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拂柳,云淡风轻,正是吟诗论剑的大好时光。
凌鹤群走在大街上,脑海里仍回忆着方才大明湖畔的风景,知己三五位,清酒两三壶,谈的是男儿志,论的是天下事。
兴之所致,拿起长剑舞弄一翻,伴着山光水色,真是豪情万千呵!远远看到自家的大门,他不禁摇头轻叹。
心想待会儿被父亲看到,一定又要骂他游手好闲,不知帮忙家业。
其实哪需要他这位少爷帮忙呢?在精明能干的父亲带领之下,三个姐夫勤劳不懈,把凌家产业治理得井井有条,他这个真正的继承人倒像是个外人似的。
他拐进了小巷,从后门悄悄掩入,才走进后院,一听到孩童喧闹的声音,他拔腿就跑。
小弟,回来!来不及了,三个姐姐齐声唤他。
凌鹤群只得转回身,无奈地面对三个大肚婆。
大姐、二姐、三姐,我已经二十六岁了,你们叫我一声鹤群就好,何必用这个‘小’字呢?小舅舅!几个小孩缠到他身边,一个个攀腿攀手,把他当作大树在爬。
大姐凌凤鸣笑道:你是我们凌家最小的孩子,又是爹娘的宝贝儿子,当然叫你一声小弟了。
二姐凌莺语抱起正在地上吃土的小娃娃。
叫小弟才亲切呀!你看,我们的孩子也叫你小舅舅。
凌鹤群任小孩抱住他的大腿,无力地道:他们只有一个舅舅,何必分大小?三姐凌鹃啼正在缝小孩衣服。
不行呀,还有一大堆表舅,他们分不清楚的,你是小舅舅,其他是大表舅、二表舅、三表舅……凌鹤群好不容易赶跑一个吃他指头的女娃娃,忙空出一只手遮住耳朵。
三姐,别念了,我耳朵好痒。
有虫子跑进去了吗?凌鹃啼想把他拉到身边看个仔细。
小弟,我帮你掏一掏。
不了!凌鹤群赶忙跳开,顺便再甩掉大腿上的两个娃娃。
呜呜……娘,小舅舅踢我。
一个三岁的男娃娃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阿明,我没踢你,是你不小心摔下去的。
凌鹤群蹲了下去,拍拍男娃的头以示安抚。
我不是阿明,我是阿昌啦!男娃娃哭得更大声了。
凌莺语拉起阿昌,拿了手绢抹了他的鼻涕。
别哭了,再哭就像小舅舅一样迷糊,谁和谁都分不出来了。
二姐,你也不用这么说我啊!凌鹤群望向满院子乱跑的小孩,只觉得头晕脑胀。
你们每年都在生小孩,现在又一个个大肚子,我怎么分得出那么多小孩?凌凤鸣摇头道:爹老说你不用心我们凌家的事情,果然没错。
我生四个,莺语生三个,鹃啼生两个,你也不过九个甥儿,就分不清楚了?凌鹤群指向三个姐姐的肚皮。
马上就变十二个甥儿了,他们整天跑来跑去,难道你们和姐夫都不嫌吵吗?怎么会呢?凌鹃啼道:咱凌家家大业大,爹和你三个姐夫忙不过来,你又不帮忙,我们只好尽量生儿子,以后长大了好分担解忧。
谁说我没帮忙?我也会帮爹巡一巡铺子。
凌鹤群拉回腰间的佩剑,又丢一个白眼给扯剑的娃娃。
凌凤鸣道:你哪里是去巡铺子?根本就是顺道吃吃喝喝。
凌莺语道:人家你二姐夫一天到晚在外头收租收帐,这才是做事。
凌鹃啼道:是啊,你三姐夫还要跟着船队送货,很辛苦耶!娘啊!小舅舅坏坏,被凌鹤群瞪一眼的娃娃哭了。
只听得你一言,我一语,夹杂着小孩的哭闹嬉笑声,凌鹤群头痛欲裂。
你们说完了没?我要回房去了。
小弟,你还不能回房,爹好像在找你。
找我?保证没有好事,凌鹤群的头更痛了。
摆脱了这群聒噪的娘们和娃娃,凌鹤群往大厅走去,耳边仍然嗡嗡作响。
父亲以鸟为他们姐弟命名,结果,三位姐姐人如其名,自小就爱讲话,只要她们聚在一起,必定不得安宁。
所以他凌鹤群自幼有一个心愿,那就是让三位姐姐尽早出嫁,还他凌家一个安静的空间。
没想到三位姐姐固然成亲,姐夫们却搬进了大宅子,这几年三对夫妻又拼命生小孩,把整座宅子吵得更加热闹了。
凌鹤群用力摇摇头,企图甩掉从后院飘来的小孩哭叫声,脚底加快速度,终于来到清静的大厅。
父亲不在大厅上,他大大地松了一口大气,看到椅子就用力坐下来,长剑咚地一声摔到桌面,把一个坐在对边椅子的小姑娘吓得跳起身。
凌鹤群打量这个面生的姑娘。
你是新来的丫环吗?我怎么没看过你?我……她低头看鞋尖。
丫环做事累了,偷懒一下无所谓,但是有人来了,就得学机伶些了知道吗?我……你是新来的,大概还不懂规矩,以后慢慢学着吧!凌鹤群伸个大懒腰。
啊!好渴,你送上茶来吧,茶?她抬起眼,清亮而灵动。
凌鹤群心头一跳,随即大声道:去厨房抓把茶叶,冲壶热水,这么简单的事不会做吗?喔。
她转身走出去,才跨过门槛,又回头问道:厨房在哪里?正要闭目养神的凌鹤群无奈地撑开眼皮。
出去向右转再向右转,直直走下去就是了。
好不容易得到片刻的安宁,凌鹤群歪坐椅子上,恍惚进入酣甜睡梦中,一声幽幽的女声又钻入他的耳际:我找不到厨房。
他生平最痛恨被别人打断睡眠,没好气地嚷道:你这么笨,怎么当丫环啊?我……她只是乖乖地站着,还是低头看鞋尖。
凌鹤群看她一副可怜模样,只得叹道:算了,回头叫我大姐好好调教你,当丫环岂是那么容易的事?真的很不容易。
她点头同意,又抬起那对明亮的眼睛。
还真是一个标致的丫环呢!凌鹤群忙避开视线。
算了。
那杯茶有人喝过吗?他指向她方才座位边的茶几。
没有。
端过来呀!实在有够不伶俐,还要他指点吗?一杯冷茶端了过来。
他望见那细致柔白的皓腕,又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药味,不觉皱起眉头。
你生病吗?不常做事吗?嗯,我身子不好。
身体不好还敢来当丫环?凌鹤群掀起杯盖,喝了一口冷茶。
哇!这是今年新摘的碧螺春耶!刚刚有什么重要的客人来过?有一个。
这么好的茶也不喝,真是糟蹋上等茶叶了。
我身体弱,绿茶性寒,所以不能喝。
她认真地解释着。
你说什么?凌鹤群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
你当丫环的还敢偷喝茶?我没有偷喝,是人家请我喝的。
这年头的丫环都这么好命吗?凌鹤群一转头看到父亲跨进大厅,赶忙起身问候道:爹,您老人家好啊!凌树海瞪他一眼。
老子找儿子找了一整天,你说我好吗?爹,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子日,父母在,不远游,我每天晨昏定省……你别嘻皮笑脸了!你只要给我认真办事,早点娶房媳妇安定下来,你老子我就谢天谢地了。
凌树海边走边数落,来到上首位置,向着那位姑娘道:师妹,让你笑话了,请坐请坐!凌鹤群大吃一惊。
爹,您叫她什么?什么她她她的?凌树海也坐了下来,换了一张和气的脸色。
师妹,这是我家老四,不也日子鹤群,鹤立鸡群也,可惜到现在仍是闲雪野鹤一只。
再换过一张臭脸。
老四,过来见你师叔,你这位十二师叔姓柳名湘湘,父亲是京城飞天镖局总镖头柳伯渊……等一下,爹!凌鹤群呆愣在原地,望那个年纪比他小一截的柳湘湘。
她不是新来的丫环吗?什么丫环?叫十二师叔。
不叫。
这太伤他的自尊心了。
她小小年纪,怎么会是我师叔?湘湘师妹是你太师父第十二个弟子,拜师礼都行过了。
师妹,是不是?是的。
柳湘湘坐在位子上点头。
我怎么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呀!凌树海拿出一封信。
这是你太师父的亲笔信,原来他上个月到京城,在飞天镖局巧遇湘湘师妹,便收为弟子,后来你太师父先回青城山,今天柳总镖头趁押镖顺路,就带了师妹过来,请我这个大师兄送师妹到你太师父那儿,继续练功强身。
凌鹤群愈听愈激动。
太师父都八十岁了,还在收徒弟?这是可喜可贺的事情,你当小辈的生气什么?前年太师父才收了小师叔,他不过大我两岁,我要叫他师叔已经很勉强了……师门之间论辈分,谁管你年纪大年纪小?这不行!尤其她是一个小姑娘……你几岁?凌鹤群转移攻击目标。
十八岁……柳湘湘被凌鹤群的神情吓到,红唇顿时失去血色。
你才十八岁,又不会武功,你怎能当我的长辈?我……我会一点点功夫。
被大声一吼,她的脸也变白了。
会功夫还来拜师?凌鹤群问父亲道:爹,是不是太师父又缺钱了,这次他收了飞天镖局多少拜师礼金?五百两银子。
柳湘湘回答了出来。
五百两?凌鹤群乱吼乱叫地。
五百两就卖掉他徒孙的尊严?要我叫这个小娃娃一声师叔?凌树海吼了回去:老四,你是最小辈的人,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余地!大师兄,不要勉强师侄了。
柳湘湘温和地劝着,语气有点颤抖。
连师侄一词都出来了,凌鹤群再也待不住大厅。
不勉强最好,算你有自知之明,我走了。
老四,你给我站住!凌树海唤住狂放的儿子。
我要你送湘湘师叔上青城山。
什么?凌鹤群震惊不已,双脚反而黏在地上。
还要我说第二遍吗?办不到!凌鹤群怒目望向柳湘湘。
你好凶喔!柳湘湘被他瞧得浑身战栗,抓紧了椅子把手。
我就是凶!你还敢让我保护上山吗?凌鹤群更是摆出了一张凶恶的鬼脸。
吓!柳湘湘不自觉地往椅背挤去。
老四,你还敢闹?凌树海气得两眼翻白。
快跟师叔赔罪!胆小的娃娃一个,做什么师叔啊?凌鹤群低嗤一声,转身就走。
柳湘湘出声了:算了……大师兄……一语未了,只听得咚地一声,父子俩同时回头,原来柳湘湘晕倒了。
***当天夜晚,凌家所有的人都聚集在大厅上。
只要有三姐妹在场,就免不了小孩奔跑嬉戏的场面,凌家二老含饴弄孙,不亦乐乎,全场只有凌鹤群的脸色最难看。
凌夫人道:湘湘师妹身子弱,这一路到四川,一定得小心照料。
凌树海道:所以我才叫武功最好的老四保护她呀!谁知老四一来就把师妹给吓晕了,现在还在睡呢!我不去。
凌鹤群仍然只有这三个字。
右脚一踢,把脚边的皮球踢回给阿明,谁知阿明没接着,正中头部。
呜!小舅舅打我啦!阿明呜呜大哭,一个小女娃趁机抢走他的皮球,他立刻含着两泡眼泪追上前打人。
阿明哥哥打入了!小女娃也哭了起来,往阿明脸上拧去。
痛啊!阿明又出了一拳。
我也痛死了!小女娃不甘示弱,开始乱无章法地打了起来。
呵呵!好啊!出声的是外祖父凌树海,他笑眯眯地看着孙儿打架。
从小会打架,以后就喜欢练武了。
凌鹤群别过头去,不想再看到家庭乱象,他哀求着三位姐姐。
拜托你们一下,管管小孩好吗?凌凤鸣道:小孩活泼是好事,有了笑声哭声,屋子才会旺啊!凌莺语道:就是啊,孩子自幼活动筋骨,以后骨架也长得好。
凌鹃啼道:不怕打,不怕摔,长大就可以成为江湖大侠了。
这三只鸟一定得同时讲话吗?凌鹤群痛苦地望向父亲。
爹,如果没事的话……是了,差点忘记正经事。
凌树海又正式命令道:老四,你明天就护送湘湘师叔到青城山。
爹,您为什么不叫别人去?你爹娘年纪大了,难道你要我们去吗?还有,你三个姐姐虽然练了功夫,但一个个挺了大肚子,她们能去吗?还有姐夫啊!你三个姐夫为了凌氏家业,半刻分不得身,他们能去吗?岳父!三姐夫开口了。
我正要入蜀批药材,或许我可以顺路送……顺什么路?凌鹃啼拉住了丈夫的衣襟。
如果你谈完生意再送人上青城山,就耽搁了师叔拜师学艺的时间,如果送人上山后再去谈生意,又延误了商机。
死鬼!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我哪敢想什么啊?三姐夫涎着笑脸,两手做讨饶状。
我只是想去见见太师父,顺便帮你到山里采点养颜美容的奇花异草回来呀!叫小弟去就可以了。
三姐妹异口同声。
大姐夫和二姐夫吃吃偷笑,他们早有自知之明,湘湘师叔年轻貌美,他们的老婆怎会允许他们护送她上山呢?大姐夫道:是啊,我们在外头忙碌,无时不想早点回家和妻儿团聚,小弟既然没有家累,就帮我们出这趟任务吧!二姐夫道:小弟,就当作你帮帮三个姐夫,让我们和你姐姐有时间相聚,这样夫妻感情才会好呀!三姐夫见风使舵。
对了,鹃妹你也快临盆了,我谈完生意,当然要尽早赶回来陪在你身边喽!这三只饶舌的鹦鹉,就只会跟着那三只鸟起舞!凌鹤群打心眼里瞧不起三个姐夫,堂堂男子汉,竟然让老婆牵着鼻子走,还忠心耿耿地为岳家卖命,叫他身为男人的尊严都扫尽了。
再看父亲带着笑意,殷慧地为母亲斟茶,还顺手摸了那肥胖的小手掌,凌鹤群简直要晕过去了,原来在这个家里面,只有他才是真正有骨气的男人啊!他站起身想要离开,又有两个娃娃掀起他的衣袍,绕着他的两腿缝隙玩捉迷藏,他索性大脚一迈,把两个娃娃绊倒在地上。
呜!小舅舅踩人了。
又是打雷般的哭声。
阿菊,我没有踩你。
快,跌倒了要自己爬起来。
人家不起来,小舅舅拉我起来。
不拉。
凌鹤群狠心如铁。
我不管啦!阿菊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把两只手伸得老高要人拉。
哎!二姐夫赶了过来,拉起阿菊。
阿菊好乖,爹抱抱,别哭了,小舅舅坏坏,我们不要理他。
小舅舅坏坏。
阿菊也学了一句。
凌鹤群气恼地道:刚刚不是鼓励小孩子打架吗?现在小孩自己跌倒,我叫她爬起来,就变坏人了?那不一样。
凌树海仍是笑眯眯地解释着:打架是锻炼身体,可阿菊是被你绊倒了,她让你这么大个子的小舅舅欺负,当然要哄她了。
我不会哄小孩。
伸出手拉她,拍拍她的背,有什么困难?凌夫人拉过一个娃娃做示范。
很难。
对凌鹤群而言,他只会把身边的小孩赶开。
小弟真是没什么人情味耶!三只鸟又说话了。
不如这样,我们留小弟在家,教教他如何和小孩子相处。
对了,也该教他如何讨姑娘欢心,不要老把人家姑娘吓晕了。
跟三只聒噪不休的母鸟以及一群吱吱喳喳的小雀儿在一起?门儿都没有!凌鹤群只觉得凌家大宅已经变成一座大鸟笼,而他是被关在里头的一只猛虎……不行!他一定要逃脱,否则他会发疯。
反正那个柳湘湘是个病娃娃,看起来也不多话,一路上就叫她躺在马车里休息,他既乐得耳根清静,又可以游山玩水,何乐而不为呢?爹,我这就去收拾,明天出门。
凌鹤群抛下他的决定,大脚踢开三个爬在地上挡路的娃娃,迈出了大厅门。
大姐夫不解地望着他的背影。
小弟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凌凤鸣道:你认识小弟这么多年,还不了解他吗?对了,家里吵,他最怕吵了。
大姐夫回答。
不止呢!凌莺语摇摇手,指向自己的丈夫。
你说。
他讨厌小孩子,偏偏家里小孩多。
二姐夫道。
凌鹃啼也指了自己的丈夫。
还有呢!换你说。
他更讨厌聒噪的女人!家里的婆娘都很聒噪……三姐夫开心地大叫着。
你在说谁啊?三只鸟同时瞪向他。
三姐夫心虚地摸摸头皮,看来他入门为婿的时间最短,他得找个时间,再向两位姐夫多多讨教为婿、为夫之道。
笑声满堂,夹杂孩童的哭闹声,这就是热闹非凡的凌家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