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25-03-29 10:37:34

烫手山芋,烫啊烫啊,烫得他双手都起水泡了呀。

送货回来,茶还没喝到口,屁股还没沾上椅,他就给叔儿婶儿催命似地赶出了门,接着像一颗陀螺似在京城转啊转的,一夜又一天没有合眼。

悦眉被送去官府了。

她被关押在大牢,等待解回绛州审案。

这等天大地大的冤枉大事,当然要由他这个面子最大的祝九爷出面了。

人是在他祝府屋檐下被带走的,他告诉自己,这是为了他祝九爷的面子,他收留的是一个硬脾气的伤心姑娘,不是一个强盗小偷,云世斌怎能告她捣毁云家染坊造成钜额损失并偷走祖传的染方秘籍呢?子虚乌有,什么理由都编得出来!陈世美果然现出真面目了。

祝和畅坐不住,起身在大厅里乱走,夕阳余晖照进了屋里,在地上拉开一块橘黄带红的光影,也将他的灰布衣袍染上一层燥热的红光。

哼,汪大人好大的架子啊,莫不是要叫他等到天黑……都送进去一柄玉如意了,难道还得鉴定真伪之后才肯出来见人吗!唉!他竟然打破三绝原则,跑来求人了,而且求的还是……祝和畅是谁?一个疑惑的声音从布幔后面传了出来,接着他要见的人终于出现,仆役也点上了油灯,大厅立刻大放光明。

汪大人,在下祝和畅,叨扰您了。

他拱手拜个揖。

你……汪舜禹拿着拜帖,惊讶地瞪大眼睛,瞧瞧他,又瞧瞧名字,好不容易发出了声音。

钲表哥?真的是你!我还说你这拜帖名字旁边写了一个小小的钲字,代表的是什么意思呢。

汪大人,真是好久不见了。

坐坐坐!汪舜禹热络地挽住他的手,将他压到上位去,满脸的惊喜之色。

钲表哥,你怎么见外了,就喊我名字呀。

快!你们快去我书房拿那罐御赐的龙井春茶。

哎哟,表哥呀表哥,你这些年怎么老不回乡?我们还道你死了呢,原来是改名字了啊。

我苟延残喘于京城,做一个小小的货商混口饭吃,还不够脸面衣锦还乡。

祝和畅淡淡地道。

算他命大,让大家失望了。

表哥还记挂当年的事?汪舜禹热络得近乎矫情,就好像带着一个咧嘴大笑的面具。

哈哈,我那时年轻气盛,惹恼了表哥,还请你大人大量,莫要计较啊。

呵呵,当年有什么事,我早就忘了。

大家年轻嘛,小时候也是一起穿开裆裤打架的。

祝和畅也跟着打哈哈。

他不会记恨,但被当成狗一样扔出了大门,任谁都忘不掉。

钲表哥还是一样风趣啊,现今你几个孩子了?我尚未娶亲。

喔。

汪舜禹的笑意有些僵硬,干脆顺着情势,垂下眉眼,叹了一口气道:你大哥病死了。

什么……祝和畅震骇地按住椅子扶手。

什么时候?死了约莫半年了,我还得去请师爷翻翻白帖子,都有记载的。

汪舜禹召来仆役。

要不,我现在就请人去找……不用了。

祝和畅的手掌滑下扶手,用力在衣袍上抹去了汗水。

你实在该回去走走了。

汪舜禹言语谆谆,一副慈蔼父母官的关切神情。

铭表嫂一直惦记着你,你也该看看三个已长大的侄儿侄女。

还有,碧霞也惦念着你呢。

大家都是亲戚,可别生疏了。

她不在京城陪伴丈夫,竟是待在家乡?祝和畅抑下接二连三而来的震惊。

的确,十年时空会发生很多事情,然而潮来潮往,那些人、事、物早已走出他的生命,他只需知晓,毋需牵念。

等得了空,我会回去一趟。

他依然淡淡言笑。

表弟你高升为户部侍郎,上京赴任的这一年里,为兄的知道你公务繁忙,一直不敢上门叨扰,可今日有件事不得不请你费心了。

清雅茶香飘散,那是赶在新春发芽就摘下的龙井茶叶,再火速地由杭州送往京城上贡给皇帝,皇上龙心大悦,就赏给了几个认真贴心的官员。

在仙境般的茶香中,谈的却是卑鄙事,做的更是龌龊事。

云家诬陷耿悦眉,若真要查起案来,我力保她无罪。

祝和畅说完前因后果,打开了一直摆放在桌上的木盒。

这里是一千两现银,这回麻烦表弟大人,这是我一点小小的心意。

嗳,钲表哥,这不行。

汪舜禹赶忙盖上盒盖,装腔作势地左右瞧瞧。

既是冤案,我当然要帮忙疏通,这是绝不能收的。

大人觉得还不够的话,我再补上。

够了够了。

汪舜禹手掌按在盒盖上,不胜唏嘘地道:朝风败坏啊,实在是上下左右都得打点,需要银子,小弟我不得不收下了。

这就是朝廷最有前途的青年才俊!祝和畅冷着眼,嘴角却还是扯出了一个卑微的笑容。

不知多久的时间才能放人?汪舜禹瞧了一眼外头天色。

我管不到知府,不过你放心,我和巡抚很熟,我请他转达交办下去,这需要费上一点时间……这样吧,子时,你到大牢门外等着。

钲表哥,这是最快的了,也许还要再等上一两个时辰。

没关系,我去等,祝某千恩万谢多谢大人了。

老爷!一个窈窕女子跑了进来,也不管客人在场,就赖到汪舜禹的身边,风情万种地道:听说你有亲戚来了,要不要留他吃饭?呵,你来得正好。

来,见过我的钲表哥。

汪舜禹拉了女子的手,笑道:钲表哥,这是我的四夫人。

见过四夫人。

祝和畅微笑拱手。

哼!原来已经娶四个了。

碧霞在家乡帮我照顾爹娘和孩儿。

汪舜禹似是为眼前情况做解释,笑得一脸灿烂。

她真是个贤慧的好妻子,等我在京城安定了,就会接她过来,全家团圆。

你呀,多学学大姐的温柔,别老蹦蹦跳跳的。

被捏了鼻子的四夫人吃吃娇笑道:人家陪着老爷也很辛苦的,没空学了。

你快说嘛,要不要留表哥吃饭?啊,不行,没时间了,我得赶去巡抚大人那儿。

钲表哥,咱们一起走,下回有空,我再请你到府里吃个便饭。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夕阳早已沉入山坳底,留下天边暗红镶金的破碎云彩,大地边缘笼上一层幽黑,蒸腾着扑朔迷离的夜雾,一群乌鸦拍翅飞过,提早为天际点上斑斑夜色。

祝和畅长长地呼出一口胸臆闷气,走进了沉沉暮霭里。

******暗黑的牢房一角,他终于见到那个瑟缩的身子。

犹如她昏死在雪地的姿势,依然是头脸深埋膝问,一个小小的身躯几乎被牢墙黑影所吞噬。

祝和畅再怎么冷然处世、再怎么独善其身、再怎么自扫门前雪,见到此情此景,也不由得升起一把怒火。

天杀的董记布庄!该死的云世斌!是大男人的话,就光明正大竞争,一个伤透了心的小姑娘能有多大的威胁……就非得把已经遍体鳞伤的她再推下炼狱才肯罢休吗……他不敢想象,若她被押解回绛州,一旦罗织的罪名成立,她还要受多少年的冤狱之苦!耿姑娘,耿姑娘。

他着急地唤了两声。

没事了,可以走了。

唔……她有了声息,但身子一动也不动。

她怎么了?一触及她冰冷的手臂,他惊讶地抬头问狱卒。

她不肯吃饭。

连你家的叔叔婶婶送饭来,她也不吃。

你怎么不吃……祝和畅叨念到一半的话吞了下去。

此地再多待片刻,连他也会生病!于是他迅速地脱下外袍,将她紧紧裹住,轻易扶起那随时都可以像羽毛一样飘走的身子。

我扶你出去。

九……九爷?悦眉已察觉来人,虚弱地低头喊着。

总是冷言冷语又自大的祝九爷来救她了?她在做梦吗?她全身虚软无力,只能完完全全倚在那个温热的胸膛上,整个人好像飞了起来,不知道手脚要往哪里摆去,而头在哪里?心在哪里?她不知道。

她的世界总是那么黑暗,她找不到自己;如果说她还没死,她不相信,因为她早就堕入永不见天日的地狱了。

然而在黑暗中,却有一抹幽光,静静地指引她的出路,那不是牢房里的细弱烛光,而是一对带着暖意的瞳眸。

这里不是地狱,是人间。

好一会儿,她才知觉那是九爷,他在看她。

耿姑娘,我现在带你回祝府。

你安心,都没事了。

没事了?鼻间犹充斥着牢房的腐臭霉味,怎地一忽儿就迎上了干爽的夜风?身子又卧进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大大怀抱里,她的视线被掩向有着沉稳搏动的心口,避开了不断扑面而来的风沙,马蹄声得得,一双有力的臂膀牢牢箍紧她,仿佛正无言地护卫着她,她再也不怕被凶恶的差役给硬生生地拖到黑牢里去了……是吗?那些人肯善罢罢休吗?她甚至什么事情也没做。

九爷……我……她不觉扯紧他的衣衫。

有事回去再说。

他专心看着前面的道路。

我爹说……这是一个豺狼虎豹的世界,你有的,别人要夺,你没有的,别人也不让你有……这世上没一个好人啊……这个道理太难懂,你现在不需去想。

我毁了染料,是我不对;我因此让染坊晚了两天出货,是我不好,我该赔他们的,可是……可是……我一生毁了,谁来赔给我?你不要嚷嚷,你身子虚,小心呛了冷风,着了风寒。

我没害人,他们却还是要吃我,到处都是豺狼虎豹啊……没有豺狼虎豹,就不是这乱七八糟的人世间!你以为每个人都是小狗小兔小鸡小鸭,整天客客气气地跟你摆家家酒呀,做梦!祝和畅莫名其妙上了火气,摆起爷儿的威仪,劈头就训人。

吵死了!一向冷得像冰块似的小姑娘竟也这么呱噪?你不被算计就要偷笑了。

你不是第一个明白这道理的人,也不是最后一个!永远会有傻瓜在遭遇事情之后,这才懂得重新学会做人!野狼吃兔子,坏人咬好人,我还做什么人?那迭声的吼叫没有吓退悦眉,她身心俱疲,再有什么外来的威胁恐吓,她也无力应付了。

难道就该束手就擒、乖乖地让豺狼虎豹撕咬吗?然后他们抹抹嘴边的血渍,继续去穿金戴银、吃香喝辣,而她的尸体丢弃荒野,日渐腐烂……九爷,小钲应该杀了他的表弟和妹子。

什么……祝和畅惊得差点摔下马。

他们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他们好过。

你想怎样?祝和畅缓下马匹,冷冷地看着她。

我不会帮你。

我也要九爷明白,我不需要你的帮忙。

悦眉亦是直直望向那对带着幽光的瞳眸,冷眼相对,互不退让。

夜风吹乱她披散的头发,长长的发丝扬起,像藤蔓似地攀上他的肩臂,她蓦地一惊,意识到她正以一种极为亲密的姿势躺在他的怀里。

我……起来……她欲振无力,依然软软地靠着他的胸膛。

下马。

祝和畅面无表情,拂开缠绕上身的长发,将她扶下了马,无视她那微弱的挣扎,再打横抱起。

九爷,你回来了!盼死咱了。

祝添守在大门,高兴地迎上去。

九爷,我来牵马。

祝福立刻过去拉缰绳。

悦眉呀,你吃苦了。

祝婶满脸忧心,快步跟在身边,疼惜不舍地拉住她的手。

婶儿帮你烧好热水、煮了热汤,快进来休息。

听到熟悉的关切声音,悦眉顿时心头一松,眼眶微热,忘了挣扎。

长街那一头驶来一辆马车,车夫挥手叫道:祝九爷,等等啊!这么晚,是谁来了?祝和畅警戒地望向马车。

哎,是吴文彩。

祝添立刻认出有着刺眼金色车篷的马车。

我不见。

祝和畅一脚跨进了大门的门槛。

他是来找我的。

悦眉扯住他的衣襟,试图借力使力起身。

三更半夜来找人?找鬼还比较容易。

让我下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祝和畅从上而下瞪住她,一眼就看穿她,一双手臂将她抱得更紧,不经意地流露出他的意图。

既然知道,就让我下来。

悦眉亦是跟他四目相对。

今夜他们到底是瞪了多少次、又瞪了多久了?祝和畅还在跟她大眼瞪小眼,突然觉得啼笑皆非。

可惜呀可惜,她那双眼睛还满漂亮的,眼珠子那么黑,睫毛那么长,眨起来像一把扇子扇呀扇地,却只拿来瞪人?扇子已将她的心火扇得更旺,大火窜烧,无法可挡,除非他使出叔儿当年的绝招,否则绝对阻止不了她。

他终于轻轻地将她放下地,直到她扶住门墙,这才放手。

唉,你小心些。

他不觉轻叹一声,也不知是要她小心站好,还是小心定好接下来的路。

耿姑娘,你还好吧?吴文彩一跳下马车,登登几步就赶到大门边,神情担忧得好像天快塌下来似地。

我一听到祝九爷全力营救你出来,就赶快过来看你了。

唉!那个董江山真不是东西,他的女婿也好不到哪里去,怎能随便买通知府就关了人呢,实在太可恶了。

吴老爷,谢谢关心。

悦眉淡淡地道。

没事就好。

耿姑娘你得多多休息,我给你带来一盒人参……吴老爷带人参给我,还是希望我过去你的染坊吧?嗳,这以后再谈,现下最重要的就是耿姑娘要保重身子。

我什么时候可以过去?啊?吴文彩眼睛发亮,扯开了嘴角笑道:屋子早就给你备好了,就看耿姑娘啥时休养够了,我再派车来接你。

我现在就可以过去。

悦眉!祝婶惊讶地扯住她的袖子。

你身子很虚,先休养个几天,这件事慢慢再想。

不用想了,婶儿。

我很明白我该去哪里。

悦眉垂下了眼,轻轻将祝婶的手拿开,冷漠的动作却带着微哽的声音。

婶儿,多谢你这些日子的照顾,悦眉它日有了能力,一定会回来报答你和叔儿。

傻孩子,说什么傻话!瞧你这手冷得像什么似地,还是先进来……祝婶担忧地道。

脚长在她身上,她想去哪里就让她去。

祝和畅冷冷地道。

婶儿,我不冷。

悦眉不自觉地拉了拉披在身上的袍子,谁也不看,只是低头迈出脚步。

祝九爷,叔儿,婶儿,我走了。

祝九爷,感谢你的鼎力帮忙。

吴文彩不忘做个大人情,拱手笑道:明日我就着家人送来一份厚礼,以答谢九爷对耿姑娘的费心。

呵!俨然就是一副人家主子的嘴脸。

祝和畅假惺惺地推辞道:不敢当。

是我家叔儿婶儿着急,我不想让老人家担心罢了。

悦眉正由车夫搀扶,准备爬上马车,一听此言,身子略僵了僵,但她没有回头,只是再将袍子拉紧了些,掀起车帘子就坐了进去。

祝和畅眼睁睁看着她上了人家的马车,扬长而去:在这京城的黑夜里,车轮辘辘,马蹄踏踏,声声刺耳,仿佛回响着嘲弄笑声。

好了,他费尽心机、拉尽脸皮、辗转求官救出来的人,走了……他为谁辛苦为谁忙啊!本来就不关己事,硬是趟了浑水,弄得一身泥巴,人家还不领情,甚至没道一声谢呢。

留不住就留不住,算他做了一件功德暝。

至于她想怎样,那是她的事,她会不会因此变成一个冷血复仇的女魔头,也不关他的事。

九爷,你怎么不留住悦眉呀。

祝添祝婶齐声抱怨。

我不当九爷了,以后叫我傻爷。

他头也不回,拂袖进门。

傻爷?祝福安顿好马匹跑了回来,还摸不清怎么一回事。

叫什么叫……还真叫!祝和畅猛地回头,双目圆瞪,恼得捋了袖子,一只拳头就伸了出来。

爷儿我——傻爷,我帮你揍。

祝添近水楼台,先敲儿子一记。

连叔儿也叫他傻爷,祝和畅只觉自己果真是天下第一大笨蛋了。

唔……啊!不能骂叔儿,只好一路揪着头发进门去了。

好了好了,好不容易习惯叫九爷了,改叫什么傻爷!我可不想改口了。

祝婶将丈夫儿子赶进了门,一边掩起大门,一边还是担忧地望向已经下见马车踪影的街道,长长一叹。

九爷这孩子呀,我是不再担心他了,可悦眉她……唉,真像是当年的二少爷。

门板合起。

天上高挂一颗星子,孤寂地眨动明灭下定的星芒。

******昏暗烛光下,悦眉愣愣地望着飘浮着一堆叶片、花朵的染盆。

十天了,她一再地浸泡材料、试染,重新再来,夜以继曰,即使累了也只是趴着小眠片刻,为的就是调制出她最拿手的颜色。

江南春绿啊,她曾经在脑海里勾勒出一幅栩栩如生的风景,有鸟啼垂柳,有小桥流水,还有姑娘家娇美的笑容,她的巧思就像源源不绝的春风轻拂而过,绿了江南岸。

可瞧如今的染盆,那是什么颜色?一样的绿,却掺着某种说不出来的灰败,仿佛那不是一池春水,而是一摊烂草泥。

哼,原来咱老爷找过来的高明女师傅,也不过尔尔。

后头的师傅们大声说话,摆明着就是说给她听的。

唉,光听传闻不准的啦,还得见见真实功夫才行。

我不得不说,是咱老爷给这小姑娘唬了。

吓!说不定这是董记的阴谋,他们故意放出风声说她很厉害,让老爷想尽办法找她过来,其实呀,嘘,小声一点,我说她可能是来打探咱家染坊虚实的喔。

算了吧,若她真来打探,好歹也笑一笑,这边看看,那边问问,成天摆个晚娘脸孔,见了人也不说话,好像谁欠了她几百两似地。

哈!不就是云世斌欠她的吗!老爷就是看中这一点,她气在上头,正好拿她来打董记,一箭双雕,老板赚钱,她也报了仇啊。

唼!她来这么多天了,也没看她染出一个屁!别说赚钱,连报仇的本事都没有,论美貌论能力都比不上人家千金,还争什么争!人家千金会织、会绣、还会打理生意,她除了染,又会什么?好啦,说得嘴干。

天黑了,下工了,要不要去喝一杯?一群人闹烘烘地出去,独留悦眉面对染房暗黝黝的墙壁。

她又向染盆看去。

染料暗沉,不是清水,反映不出她的面目。

她的心是不是也混浊了?至少倒掉二十几盆染料子。

她没忘记熟记在心的染色窍门,也如数找来所有必备的材料,但就是做不出来那澄灿的金花玉露,记不起清朗的雨过天青,留不住在黄昏彩霞里迎上飘飞小雨的红榴花……为什么?为什么……她无力地摊坐在椅上,两眼无神地望着跳动的烛影。

只因为那全是她和另一个男子的共同回忆,里头有欢笑、有期待、有恋慕,她有一颗开朗的心去染就她的璀璨未来。

而现在的她,只有满腔的怨恨,做出来的就是一盆又一盆晦暗得连自己看了都想呕吐的色泽。

这就是她三天牢狱之灾的颜色,黑暗,陈腐,死亡。

没错,她想报仇,她想出一口气,她想藉由自己的一双手,再透过吴文彩的力量,打倒一再对她落井下石的云世斌,让他知道她的忿恨。

可是,她没本事啊……一颗彻底失去颜色的心,又怎能在各色各样的丝线和布料上染出令人欢喜的颜色?曾经是那么喜爱看别人穿她染布所裁成的衣裳,可如今她却畏惧看到他们幸福的笑容。

她的确没有能力报仇。

她以为剪子锐利,可以刺伤袭击她的恶狼,但恶狼毕竟是恶狼,剪子顶多刺它几个无关紧要的小伤口,若无人及时救她,她终究还是会让恶狼给一口吞了。

救她……她茫然的目光缓缓移动,凝定在一袭披放在桌边的灰袍。

那天晚上,她不知不觉裹着这件袍子来到这儿,吴老爷又送来几件好看保暖的袄子给她,但她仍然习惯穿上这件过子宽大的衣袍。

也许,穿着这件袍子,就好像有一个熟识的人陪在身边,一起度过冰冷孤单的夜晚:就算脱掉,也要摆在看得见的地方。

呵,素不相识、总是跟她瞪眼的祝九爷竟是她所熟识的人?她露出一个凄凉的微笑,起了身,倒掉那盆死寂颜色的染料。

******一大早就见鬼了!祝和畅才走出后巷小门,就被站在大门前的黑影给吓了好大一跳。

天色犹黑,黑影模模糊糊的,身子微蹲,在门前放下一团事物。

莫不是放了一个小婴儿认他为爹?祝和畅大惊,就要出声喊人,一见那个转身走到月光下的惨白脸孔,他的声音立刻吞进喉头。

赶到大门前,捡起那团事物,原来是他那件当作丢了的外袍。

她单单为了还他袍子,特地半夜不睡,绕了大半个城过来他这里?他望向她的背影,摇摇晃晃的,他的脚步声这么大,她却没有回头,是装作没听到吗?还是边走边打盹,糊涂了?算了。

他将袍子折放在手臂上,准备往另一边的货行而去。

今天天一亮就得去载货,负责的伙计们应该已经在做准备了,即使他这回不坐阵押送,但仍得过去察看,并做一番行前的训话……去他的训话!九爷,呜……等等我啊。

祝福揉着惺忪睡眼,拉着穿了一只手臂的外衣,跌跌撞撞跑了过来。

祝和畅大掌一张,按在他的睡脸上,眼睛鼻子乱揉一通,快速地嘱咐道:我不过去货行了,你叫他们留意,货物要扎得牢靠。

九爷,你去哪里?祝福一下子清醒过来。

九爷竟然不去训话?祝和畅早已走出好几步,目光紧紧跟在前头转过街角的瘦小身影。

他是下定决心不再理她了,她的阳关道和他的独木桥再也搭不上边,可是……天还黑啊,一个小姑娘孤伶伶地走在外头,不怕遇到坏人吗?再说,她走的路径也不对。

文彩布庄在城西,她却往东边走;清晨这么冷,她不知道要加件衣服吗!天际逸出灰蒙蒙的亮光,点卯的官员轿子出现在街道上,城门打开,外头送菜送鸡的农民蜂拥而入,一时之间,鸡飞狗跳,人声鼎沸,吱吱喳喳好不热闹,而小姑娘夹在人群之间,更觉形单影只,几被淹没不见。

祝和畅加快脚步走出城门,很快就在灰茫的平野间找到她的背影。

她在干什么?而他又在干什么?他既恼她的奇异行径,更恼自己的莫名其妙。

他大可上前抓她过来问个清楚,这样跟踪算什么大爷的作为……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就在他念过七七四十九遍的下不为例时,前头的她终于停下脚步,动也不动,好像在专注看着什么东西。

祝和畅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前面是一方大池塘,周遭是连绵不绝的广袤田野,有的刚刚翻了新上,有的已植下新苗,此时日头微微露了脸,黄土,绿芽,红云,闪动粼粼金光的池塘水影……嗯,这儿果然是看日出的好地方。

可在温暖光明的晨曦里,那个小小的身子竟在簌簌发抖。

他心头莫名一拧,双手捏紧了袍子。

不管了,就再理会她一次吧,哎,谁教他祝九爷心肠好,越来越懂得行善助人的道理了呢。

岂料才走出两步,小姑娘竞往前冲去,噗通一声就跳下池塘。

喂!你不要命了啊……祝和畅吓得扔掉外袍,大步跑向前。

这种池塘为了储够用水,通常又深又大,有的农家还兼养鱼为副业……噗通!他也跟着跳下水,顿时被冰冷的池水冻得全身僵硬,忙使出力气,双手乱捞,再往下潜些,很快就抓到了一只手臂。

气死他了!小姑娘竟然给他闹自杀,这是存心死给他看的吗……他奋力一振,拉起手臂,手一兜,立刻抱紧了那个剧烈挣扎的身体。

不要……咳咳!一浮出水面,悦眉开口就嚷。

不要也得要!祝和畅一边得制住她,一边还得游水,幸而他身强力壮,又是气得全身肌肉贲张,倒也顺利地救人上岸。

你……咳!咳!悦眉趴跪在地上,认出了来人。

做什么寻死……他绞着衣袍的水,凶恶地大吼。

不……不用你……管,咳咳。

她显然呛了水,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在抖,身子也抖得像是狂风暴雨中的一片落叶。

春寒料峭,即使柔和的晨光晒在身上,祝和畅也机伶伶打个冷颤。

他垮着脸,回身取了扔在地上的外袍,蹲到她身边,往她的头发揉去。

不……悦眉才抬起手,却又无力地将整个身子带得跌了下去。

有人想在我眼前死掉,我能不管吗?祝和畅顺手搂住她,胡乱抹了一下她的湿发,一惊觉她那冰冷的身子,立刻道:衣服脱掉。

不……她睁大眼睛,下意识地护住前胸。

我叫你脱你就脱,再不脱就冻死了!冻死就冻死,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想死就死吗!把生命看得这么容易……他发了狠,直接扯开她的衣襟,干脆帮她脱起衣衫来了。

她惊恐不已,吃力地抵抗,无奈身体实在太虚弱,近半个月来的疲惫早已榨干她的骨血,她能走到这边已经耗尽最后的力气了。

双手徒劳地轻颤着,却是抵挡不住那双上下其手的大掌。

色胚……放开……让我死……她急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给你当色胚无所谓,你是想让我一个人看,还是等你尸体浮起来,让打捞的、埋尸的、看热闹的看个精光……杵作还会来验尸,瞧瞧你是不是被先好后杀,这样你还要死吗……他一边骂,一边将她剥个干净,再迅速拿外袍将她裹个紧实。

不……悦眉心头一紧,也不知是说不要他救,还是不要死。

这是农家用水,要来吃喝,要来种田,你泡了尸体在里头,人家还要不要生活?种出来的麦子谁敢吃?你不想想自己,也要想想别人啊。

那声声叨念令悦眉更加混乱。

他是什么人呀?他凭什么说她……都没人要我了,我还管别人?谁说没人要你?吴老爷不是礼遇你,巴巴地请你过去吗?一想到那一盆盆的废染料,悦眉顿觉心窒难耐,所有郁积的痛苦似乎想要寻到一个宣泄的出口,不断地在搅动、在翻腾、在撞击,她再也承受不住一波又一波袭来的狂潮巨浪,终于放声大哭。

我做不出来!我再也做不出我要的颜色!我没办法染色了!这样就想死?祝和畅望着她的泪水,话到嘴边,却吞了下去。

她一直不哭,是因为她还够坚强去面对接二连三的打击,可走到这个地步,她是彻底崩溃了。

她已失去了一切,唯一还有的,是可以拿来谋生和报复的染布技艺,一旦连这最后的能力也失去了,她还剩什么?很久很久以前,小钲也失去一切,万念俱灰,一再地求死,一再地被救回来,他太了解这种天地弃我而去的深沉痛苦了。

是否大家都得死去活来这么一遭,狠狠地将身心折腾过了,老天才会善罢罢休,放他们一马?他不忍呀,她毕竟是一个单纯的小村姑,虽是顽固了些,但也不过是执着追求真爱;即使伤心,仍不忍遽下决定过去帮忙对手。

谁知人心险恶,昔日最爱的人硬是将仇怨塞进了她的心,让她走上了绝路。

唉!他曾试图拉回她,但她还是坠落了他所经历过的无问地狱。

如果他能多一分怜悯、多一点安慰,或许就不至于让小姑娘自个儿去碰撞命运;然而,他越是不愿牵扯,命运就越是将伤痕累累的她送回他面前,教他去正视她的伤口,也要他去正视自己曾有、且结了疤的伤口。

他心头蓦地重重一揪,双眸依然凝望那张绝望的泪颜。

吴老爷赶你出来的吗?他小心问道。

不是……她抽噎着。

既然你出来了,就没想要回去吧,那回我那儿。

不……我衣服还你了……又穿回你身上了。

他将她垂落地面的长发拢起,放回她的胸前,目光须臾不离。

她倔强的脸孔不见了,显露出来的是一个小姑娘的无助和悲伤,他心底不觉涌起深深的怜惜,拿指头试图截住她那不断滚落的泪水。

手指在她脸颊停留片刻,却是挡不住洪水决堤般的泪河;他深吸一口气,又将袍子拢紧了些,抱着她站起了身,快步往城里定回去。

我不去……她感觉他脚步的振动,才一开口,就是泪不如雨。

不要救我……我活下去没意义……反正救你好几次了,再多救一次我也没有损失。

他恢复惯有的讲话语气,脚步一刻不停,几乎是跑了起来。

九爷,我还不起……还不起就拿命来抵呀!他忽然又发了狠,口无遮拦地道:以身相许啊!这个道理你懂不懂?从现在开始,你的命就是属于爷儿我的,我再也不准你自寻短见!什么以身相许?悦眉的思绪混乱到了极点。

能不能让她再死一次,好能摆脱这个乱七八糟、令她无所适从的世界?好累。

她想挣开这个自大男人的怀抱,但她从来没有一次挣得成功,除非他主动放开,否则她只能被他牢牢掌握。

怎么……下雨了吗?她疲惫地拾了眼,却见他头发上不断地滴着水,衣裳也完全湿透。

是了,他刚刚下水救了她,可她为什么全身暖呼呼的,一点也不觉得湿冷呢?她无法再想了,她好疲倦。

也许她应该好好睡上一觉,等醒来之后,就会发现原来这是一场梦,她仍待在云家染坊里快快乐乐地染布,闲来跟古大叔拌嘴,一心期待着大少爷回来娶她……她合上眼睫,再也不愿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