计较什么名分?不,她不要名分,她只是要云世斌一颗完整的心!他温热的胸膛犹烧烫着她的脸颊,为什么转眼间就可以去拥抱另一个女人?那声声喜欢、句句温柔算什么?算什么呀!悦眉,也许你需要一点时间想想。
云夫人转入正题,严正地道:可现在时间紧迫,世斌也希望你能搭配董家布庄精选的布料试染,好让他和亲家老爷决定来年的新货成色,现在趁着祝九爷回京城,你就快将世斌指定的颜色和布料染出来。
一长串的命令听下来,悦眉只觉得昏昏然,唯一的念头脱口而出。
他都不要我了,我为什么还要帮他……悦眉!云夫人怒目而视,扬高了尖锐的嗓音,云家器重你,不代表你就可以随心所欲,至少到目前为止,你仍是云家染坊的管事,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好。
你再这样闹下去,不以云家大局为重,别说我无法疼你,就连世斌也要怨你不懂事,懂吗?那重重的懂吗两字犹如一把利斧,直接劈开悦眉的心脏。
她懂了。
云家疼她,是因为她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巧思,懂得运用各种染材,套染出无数独一无二的美丽色彩,也懂得印染出城里姑娘人人喜爱的花布,更有一颗虔诚为云世斌染就光明灿烂前程的女儿心。
心碎破裂,流淌出血,为什么她笨到这个时候才明白?到底云世斌是喜欢她这个人?还是喜欢她的手艺?她好想问个明白。
云夫人,我懂。
她毅然站直身子,握紧拳头,眨下眼眶的湿意。
你懂就好。
云夫人松了神色,转头向丫鬟吩咐道:你去请老古他们几个老师傅,一起过去帮悦眉,日夜赶工,一定要赶在后日清晨祝九爷上路前送过去。
悦眉转过身,木然地走过艳红喜字的门板,走进深秋萧瑟的冷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