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柸中雪之第三章(1)

2025-03-29 10:48:58

公仪薰说她只想知道记忆中那些好的事情,看来,这是个不容易想太多的人,真是恨不能将她引荐给君玮。

有些人想得太多,做得就少,而一心做事的人,想法往往比较单纯。

仆人们暗地里讲这两年公仪薰在公仪家所作所为,不管是什么事总归是干了不少事,可见着实是想得比较少。

其实人生在世,不管做多做少,乐在其中就可以,当你快乐,你的世界也会快乐,在你世界里的人也会快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有缘分的人,他们的世界才会有重合的部分。

我想,公仪薰找我帮这样的忙,是要找到自己同公仪斐重合的那部分世界。

月圆之夜,白衣的公仪薰再次来到我客居的院子,据说今夜外厅正举行怀月明节的宴饮,想来无人会打扰我们。

小仆将碧纱橱安置在院中葡萄架旁,累累葡萄垂枝,似一壶壶碧色翡翠,凉月悠悠,照进橱中一张轻榻、一床软褥、一只绘了折枝花的枕前小屏。

刚安置好,公仪斐翩翩白衣的身影就出现在院门口。

十来步外看着碧纱橱前的公仪薰,没什么表情:找了半日,你竟在这里。

公仪薰向前走了几步,又顿住,月光投下一个颀长的影子。

公仪斐淡淡瞟她一眼,目光移向我,秋水桃花似的一双眼攒出笑意:既然家姊亲近君姑娘,便请君姑娘今夜代为照看家姊了,切勿让她走出这院子。

我懵懂看着他,不知何意,而他已转身离开,迈步前顿了顿:一年前那样的事,我不希望再发生。

半晌无声的公仪薰旋身捞开纱帘,我终归好奇:一年前,发生了什么事?她合衣躺在榻上,淡淡道:无事,世家大族关于怀月明节的宴请,大约你也有过耳闻。

我确实有所听闻,公卿世家常在月圆夜筹办这样的宴请,说得风雅正直,感明月入怀,邀君歌饮以纪流光什么的,实则不过以淫乐为手段的社交罢了,宴上歌姬舞姬任人挑选做乐,可想糜烂成什么样。

晁朝至此七百年,留下的纸醉金迷的风俗,怀月明节便是其一。

我坐得靠近床榻一些,她闭上眼睛,淡淡续道:去年公仪家的怀月明节,各方家主赴会,那夜我在外游逛,碰到两个喝醉的客人,被误以为宴饮上献舞的舞姬。

我移了移枕屏,帮她挡住侧旁的夜风:然后呢?她的手抚上额角,依稀疲惫模样,嗓音却漠然至极:然后?我卸了他们的胳膊。

一人一只。

我说:这……她淡淡道:阿斐很生气,我似乎总是惹他生气,或许,我由着那两个家伙轻薄,他就不生气了?我想了想,道:也许,他是气他们竟敢轻薄于你。

她的手从额角放下,睁开眼睛,冷冷看着我:那种话,我不会再相信。

浮云掩月,落花缤纷,淙淙琴音里,软榻上公仪薰呼吸渐匀,大约已入睡。

这琴音并非华胥调,只是有助眠功能。

魅这种生物游走于星辰法则的边缘,其实是没有所谓以命为谱的华胥调的。

我说不需要一只魅的生命,她付不出那样昂贵的代价,其实我也织不出她的华胥之境。

但好在有幻之瞳这种东西存在,又幸而她的愿望只是让我帮她看看被封印的记忆。

对于形魅而言,精神先于肉体产生,精神和肉体相对于人类的紧密磨合,更像是两个蹩脚凑在一起的东西,极易被分开,这样不被肉体过多束缚的精神也极易被窥视。

鲛珠之主以华胥引催动自身意识窥视这类精神的能力被称为幻之瞳。

在对方精神极平稳的情况下,不要说只是被封印,就算是被加密的记忆,幻之瞳也能清晰解读出来。

当然这种事其实是不太道德的,一般我不会轻易去解读一只魅的记忆。

主要是长这么大我也没见过魅。

假如慕言要是只魅,我天天没事儿就解读他的记忆玩儿。

闭上眼睛,眼前一派光怪陆离。

乱石白沙,古树枯藤,凄凉风景快速穿过身体。

寒泉里荒鸦扑腾,刹那间一团白光爆裂开来,似坠落的点点晨星。

耳边冷雨淅沥,陡然大开的视野,可见辉煌山门前,一副五色帘,几块青石板,白衣少女接过白衣少年手中的黑玉镯,微微抬高的油纸伞下,一张冰雪般的脸毫无表情。

那是卿酒酒,也是公仪薰。

原来,这果然是他们初识情景。

那夜所见一一掠过眼前,想了一会儿,觉得要节约时间,拍干身上零落的冷雨,果断地跳过此节再去捕捉下一段意识。

闭眼睁眼之间,恍若迈到天的尽头,眼前一片浓黑。

我有点害怕,拽紧了衣袖,慕言不在,终归没有那么得心应手。

半晌,待眼睛能在黑暗中视物,也没那么紧张了。

极细的一声灯花爆裂后,终于看到光明从地底漫起,沿着衣裙爬上来,一点一点盈满眼睫。

耳边响起轻浮歌声,虚无景物贴着光亮显现,似一幅晕开的水墨图。

极目四望,人影幢幢。

抬头往上看,吊顶上悬了盏巨大的枝形灯,青铜灯柱似九层宝塔,十七个灯碗里黄焰灼灼,照得整个大厅有如白昼。

天井围栏式的高阔主堂,正中一处以云石砌成高台,三个身着大红嫁衣的姑娘俏生生立在台上,左侧女子正怀抱琵琶垂首弹唱。

四围两丈远的地方摆满客椅,落座皆是男子,从十三四少年到七八十老翁,要是招募兵役也能如此齐心,这个国家就太有前途了。

二楼俱是雅间,雕刻精巧的围栏后悬了好几层帘子,招待的想必是贵客。

我想了半天,搞清楚身在何方,捂着眼睛暗叹一声,觉得怎么能和青楼这么有缘分呢。

尽管有时也想表现得潇洒不羁,但着实没有执念觉得这辈子一定要逛一次窑子才显得不虚此行。

命运却善解人意过了头,在十三月的生意里逼我逛一回,今次又莫名其妙逼我再逛一回。

且看阵势,这回还正撞上人家青楼遴选新花魁暨新花魁开苞的竞价大会。

心情真是难以言表。

台上红衣女子一曲乍停,楼上楼下竞价四起,扬起的价牌一路飙升,可见一世风流不如一夜下流。

但花魁的初夜,负担得起的毕竟是少数,大浪淘沙后,独留下二楼两个雅间的客人争拨头筹。

真是搞不懂,这些人拿这么多钱买一个姑娘,只能睡一夜,为什么不拿这些钱去娶一个姑娘,可以睡一辈子。

垂地的珠帘将出价人挡得严严实实,被唤作隐莲的红衣女子身价已抬至三千零五金。

之所以有个零头,在于无论左雅间的客人怎么出价,对面雅间总会不紧不慢不多不少加上五金。

大约是感到不同寻常,莺歌燕舞的大厅一时寂静无声。

正待两人继续开价,大门口蓦然传来一阵骚动。

遥遥望去白衣翻飞间银光闪过,几个类似打手的角色被一柄银鞭抽得直摔进正厅。

仅看到那身白衣就让人感到无穷冷意,这人只能是卿酒酒。

云石台上待选花魁的几位美人吓得花容失色,而客人们的自我保护意识也着实强烈,还没等正主的脚踏进门槛,原本拥挤的大门口呼啦一声连个鬼影子都没了。

手持银鞭的白衣女子垂眼迈入正厅,几个侍从模样的黑衣人两列而入。

果然是卿酒酒。

老鸨一看就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人,堆笑几步迎上来:小姐可是进错地方了,我们这儿不做姑娘的生意……话未说完,被冷冷打断:你们这儿,做的不就是姑娘的生意?右方雅间的珠帘陡然一串轻响,寂然里格外清晰,而后帘子整个撩起来,显出男子颀长身影。

真是假设一百次也没有想到,这人会是公仪斐。

一身锦衣的公仪斐居高临下直视卿酒酒,讶然后神色带了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单手将珠帘挂上一旁金钩。

楼下一个妖冶歌姬掩口窃声:啊……应梅轩的,竟是公仪公子……另一个朴素点的接话:谁?歌姬怅然:柸中公仪家的家主,世有‘风姿倾众目,文采动诸公’之称的公仪斐。

顿了顿:隐莲真是好福气呢。

两个歌姬对话近在咫尺,连我都真切听见,更不用提卿酒酒。

但她目光只在二楼所谓应梅轩淡淡一瞥,收起鞭子,垂眼踏上铺了红毯的木楼梯。

老鸨在身后跺脚:姑娘即便是来逛青楼,也好歹扮个男装,别坏了我们这行的规矩啊……被尾随在后的黑衣侍从利落地用金叶子堵了嘴。

整个大厅的目光全集中在半路杀出的卿酒酒身上,本人却浑然不觉,径自迈入先前与应梅轩叫板的雅间。

未几,帘子打起来,看到一个锦衣玉带的清秀少年局促立在落座的卿酒酒身前:阿宁不该来这种地方惹姐姐生气,阿宁……卿酒酒漫不经心打断他的话,以手支颐,低头看楼下云石台上待价而沽的姑娘:你喜欢哪一个?少年讷讷抬头:什么?对面一直默然不动声色的公仪斐遥遥举起酒杯:方才在下已出到三千零五金,看兄台之意,是打算,话到此处微勾了嘴角,却是定定看着珠帘旁的卿酒酒:要成全在下的好事了么?少年垂着头不敢答话,卿酒酒抬起眼来,却只是不经意一瞥,目光仍聚在楼下云石台上,手指在檀木桌上微微一顿:两万金,这三个姑娘,我全要了。

楼上楼下众人目瞪口呆,我也目瞪口呆。

极目四望,只有公仪斐一人从容地斟酒自饮,唇角还带着微微笑意。

从未见过哪个女子在青楼叫姑娘叫得如此理所当然气势逼人,真是让人不服不行。

老鸨张大嘴说不出话,不知是惊的还是喜的,毕竟两万金叫三个姑娘,全大晁最败家的败家子都干不出来这种事。

叫阿宁的少年神色半红半白已近错乱:姐你不是来,来捉我回家的么,这是……卿酒酒从上到下打量他一番,端起桌上茶烟袅袅的瓷杯:既然跑来和人抢姑娘,就要抢赢,我平日,眸光从朦胧水雾后淡淡眄过来:是怎么训导你的?少年愣了愣,头垂得更低,她抿了两口茶起身离开,帘子放下来时,随意扫了楼下一眼:这三个姿色尚可,选一个最中意的,今夜不用回家了。

没有人会看到我,这就是说,自卿酒酒出现,我可以随意调整角度观察她脸上每一个表情。

这着实是个美人,却好似冰雕,不见半点笑意,哪怕是冷笑,仿佛对世间诸事不感到半点兴趣。

可在这记忆中,她的弟弟却是一个名叫卿宁的少年。

而与公仪斐第二次见面,他们俩在青楼里一起抢女人。

幻之瞳只能看到记忆,无法解读她的神思,越发令人不解。

柸中雪谌拢?)尾随卿酒酒一路步出青楼,才发现此楼临湖,湖岸杨柳依依,湖中有疏淡月影。

黑衣侍从轻易与夜色融为一体,被她留在原地,手里提了盏风灯,独自一人沿着湖堤散步。

我紧紧跟上。

几乎绕湖一圈,半晌,越过一处低矮湖堤,看到月夜下靠岸处泊了艘敞篷的乌木船,船头立着的却是方才还在青楼里饮酒的公仪斐。

风流倜傥的公仪公子手里斜执了把青瓷的酒盏,正垂头以杯中酒祭湖,听到响动,略抬了眼睛,看到来人是卿酒酒,露出略显惊讶的笑意来:卿小姐。

卿酒酒步履不疾不徐,行至乌木船前,停了脚步垂眼看他:白月碧水,公仪公子与湖同饮,倒是风雅。

他收起瓷杯,明眸含笑,语声却万分委屈:中意的花娘们悉数被小姐买了去,饮酒填词无人陪伴,只能独自出来寻点乐子了。

顿了顿,叹道:不巧船划得不好,才想贿赂湖君两杯薄酒,叫它不要与我为难。

目光对上卿酒酒的眼睛,微仰头伸手向她:不过,此番同小姐偶遇,看来是上天垂帘,不知能否给斐这个荣幸,邀得小姐一同游湖呢?话虽说得可怜兮兮,脸上表情却过于欢欣鼓舞,我在心里默默地想,演戏演得这样,完全不似慕言的浑然天成,照卿酒酒的性情,吃错药了才会答应他呢。

但真是不知道卿酒酒怎么想的。

湖风吹得杨柳微动,戴着黑玉镯的莹白手腕从长袖里露出,搭上公仪斐衣袖,一个倾身借力上船。

乌木船晃了晃,两人隔得极近,她将手中风灯递给他:公仪公子划船,可要当心。

我趁机也踏上船,立在角落,因仅是一抹意识,也没有重量,不会给划船的增加什么负担。

公仪斐眸中微光闪过,只是一瞬,待船划过湖岸老远,才低低笑道:小姐就这么上了船,真让斐吃惊,难道不怕斐别有用心,唐突小姐了么?船中小几上摆了个莹润明澈的水晶枕,卿酒酒垂眼观赏,漫不经心地:那便要看公仪公子打不打得过酒酒了。

乌木船渐渐停在湖中,公仪斐微微撑了头,装出一副懊恼模样:早知不该贿赂湖君那两盏酒,该叫它打个浪头来将我们都掀翻了才好。

她撑着腮,目光投到他的脸上:怎么?他弃桨坐在她对面,仅隔着一张小几,手里握着重新斟满酒的瓷杯:你真想知道?她似乎真是想了想,抬头看他,重复道:怎么?他目光自淡青的杯盏移向她雪白脸庞,收起唇边那一抹笑,沉静看着她,半晌:小姐身手高强,想必此时,也只有这样才能近得了小姐的身吧。

斐所愿甚微,自孤竹山一别,长久以来,不过是希望,能更加靠近小姐一些罢了。

突如其来又恰到好处的表白,多一分就是调戏少一分对方就听不懂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在心里暗叹一声,公仪斐真是此道天才。

想象中一向面瘫的卿酒酒应是装没听到,那公仪斐这个表白就真是白表了。

但幸好这种违背言情小说规律的事情没有发生。

一直撑腮把玩水晶枕的卿酒酒手中动作稍停,缓缓坐直身子,目光带一丝讶异,沉静地看着公仪斐。

远处传来隐约的洞箫声,她撑着小几倾身靠近他,两人相距呼吸可闻,是暧昧的姿势,语声却极冷:你想救我一回?这就是,你心中所想?他秋水似的眼中眸光微动。

她靠得更近一些,唇几乎贴上他耳畔:如果我跳下去,你真会救我?微偏了头,离开一点,没什么情绪的声音,极淡,极轻:我不会凫水,你不救我,我就死了。

滑落在几上的一缕发丝被公仪斐握住,他低了眼,看不清表情,语声却温软:言谈间如此戏弄于斐,小姐是觉得,斐的心意……太可笑?还是觉得斐,太不自量力……话还没说完,那缕发丝已从他手中急速溜出去,哗啦一声,船边溅起一朵巨大水花,透过漾起的薄薄水浪,看到白色身影似莲花沉在深水之下。

哗啦,又是一片水花。

半晌,公仪斐将呛水呛得直咳嗽的卿酒酒抱上船。

两人衣衫尽湿,公仪斐脸色发白:你这是……在拍抚下咳嗽渐止的卿酒酒伸手握住公仪斐的衣襟,冰冷眼睛里映出月亮的影子:我从不戏弄人。

又咳了一声:你也没有骗我。

脸靠他近一些,吐息近在咫尺:既然如此,十天之后,来卿家娶我。

这真是让人吃惊,注意公仪斐神色,欣慰地发现我不是一个人。

但月光下浑身湿透的卿酒酒只是定定看着他:你愿不愿意?他黑色的眼睛里有秋水涌动,没有立刻回答。

她脸色一冷,一把推开他,语声凉进骨子:不愿意?你说的那些所谓思慕,果然是没意义的废话。

永安卿酒酒不是你想惹就惹得起的人,公仪公子。

他愣怔神色终于恢复过来,碧湖冷月下,笑意渐渐地盈满眼睫:怎么会?十日之后,我来娶你。

他握住她的手,唇角勾起来:我没有喜欢过谁,可酒酒,我一看到你,就觉得你该是我的。

她别过头去,望着不远处一座湖岛,半晌:你看到那些青楼女子,也觉得她们该是你的罢。

他哧地笑出声:她们不是我的,你看你喜欢,我也没同你抢。

她若有所思回头,良久,取下手上的黑玉镯:届时,父亲要我以舞招亲。

来看我跳舞,谱一支更好的曲子给父亲,这样,你就能娶到我。

父亲曾赞叹过你的文采,可惜此次招亲不是填词作诗。

乐理上,曾经得他称过一声好字的,当今天下只有陈世子苏誉。

他笑盈盈地重新握住她的手:你的意思是,让我去请我表弟帮忙?假装叹息:我平生最不愿同他一起,万一届时你看上他,你父亲看上他,那怎么办?我又不愿意同他动粗。

她将摘下的玉镯放到他手心:记得你说过什么,你说我是你的,那就要把我抢到手,不要让我失望。

风吹来,小船轻轻摇晃,他抱住她,半晌:跳舞的时候多穿点,别让人在眼睛上占了便宜。

良久,她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抬起,搂住他修长的腰背,他似乎僵了一下,更紧地搂住她。

她下巴搁在他湿透的肩上,眼睛睁得大大的,遥遥地望着天上的月影。

这是我见过的全大晁在初遇后发展最为迅猛并确定关系的一对男女,真是很难理解一见钟情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就知道你要的是此人而不是彼人,是不是有了另一个人,此时承诺就能全部忘记?我有这种想法,主要是记起八年后公仪斐正经的妻子是他二叔的女儿公仪珊。

可以想象,既是这样的结果,此次求亲,又怎么可能顺利安稳?但无论如何,十日很快过去。

那日清晨,永安卿家为祭神而建的朝阳台上聚满了世家公子,卿酒酒一身肃穆白衣,面无表情立在原本放置祭鼎的高台上。

这下面的人,多的是为卿家的财而来,为她的貌而来,唯有那么一个人是为她这个人而来。

但她在人群中找到他时,却没有露出高兴表情,反而以手支额,绯色的唇微微动了动,乏力似地闭了眼睛。

一旁的琴师开始调音。

我看得真切,她说的是:还是来了。

而我此时终于记起若干年前的一则传闻,说陈国卿氏女一舞动天下,想必就是卿酒酒。

只因此后再没有关于她跳舞的传闻,所以天下还没有被动得太厉害,只是和舞的那支名为青花悬想的曲子一时风头无两,竟然连雁回山这种偏僻的小山村都能时不时听到两句哼哼,可见是多么的流行。

出乎我意料的是,这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一支舞却并不如何,似乎只是在技巧上比所谓大晁第一舞姬好一点点,但仅凭此就名动天下,可见天下真是太容易激动了。

更出乎我意料的是,两人亲事竟然完全没什么阻碍,省掉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这一系列繁琐过程,当下直接请期将结亲的日子拍板定钉,着实顺利得让人没有话说。

但我知道这故事的结果,结果是卿酒酒死了。

回头来仔细理一遍,似乎闻到什么阴谋的气息,但毕竟生性比较纯洁,想了半天觉得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尽管成亲的日子就在一月后,那一夜,公仪斐却没有立刻回柸中准备。

我拜读过君玮一本小说,讲一位风雅公子趁夜翻墙到意中人后院,就为摘一段白梅送到她的窗前。

偷得白梅一段香,伴卿入得千夜眠什么的。

而看到公仪斐一身白衣翩然落在卿家后花园的高墙,伸手攀过墙垣上一束紫色的风铃草,我觉得,今天可能是遇到君玮的读者了。

可惜公仪公子的心上人并不如故事里那姑娘那么病弱,一贯早早入睡。

园中一株高大桐树下,卿家大小姐正兀自练习什么舞步,偏冷的嗓音哼出的是青花悬想的调子,却又有所不同。

约莫察觉墙上有人窥视,转身时一柄小刀于两指间急速飞出,待看清是公仪斐,刀子已离他面门不过三寸。

一个漂亮的闪身,刀刃擦着发丝飞过,她脸色发白,仰头望着他:你在做什么?他风度翩翩立在墙垣上,手中一串刚采下来的风铃草,浑身所伤不过几根头发:你又在做什么?微微垂眼看着她:你哼的,似乎是今日我呈给岳父的那支曲子。

顿了顿,补充道: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那曲子是谁做的。

说话间已从墙上飞身而下,指间风铃草小心别在她发间,衬得一头长发愈加乌黑动人。

她抬头看他,眸子里有隐隐的光,却只是一瞬,他的手顺势搁在她肩上,她微微偏头看园中景色:即便是你作的,那又如何?父亲恰选中这支曲子,是他的鉴赏水平降低了。

他唇畔笑意渐盛,俯身到她耳畔:那更深夜重的,你哼着我作的不怎么样的曲子,和着专为这曲子排的舞步,是在等着谁?她微微皱眉:我谁也没等。

他自言自语:原来果真是为这曲子专门排的舞步啊……她怔了怔,冷淡神情浮出恼意,转身欲走,却被他一把拉住,逆着月光看过去,光影模糊之间,是一张柔软深情的面孔:我想要看你跳舞,酒酒。

今晨是跳给他们看的,今夜,我想你只跳给我一个人看。

这样直白的情话真是让一般的姑娘无从招架,但卿酒酒不是一般二般的姑娘,脸上连一丝害羞之意也无,反而镇定地瞧着他,半晌,冷淡嗓音自喉间响起:你说得没错,我一个人练了这么久,是想要跳给你看,我的确是在等着你来。

我觉得公仪斐每次调戏卿酒酒的目的都是在等着她来反调戏。

这姑娘是这样,气势上绝不能矮人半头,就连调戏人也是,真是容易了解。

但那些坦白的话用那样冷冽的声音说出,就像冰凌化成春水,淙淙自山涧流出,真是听得人神清气爽。

公仪斐眼底有温度渐渐烧起来,她却浑然不觉,泰然自若地看着他:今夜之后,我再也不会跳这支舞。

像是要看进他眼底深处: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跳舞。

这些舞步,你代我记着吧。

熟悉的乐音响起,很多地方不同,更加饱满充盈,基调倒仍是青花悬想。

可此时所见,却是与白日里完全不同的一支舞。

曼妙的姿态在卿酒酒纤长的身段间蔓开,似三千烦恼丝缠在足踝,被十丈红尘软软地困住,指间却开出一朵端庄的青花来,这才是当得起名动天下四个字的一支舞。

公仪斐抚琴的指尖未有任何停顿,神情却飘渺怔忪。

最后一个音止在弦端,她在他面前停下舞步,额角沁出薄汗,一贯雪白的脸色渗出微红来。

她微微垂头看着他:这是我最开心的一夜,以后回想起来,也会很快乐。

他笑着起身,轻抚她发丝,鼻端触到她头上紫色的风铃花:最开心的一夜,应是你嫁给我。

我久久沉浸于那支青花悬想不能自拔,觉得这是我看过的唯一一支有灵魂的舞。

小时候师父教导我每一门艺术都有灵魂,艺没有灵魂,艺术却有灵魂。

问我从这句话里参透了什么,我想半天,觉得触类旁通,那就是美没有灵魂,美术才有灵魂,决定以后要往美术老师这条路上发展,并且坚持到底百折不回。

师父送给我八个字:学海无涯,回头是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