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25-03-29 10:37:47

西行的马车,正悠哉游哉地漫步乡间,似乎忘了送人上山的任务。

柳湘湘探出了头。

那天谢谢你救了我。

你还没有要死,谈不上‘救’字。

凌鹤群淡淡地回答,专心欣赏沿途风光。

以往我发病,总是要躺上好几天,每天喝难闻的药,很多食物要禁口……我没兴趣听你的病史。

我也不想生病啊!我爹说练内功可以调养身体。

你的内功不错,我可以跟你学吗?天下哪有师侄教师叔的道理?我可不敢僭越了。

碰了几个软钉子,柳湘湘缩身回马车里头,不一会儿又冒出来。

你每天驾车很辛苦,不如教我如何驾马车,我好和你轮替。

你给我乖乖坐在车里,不要出来吹风。

我不怕吹风了。

柳湘湘笨手笨脚地想爬到凌鹤群的身边。

你这是什么装扮?他一看到她头绑方巾,身穿御寒用的皮袄,手上套着毛袖套,不禁傻了眼。

挡风啊!笨蛋!把皮袄换掉。

他把她推回车厢里。

又不是霜风雪雨,穿那件皮袄会被人笑死。

那我要穿什么?你不要出来!他又吼道:听不懂我说的话吗?柳湘湘委屈地低下头。

你说生病的人要呼吸新鲜的空气,我坐在马车里摇来摇去,顶多掀起帘子透透气,很闷、头又晕……实在被她吵得烦了。

喂!你有完没完?去罩一件薄外衣再过来吧!柳湘湘喜出望外,忙往箱子翻衣服,穿好之后就跳到凌鹤群旁边。

哇!她看着眼前的大道,开心地叫道:这路又平又直,两边种了绿树,那边有田地,有农人拿锄头在耕种耶!还有仙鹤……我有眼睛自己会看,不用你描述。

他打断她的话。

另外我要纠正你,那不是仙鹤,那叫做白鹭,你没看过吗?就是‘漠汉水田飞白鹭’的白鹭吗?柳湘湘兴奋地喊着:你看!这叫作‘万顷江田一鹭飞’,飞起来了!白鹭飞起来了!高兴成这个样子?你别叫了,晚上又要喉痛。

可是我真的很高兴啊!她又仰头四望。

你看,这水田倒映白云,不是‘天光云影共徘徊’吗?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片的田呢!你口H幼住在京城,有什么没看过?她没回答他,又指着一只大水牛大叫:嗳!好壮好大的牛!比牧牛图上的牛只大多了。

你听,它还会叫!原来这就是眸眸声啊!别嚷嚷了,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不过是一只平常的水牛罢了!这女人从来没见过世面吗?凌鹤群恼怒地挥动长鞭,加快马车速度。

我不嚷了,你走慢一点,让我看风景嘛!柳湘湘嗫嚅着。

安静了一会儿。

她小声问道:那个河里游的是鸭吗?你看过鸡划水吗?她笑了。

果然‘春江水暖鸭先知’,又印证一句诗了。

又安静了会儿。

哇,孔雀!凌鹤群差点口吐白沫。

拜托你,这是农家饲养的吐绶鸡。

是鸡吗!为什么长得这么大!羽毛又这么茂密!不过,好像跟画里的孔雀不太一样,毛色也黑。

既然不是孔雀,当然长得不像孔雀了。

喔……那只黑黑胖胖的是什么?猪!你怎么骂人了?明明就是一只大笨猪,我哪有骂人?柳湘湘不晓得自己哪里错了,只是怯怯地道:我平常很少说话,今天看到这么多东西,印证了我看过的书本和图画,忍不住就要说出来,看不懂的也要问……你真是有够无知了。

我是很无知。

柳湘湘认分地低头说着:从小到大,我没有走出家里的大门,只在院子里看过猫、狗,可是爹不让我养,后来我连猫狗都看不到了。

你没出过门?那你还看过什么?凌鹤群放慢了马车的速度。

还有地上乱爬的老鼠。

柳湘湘眼睛流露出光采。

我偷偷看它们好几年了,它们住在屋角的一个小洞,有时候我会放一块馒头做为引诱,它们会探出头来,东张西望,又嗅又闻,最后再把馒头抱进洞里面,好多小老鼠都是被我的馒头养大的。

你是飞天镖局的大小姐,有什么你不能玩的,竟然去养老鼠?凌鹤群不可置信地望着她,突然发现她长得十分纤瘦柔弱。

后来老鼠也没得养。

柳湘湘又低下头。

我爹叫人用火把老鼠洞薰了,小老鼠都死了……死就死了,有什么好难过的?死了,很寂寞的……你又没死过,怎么知道寂不寂寞?我……柳湘湘沉默了,只是放眼望向远方。

半晌,她钻回车厢内,不再听到她的声音。

这病娃娃怎么了?凌鹤群发现这些日子来,他似乎已经习惯她那柔软又带兴奋的讲话声音,如今她变得这么安静,还真是有点反常呢!***夜里,凌鹤群照例走到隔壁房间,他要知道她无事,这才能安心入睡。

刚刚听到客栈的伙计送来一大壶热开水。

这么晚了,她还喝什么茶啊!柳湘湘房间依旧烛火通明,他敲了门。

别喝那么多水了,待会儿半夜跑茅厕,不小心又着凉了。

我睡了,你也去睡。

沙哑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怎么了?听到声音有异,他拍门拍得更加猛烈。

仍然是开了一条小缝,露出一只布满红丝的眼睛。

你别吵到其他客人了,我没事。

凌鹤群心觉有异,趁势推开房门,就看到柳湘湘穿着皮袄,脖子围了一条巾子,双手还捧着热茶,不安地看着他。

你还说没事?我看你八成又着了风寒。

他大掌摸上她的额头,不烫,但是十分冰冷。

我喝热水,身体就暖了。

柳湘湘说着就唱下茶水。

照你这样喝下去,把肚子撑破了也好不起来。

他毫不考虑地拉起她的手掌。

果然手脚冰冷。

你生病了为什么不跟我说?她慌地抽出手掌。

我没有生病,我自己知道应该怎么办,你不用管我。

要是你病死了,还能怎么办?他夺过她的杯子,再把她按到床沿坐下。

我偏偏要管你!我是你的师叔,你不能管我。

她又要站起来。

别拿师叔这个头衔来压我,我最痛恨你们这种自以为是的女人了。

他又怒喝一声:你给我坐好!柳湘湘被他的语气吓到,脸色又变得苍白。

我警告你,你不要再给我晕过去,我去去就回来!像阵旋风似地,凌鹤群提了他的包袱过来,拿出一颗药丸塞到柳湘湘手里。

快吃了。

她顺从地吞下,小声地道:我不想麻烦你……你麻烦我还不够多吗?把皮袄脱下,我帮你灌点真气。

我睡一觉就好……他伸手扯下她的皮袄。

今天晚上你只能听我的话,别再跟我嗦半句。

我不嗦的,我在家也很听话,生病绝不麻烦别人,自己会去找药吃……还嗦?柳湘湘闭了嘴,乖乖地盘腿坐在床上。

凌鹤群并没有跳上床,他站在床边,语气严肃地道:你的体质实在太弱,今天天气这么暖和,你出来吹点风就病了。

我不想每天替你提心吊胆,正本清源还是得从改善体质做起,所以从今天开始,我每天教你一点内功心法,你要靠自己调养。

你要教我?柳湘湘露出笑容,脸颊泛起兴奋的红晕。

那我身体可以更快好起来,以后跟师父学功夫也快多了。

反正倒霉的、做白工的都是我。

凌鹤群咕哝着。

听着了,我教你呼吸吐纳,你要认真照着做。

我一定会认真学的。

她笑得更开心了。

他愣了一下,那苍白的面容衬着醉红的笑靥,让她清纯得有如雪地上的一枝小花,可风雪这么大,瘦弱的她承受得了吗?嗯……鹤群?什么?他回过神。

认真听我念口诀了。

不消半刻钟,柳湘湘已经掌握到初步的吐纳功夫,她努力照着心法运转气息,虽然不够纯熟,但胸口窒闷的感觉已经好多了。

客倌,您要的生姜汤来了。

门外传来伙计的声音。

凌鹤群捧了进来,关上房门道:你别练了,先来喝姜汤。

柳湘湘睁眼一看,面前来了一大碗热腾腾的姜汤,熏得她立刻眯起眼睛。

我不喝汤了,这内功心法挺好用的,我再练一会儿。

这种功夫急不得,要每天练才会见效,你现在身体畏寒,姜性属热,可袖风散寒,所以我叫人煮一碗给你喝。

你也懂这么多?圆圆的眼睛望着他。

你以为只有你懂食物的属性吗?他把姜汤送到她嘴边。

我娘就是喜欢熬汤炖补,什么凉补热补,把我们四姐弟补得肥肥胖胖的,所以对食材的属性,我也知道不少。

有娘真好。

她自己捧起大碗,慢慢啜饮着。

你娘亲不煮东西给你吃吗?她没有回答,一口又一口喝完那悔碗大的姜汤,一边喝着,额头也一边渗出细微的汗珠,辛辣的姜味刺激着她的眼皮,眼睛也红了。

她正打算起身把碗放回桌上,他主动接过去,问道:身体热起来了吗?热了。

他摸上她的手掌,皱眉道:还不够热,上去坐好,我再帮你调理调理。

我穿着皮袄,盖上棉被就不冷了。

我都退了房,打算牺牲睡眠来救你,你还不领情?我都是这样子御寒的……这样子你一辈子永远畏寒。

凌鹤群脱掉鞋子,准备跳上床。

你的体质寒弱,你爹会武功,为什么不教你练功调养呢?还有当娘的也应该关照女儿的身体,老是生病是不行的啊!柳湘湘低了头不说话,他以为她没听清楚,又道:你爹娘到底是怎么养你的?竟把你养成一个病娃娃!我天生体弱,我娘……死了……我爹又很忙,我一两个月才看到他一次。

她声音像是来自好远的天边。

有生以来,凌鹤群第一次发现到什么叫作说错话,也是生平第一次,他语塞辞穷。

柳湘湘背对他坐着,长发垂在她瘦削的肩上,使她的身形更加纤弱,空气仿佛也变得冰冷,慢慢地凝结……哎!她先出声了,语气带着一丝兴奋。

你不是要帮我调理吗?你帮我运气,我也可以运行刚刚学到的心法,快点开始呀!喔!他总算收起不知所措的心情,双掌抵住她的背部。

开始了,听我的口诀运转气息。

一个时辰后,柳湘湘毕竟功力不足,在温热的气流运行之下,她还是睡着了。

凌鹤群摸向她的手掌,已感觉到她掌心的暖意,但是指尖仍然冰冷。

再偷偷摸向她穿了厚袜的脚掌,一股透心凉从布袜散了出来,他不禁摇头轻叹。

病娃娃底性太寒,一时半刻也转不过来的。

正打算扶她躺下,一看到床上的薄被,他又是摇头,心想,这条被子对一般人绰绰有余,对她却仍是不够保暖。

他不再顾虑其他,稍稍挪动身子,背靠墙壁,把她搂进自己的怀里,拉上被子盖在她的身上。

他心无旁骛,大掌包住她一双冰凉的小手,闻着满怀的药味,一觉到天明。

***腊泪滴尽,柳湘湘也是一觉到天明。

她好久没睡得这么舒服了,无论是盛暑或是寒冬,她常常在半夜被冻醒,醒了之后总是无所适从,只好呆呆地看着腊烛,直到看累了,眼睛花了,这才昏昏沉沉睡去。

真暖,这床被子实在太暖和了,她用脸蛋蹭了蹭被面,又把头埋入被窝里。

喂!你会闷死自己的。

有人把她拉开来。

你去备马,我再睡一会儿。

你压在我身上,我怎么去备马?睡在谁身上?柳湘湘立刻惊醒,双臂用力撑起身子,又让凌鹤群哇哇大叫:你压断我的骨头了!原来她的手掌正压住他的胸膛,那衣服上头掉了些许长发,她脸蛋骤然转红,跳下了床。

你……发什么呆?快把衣服穿上,不要着凉了。

凌鹤群爬了起来,又是捶肩,又是敲腿。

唉!当了一夜的肉垫子,全身肌肉酸痛呵!柳湘湘身子仍然暖烘烘的,除了习惯的药味以外,又有另外一种阳刚的气息,她的脸更红了,赶忙转身穿上长衫外衣,将身的暖和紧紧包里起来。

你……你肌肉酸痛的话,我有擦酸痛的药油,还有止痛丸,我来找看看。

她说着就要去翻药箱子。

不用了。

凌鹤群下床伸展手脚,又转了转脖子。

没事不要乱吃药,你每天吃那么多药,也不知道药性有没有相克相冲?万你吃到中毒,我可不负责。

不会的,药性不会相冲,大夫说只要相隔半个时辰吃药,就不会有事,而且这些药丸药性温和……药性温和?那味道还这么重?凌鹤群不以为然地抬了抬眉。

你不喜欢看我吃药,我不在你面前吃就是了。

柳湘湘合起了药箱子,手掌轻抚着那冷冰冰的铜扣锁。

家里请的嬷嬷每天帮我熬药送药,熬到都怕了,做不了多久总是要辞工的……阳光从纸窗透射进来,但是凌鹤群感受不到春日的和暖,随着柳湘湘的话,房间里似乎泛起一股凉意。

哎!说这些做什么?我们该上路了。

她拿起茶壶准备倒水。

喂!你大清早的不要喝冷茶。

我不喝冷茶,我漱漱口而已。

她的动作停住了,低了头要往外走。

你又要去哪里?大清早不要到处乱跑,万一着凉了,我还得救你。

我……我去茅房……她的脸颊又红了,房里也回复了温暖。

呃……凌鹤群口里叨叨念着。

再去添一件衣服。

还有,上茅房的时候要关紧门板,不要让肚子吹了风。

你不要管这么多嘛!柳湘湘第一次出声抗议,但还是披上了皮袄,两颊腓红如火地走出房门。

我还要继续管你这个病娃娃呢!凌鹤群想想不妥,也跟了出去。

你别来呀!你要上茅厕,难道我不用上吗?他大步一迈,超越了她。

我半夜就想上了,却被你压得死死的,害我憋到现在。

站在客栈惟一的茅房外面,柳湘湘听着那有如泄洪般的声音,羞得满脸通红,她很想跑开,可是……她也很急。

一脸舒坦的凌鹤群走了出来。

换你了,这门上的钩子掉了,我帮你顶住门,既不吹风,又可提防冒失鬼闯进去。

你先回去,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她连脖子也红了。

又不是没看过你出恭。

他推着她进去。

快点,我可不想在这里闻味道。

不想闻味道,又要守着她,凌鹤群觉得自己实在有够矛盾,心想还是尽快把她送上山,免得夜长梦多。

喂!你听着了,从今天开始,每天早晚各练功一个时辰,早上练完功才能吃饭,吃完饭再上路,晚上睡觉前再把今天教的东西练一遍。

讲完这些话,他猛然往脑袋一敲,要练功就会延误行程,看来他这场恶梦将会做得很久,很久。

还有,我叫客栈煮了葱白粥,可以驱风寒,暖身子。

顺便再请他们上街买彭大海、罗汉果,你那么爱讲话,讲了又要喉痛,没事就冲了润润喉吧!干嘛对她这么好?他又是敲敲自己的脑袋,临行前父亲塞了三百两银子给他,说是柳总镖头亲自托付,叮嘱路上务必好好照料他的女儿云云。

反正花的是别人的银子,何必心疼呢?我说真奇怪啊!你爹是飞天镖局的总镖头,每年保镖保来保去,天南地北都走遍了,为什么不叫自己镖局的人送你到青城山呢?还要花钱请我们不相干的人送你?不怕半路被我们拐了吗?还不出来?唉!女人真是麻烦,上个茅房也要这么久吗?他又想到了在家里和姐姐抢茅房的恶梦。

普天之下,最麻烦的就是女人,每天梳头打扮就花了一、两个时辰,吃饭要细嚼慢咽,又要花一个时辰,像我那聒噪的娘亲和姐姐,还要花上三个时辰讲闲话,也不见她们喉咙痛。

喂,你或许可以向她们请教一下保养秘诀……门板后头有了动静,他转身打开门,拉着她的手就走。

走了,走了,别在这儿当逐臭之夫了。

等一下,这儿有水缸,要冲冲水。

我来,你碰了水又要着凉。

他右手仍紧抓着她,伸出左手舀了一瓢清水往茅房洒去,再把葫芦瓢儿扔回水缸,溅起了老高的水花。

快走,臭死了!你在外头自说自话,也不知道吸了多少臭气了。

柳湘湘边走边松开被抓的手腕,心里觉得好笑。

我有一罐甜话梅,可以给你含在嘴里,驱驱臭味。

我不学女人吃甜糖。

那不是甜糖,我也不常吃,只是带着备用,有时候满嘴药味,或是药太苦了,我就会含上一块,话梅味甘,清香开胃,你胃口不好的话,也可以吃上一块……别念了,你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现在又要吵人了?我不会吵你的,如果你不想吃甜话梅的话,我们可以去买蜜梅,不过,蜜梅也是甜的,你又不爱吃甜,那就买紫苏梅好了,紫苏梅较酸,或者买酸梅也可以……还吵?他又拖起她的手。

回房练功了。

我自己会走路呀!好有力的大掌!柳湘湘这次挣脱不了,只好在客栈其他客人的奇异目光下,任凌鹤群拉回房间。

脸红手热,心也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