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宫的子夜伴随更声而来,这将是我在人世度过的最后一个月夜。
冰窖中放置的桐木琴琴面已凝出霜烬,我坐在琴台前,身上裹了苏仪带给我的白狐裘,趁着随子夜到来而灭掉的第一盏烛光,轻声吟响那则自鲛珠缝入便缠绕于意识的咒语。
我总以为自己不至于要用到它,那些修习华胥引而又没有好下场的前辈们,我知道他们的最后一曲都是为自己而奏,且大多弹奏的正是这首子午华胥调。
编织了太多美梦,终有一日会忍不住将自己困于其中,这是人之贪欲,我虽不是为自己,却也有不可言说的祈望,执著存在于心。
幽幽琴音随着咒语停歇缓缓响起,漆黑的冰窖中陡然光芒大盛,天旋地转中一道白影蓦然出现在眼前,手在刹那间被握住,耳畔响起声清越的虎啸,我一瞬便猜到这个人是谁,待整个人都被卷入子午华胥调织出的幻境,双脚羞地时,抬头果然见君玮凝重皱眉的脸,低头则是半趴在脚边埋着脑袋发晕的小黄。
我有一瞬间不知该说什么。
他将头偏向边:你想要做什么,我都听苏仪说了。
你不要怪她,是我逼她的。
顿了一会儿,微微垂头看着我,父亲和我一直在找你,若是你开心,当然不必来找我,可你不开心的时候,阿拂,为什么也不来找我呢?我蹲下来拍拍小黄的头:君师父还好吧?听说慕言并没有为难他。
想了想,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讲给他听,大约你也晓得的,这是我最后的时日了,其实你们应该当作我已经死掉了,自我重生的那一天开始,大家就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的不是么?但我想用这所剩无几的性命最后干一件有意义的事,你是来阻止我的吗?小黄终于晕得差不多,缩着头蹭了蹭我的手,它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头上传来君玮沙哑的嗓音:不,我是来帮你的。
我震惊得瞪大眼睛,却不是因为他的话,良久,听到自己颤抖道:君玮你扶扶我,我脚麻,站不起来了。
鼻尖传来淡淡的月下香,那是他衣服熏染的香气,许久不曾闻到过的馨香。
我居然,恢复知觉了?呼出的气息散到空气中,凝咸淡淡的白雾,小黄的牙齿在我手指上嗑出一个出血的牙印,疼得人眉毛眼睛都拧成一堆。
我终于敢相信,自己是真的恢复了知觉。
君玮递给我一面镜子,铜镜中映出光滑的额头,额上那道令人烦恼的伤疤竟然也不见了,就像是回到十七岁时最好的年华,那是我最好看的时候。
这是,我最好看的时候。
一直以来,我都想让慕言看看这样的我。
果然是以性命为代价奏出的子午华胥调,竟然还有令人在不属于自己的梦境中一偿夙愿的功用,这性命,真是交换得一点都不冤。
君玮看我吃惊又开心的模样,觉得既然这样,那么我们首先应该去酒楼吃顿好吃的庆祝一下。
虽然是个令人不忍心拒绝的提议,况且小黄一听说要去酒楼立刻兴奋得原地转圈圈,但我还是挣扎着拒绝掉:时间不多,还是先去找慕言吧。
他皱眉看了我眼,用一句话就将我说服:在这个幻境里,你已经是个大活人,不像从前吃不吃东西都无所谓。
事到如今,你这样不吃点东西怎么有力气去找他?幸好所处之处不是什么荒郊野岭,跟着君玮,不久便到一处酒楼。
能够再次像个活人行走世间,虽然只是幻境,总比从前半死不活的好。
头上微有落雨,滴滴打进河心,漾开圈圈涟漪,冬日蒙蒙的天空就倒映在清清河水里。
河边即是酒楼。
腹中一阵饥饿,两步迈入大门,正打算挑个好位置,视线扫到临窗的一桌,蓦然无法移动。
轩窗开得老大,挡光的竹帘收上去,一束白梅颤巍巍探进窗内,斜斜开在四方桌上。
白梅旁一盏青瓷酒壶,梅色映衬下瓷釉青翠欲滴,手执瓷壶正欲倒酒的男子一袭玄青的锦袍,鼻梁上方是一柄银色面具。
慕言,想不到我们竟会在此相见。
他并未抬头,似乎正侧耳倾听正对面的白衣男子说什么,因是背对,只能看到那人手中摩挲的一只黑玉手镯。
我愣了愣,看来与他同行这人是公仪斐。
君玮大约也看到此等场景,但他怎么能知道那人是慕言,只是推着我往里间走。
小二迎上来,殷勤笑道:下面已没什么位子了,二位客官楼上请。
我却迈不动脚步。
窗旁的慕言微微偏了头,视线终于转过来,却没有在我身上停顿。
我抓住小二急急问:小二哥可知今年是什么年号?已到二楼转角处,小二挠头道:庄公二十三年呀。
庄公。
没记错的话,此时天下应只有一位庄公,便是黎庄公。
黎庄公二十三年,这是我十六岁,正是和慕言在雁回山相遇两年。
那方才的淡淡一瞥,他到底是认出我来但觉得没必要打招呼,还是压根就没有认出我来呢?二楼坐定,本以为搞清楚所处何时何地,会至少留点缓冲时间供我从长计议,没想到相遇如此突然。
我低着头默默思考一会儿,觉得为避免重蹈覆辙,要做的事只有件,就是让慕言快点爱上我。
这梦境可以永存,我却不能永存,事实上现实中还有儿月可活,梦境里我仍只有那几月寿命。
若是这几个月里慕言无法爱上我,终于卫国还是灭国,终于我还是殉国,这梦境丝毫不能改变,那我又何必以三月寿命换给他一个子午华胥境呢?其实,梦境从这里开始最好了,只要他能爱上我,我的任务便完成了,届时留封信给他,让他去卫国提亲,那个正四处寻找他的、我的幻影一定会对他很好,让他很幸福,他不会要想到走出这华胥之境。
这样,我就放心了。
打定主意,我招招手让君玮凑过来,同他商量:你下趟楼好不好,帮我守着临窗戴面具的那个客人,看他什么时候走,他走时你给我个暗号。
君玮边倒茶边皱眉:你想干什么?其实我是想要制造一次别开生面的相会,参看诗里咏的戏里演的,打算等慕言刚刚出门就从二楼窗户上跳下去,力求一举落到他怀里,给他留下一个不能磨灭的深刻印象。
当然这件事不能告诉君玮,考虑到很有可能是我直接摔到地上,他不大可能让我冒这个险,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君玮这个人有时候就是太保守了。
我想了想,老实告诉他:那个人,是慕言。
他手一抖,似乎是专注地凝视着手中的茶具,我以为他还要继续说什么,没料到等半天,只听他轻声道:好。
——*——*——*——君玮在楼下守候多时,我喝完一盏茶,又喝完一盏荼,再喝完一盏茶,听到一声虎啸,正端着茶杯想这是谁招惹小黄了,蓦然反应过来,难不成是所谓的暗号?急惶惶赶到窗边,探头一看果然瞧见梅树旁欲撑开油纸伞的慕言,一个着急,还没想好该从哪个角度跳,身子已经不听使唤地离开窗沿直直坠了下去,而正下方慕言竟然毫无反应,我想过很多种落地的方式和姿势,着实没想到有可能是砸到他,一声小心刚喊出口,身体蓦然撞进一个胸膛。
白梅的冷香萦于鼻端,头上响起含笑的声音:姑娘才是,要多加小心。
我手一抖,紧紧握住他的衣襟,身旁有男子可惜道:做工如此精妙的一把伞,就这么毁了,小姑娘,你可要赔给我们呀。
停了停又道,看来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不如再回去坐坐。
听这声调,果然是公仪斐。
我无暇理会,只是拼命回想刚才边喝茶边打了无数遍腹稿的台词。
那句我想了半天才想出来的既雅致又不失弱质的开场白,它是怎么说的来着?可还没等想好,抱着我的这个人已经像要把我放到地上。
我脱口而出:你是不想要负责任吗?一阵沉默,慕言还是放下我,慢悠悠道:敢问姑娘,在下是怎么不想负责任了?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脱口而出的是那句话,但这也不失一个契机,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胡编乱造:在我的家乡,未嫁的姑娘若是不小心被男子碰到,就一定要嫁给这个男子为妻的,不然就只有去自杀了。
你刚刚抱了我,就要对我负责到底啊。
说完偷偷抬眼看了看他脸色。
慕言没说话,公仪斐呵呵笑了两声:这习俗还挺特别的,不过雨越来越大,你们是就打算站在这里淋雨?当然谁也不想淋雨,还是转回去在方才那张桌子旁坐下,小二暖了酒送上来,我一直等着慕言有所反应,直等到他握着酒壶将三只酒杯都斟满,才听到一个轻飘飘的嗓音:君姑娘是卫国人吧,我怎么从没听说过卫国有这样的规矩?我吃了一惊,赶紧抬头:你、你记得我?面具遮住他的表情,却能看到唇角微微上翘,似想起什么:要想不记得,也不太容易……顺道将一盏暖过的酒递到我手上,应该有人跟着你呢?人呢?我用眼角余光示意不远处时不时瞟过来的君玮:从现在开始我们俩就不认识了。
示意完面对慕言问心无愧地摇摇头:我没有同伴,我是一个人来的。
想了想,大着胆子又加上一句,是专门来找你的。
他愕然抬头:找我?大力地点点头,一时也顾不得什么害羞,从头到尾其实就没有多少时间。
管它优不优雅矜不矜持,不如就这样速战速决,还有三个月,仅有三个月,这样短的时光,着实经不得什么细水长流了。
我紧张地握紧手中的杯子:这两年来,你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刚才跌下来也是因为看到你太过激动才……公仪斐在一旁插嘴:你这么着急地找他,是有什么急事?慕言不声不响,只是把玩着手中瓷杯。
我顿了一会儿,微微抬头,勇敢地看着他:假如我想把自己许配给你,你要不要呢?公仪斐噗一声喷出一口酒,一半都洒在我的衣袖上。
慕言放下杯子,默默无语地看了会儿桌子正中央的那簇梅花。
虽晓得不该期待,这事九成九没什么可能,却还是忍不住期待。
好一会儿,他终于发话,却是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方向:你父母知道么?我反应片刻,郑重地点点头。
他笑起来:知道你想要嫁给个杂货铺老板?我愣了愣:啊?公仪斐又是一口酒喷出来,慕言云淡风轻地扫了他眼,回头对我道:嫁给我会吃很多苦,这样你也愿意?我想了想,终于弄明白他的意思,他大约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不想要我,但又怕伤害我,才编出这么一个借口,想让我知难而退,可他不知道,若他真的只是一个杂货铺老板,若……我想,我的脸上一定绽出一朵特别大的笑容:如果是杂货铺老板那就太好了。
情不自禁地握住他的手,我可以养着你的。
第一次感到这种手指肌肤相触的细腻和温柔,以前就算是紧紧交握,更多的也只是内心的感动。
白梅上一滴晶莹水珠滑落到手背,脸好像也有些湿意,我抬手抹了抹脸,这屋子,不会是在漏雨吧?终于,慕言还是点头同意我一路跟着,看得出来他其实更想把我送回卫国,但影卫不在,没法送我,又不好不管,因不管的话最后我还是会想方设法跟着,又不好对我动粗,真是拿我毫无办法。
随行好几日,才搞懂他们此行是专程赶赴颖川。
据说颖川铸剑世家的家主荆老爷子以半生心力铸成一口好剑,广邀天下英雄,欲为此剑寻一位主人,他们正是为此而去。
要说当世最有名的铸剑世家,应是柸中的公仪家。
虽此时公仪家已被毁六年之久,但慕言早就从卿酒酒手中得到了他们家世代相传的铸剑图,搞不懂怎么还会对荆家铸的这把剑感兴趣。
我拐弯抹角朝公仪斐打听,原来荆老爷子铸成的这把铸缕剑,自玄铁投炉之时即伴以人血生祭,初成便具凶狠之相,是难得一见的神兵利器,照他的说法只要是个剑客就没法不感兴趣。
我想了一下,觉得也是这个道理。
这方面剑客和嫖客的思维可能都差不多,只是一个渴望收藏名剑,一个渴望收藏美女,收不到至少要摸上把,摸不到至少要看上眼,如果连看都看不到,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剑客或者嫖客。
不久,来到一座依山小镇,据说山的另一面便是颖川。
可能缠得慕言太紧了点,十二个对时恨不得睡觉都跟着他,让他觉得很烦,虽然没有刻意躲我,却也不复雁回山初见时的温和。
我认识到问题所在,却不知该如何解决,已经要没有时间,我只是想快点和他培养起感情。
傍晚趁着慕言同公仪斐出门办事,一直遥遥跟在我们后面的君玮终于逮到机会现身,牵着小黄恨铁不成钢地教训我:像你这样成天跟在他身后说喜欢啊爱啊的,能顶个什么用,光说说谁不会说?爱这种东西,不是靠说出来的,是靠做出来的啊!我愣了半天:做、做出来的?你是让我今天晚上……他也愣了半天,脸刷地红了:……我说的是单纯的字面意思,你别想太多……——*——*——*——君玮的提议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不愧是写小说的,从前真是小看了他。
该怎么来打动慕言,我绞尽脑汁想半天,最后决定给他做一顿饭。
本来只是灵光乍现,但打定主意之后突然感到振奋。
我从来没有为慕言做过饭,就算后来嫁给他,也是聚少离多,为了各自的事汲汲营营,不曾有这样的机会。
书中描写妻子为丈夫洗手做羹汤的句子,那是世间难求的平凡幸福,从前看它淡如日暮时西山烟云,如今却觉得珍贵。
虽然我的莱一向做得不好,好在有君玮帮忙,而且这大约是唯一件他可以有自信不会越帮越忙的事。
想好菜谱,同掌柜借来客栈的厨房,却发现缺少两味卫地莱色特需的作料。
在掌柜指点下路奔去可能还没打烊的杂货铺,君玮不放心,仍牵了小黄在我身后不紧不慢跟着。
这么一座民风淳朴的小镇,真不知道他不放心什么。
虽然天色已渐黑,心中却是一派明媚,途经镇上唯一的那座青楼时还哼着小曲,却在不经意仰头时蓦然止住脚步。
我揉了揉眼睛,那侧靠着半开的轩窗执扇而立的男子……是慕言?君玮不知什么时候已到我身边,拉着我只管埋头朝前走,嘴里还嘟囔:那不是慕言,你看错了。
我觉得这家伙真是个笨蛋,我还没说那人长得像谁呢,他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随他拉着走了半天,我问他:你是不是怕我难过?没等到回答,我想了想,难过是有点儿难过,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虽然这梦境是过去重现,但那时我还没有找到他嘛。
君玮顿了顿:可现在,你找到他了。
前方已有朦胧的雾色,我呵气暖了暖冻得发僵的手指,笑道:那他还没有喜欢上我嘛。
他回头看着我,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阿拂,就算你喜欢他,也不用让自己这样卑微的,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我怔了怔,收起手指看着他,半晌,轻声道:这是个梦境,要么现实中从未发生,要么早已成为过去。
假如一个人如我这样,仅还有两三月性命,就不该也不能将这些宝贵时光用在纠结往事上,哪怕只是一分,何况,还不是我和他共同的往事。
我们有时候坚定不移地想要去做一件事,最后却常常失败,不是因为心灵不够强大,只是太容易被突发之事左右,变得迷失掉初衷所愿的方向。
我从未忘记过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可是你昵,你还记得吗,君玮?他紧紧皱着眉头:我没有问过你,你这样为他,他值得吗?我抬头笑了笑:值得的。
就算在这个梦境里,有时候闭上眼睛,也会听到那时慕言低沉的嗓音,仿佛就响在耳畔若你不愿意在尘世陪着我,那由我陪着你,你说好不好我的夫君,他是陈国年轻的君王,冷静地说出这一席话的他让我害怕,也让我开心。
他是我在这世上最喜欢的人,最舍不得的人。
在君玮帮助下做完一桌丰盛大餐,其实他只是从旁指点顺便烧火,从切莱下锅到装盘,全是我亲力亲为,只是刀法不好,切肉的时候不小心割到两根手指,翻炒的时候又被迸出的滚油在手背上烫出一个水泡。
虽然有点痛,但那自指尖清清楚楚传递到脑海里的感觉却让人怀念,实在是太久没有痛过了。
君玮离开很久,慕言仍没有回客栈,厨房还有柴火,够得着将冷掉的饭莱热一热,我趴在桌子上等他回来,等着等着,恍惚入睡。
朦胧中闻到清冷梅香,似皎皎月色下一树孤梅绽放,我脑子反应半天,陡然一惊,睁眼正看到慕言微微俯身。
自从离开梦中初遇他的那座小镇,他便摘下面具,大约那里有他不想见的人,就像现实中除了雁回山初遇,他也基本不戴什么面具。
只是见我醒来,微微退开,黑色的眸子沉静如水:这么晚了,怎么不回房睡觉,还待在这里做什么?如果是从前,我一定会毫不客气地瞪着他:你也知道这么晚了!可现在我知道其实那也是种撒娇,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和他说那样的话,踌躇了一会儿,打起精神来露给他一个大大的笑:我在等着你一起吃晚饭啊。
他垂头看了眼桌上的饭菜:我……我心里一跳,打断他的话:就算在外面吃过了也要吃一点,就吃一点点,我做了很久……还没说完想起这些菜十成是凉完了,正巧伙计打着呵欠穿过大堂,赶紧手忙脚乱地端起做得最久的那一大碗汤,喂小二哥……不等我吩咐完,慕言已坐下来执起筷子,手中的竹筷正伸向中间那屉翡翠水晶虾仁饺,抬头道:我还没吃,一起吃吧。
我愣了愣:你喜欢吃那个?他仔细端详竹筷中的饺子,似乎在想什么,好会儿才回答我:有点朦胧印象,记不清了,这是你自己包的?我大大点了头,满怀期待地想看到他吃下去会露出什么表情,心里有点在意那个所谓的朦胧印象,但不肖一瞬就打消疑虑,就算是有什么印象,也不该是关于我,子午华胥调若是如此容易看透,也就不配被称为人生最终曲了。
吃完一只饺子,他放下竹筷喝了口荼,唇角含笑:味道不错,看不出来,你倒是很会做菜。
隔着烛火的微光,我撑着腮帮轻声对他道:嗯,我很会做菜的。
那你……有没有变得喜欢我一点呢?他喝茶的动作停下来,笑容渐渐散去,眼角余光扫在我包扎得像棵小人参似的手指上,答非所问道:你的手指怎么了?切伤了?我镇定地藏到背后:没有。
半刻前他要是问我这句话,我不仅会实话实说还要添油加醋,说不定能让他觉得我特别惹人怜爱什么的,可刚刚才大言不惭地表示自己很会做菜,要是还承认手是被切伤的就太没智慧了,只能暗叹一声,鱼和熊掌终究是不能兼得。
他从头到脚打量我,明显不信:那怎么包成那样?我张了张嘴,一时想不到什么更加有用的借口,半天,道:……包来玩儿的。
他不动声色地拉过我的手,轻轻松松就拆掉包在最外面的那层纱布,等伤口现出来才轻飘飘道:还有什么话想说,说吧。
伤处被碰到还是有点痛,可我确实还有话说,凑过去低声问他:慕言,青楼里的姑娘漂不漂亮?托着我左手的那只手微微一顿,我觉得他可能不会理我,不多时,却听到淡淡的回答:没太注意。
停了一会儿,又道,我是去谈事情。
我觉得自己应该是笑了一下,凑得更近:是我漂亮,还是他们漂亮?他在重新帮我包扎手上的纱布,闻言不轻不重勒了一下,我痛得一抽,将脑袋埋进手臂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能快点喜欢上我呢,我也是会觉得辛苦的呀。
只能听到纱布摩擦的碎响,他的手法熟练,比君玮或者我都要包得好很多,只是一直没有回答我。
但就算这样,此时这一刻,我也觉得很开心满足。
人生若不往前看也不往后看,只是活在当下,就什么烦恼也没有,有时候我们觉得活得太累,只是因为想得太多。
——*——*——*——君玮觉得自从我给慕言做过一顿饭,他待我已明显不同,说实话我是没有看出来。
一日一日,漠漠时光流逝,多逝一日,便向死亡多迈近步。
慕言不是容易被漂亮姑娘打动的人,他爱上我……对了他是怎么会爱上我的来着?我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明白的只是在一起经历了许多事情,那一日大雨滂沱,他在雨中找到我,对我说:阿拂,我喜欢你。
那些美好的回忆,我无数次想起,在这梦中的个又一个雪夜。
虽然知道细水长流才是永恒,可我已没有那么多时间。
若是在他贵为世子的过去,已有无数姑娘变着花样来讨他欢心,让他觉得此时我的好皆是寻常,那,有没有一个女子,曾经愿意为他失去自己的双手呢?若是我那样做,是否他就会动容,是否一切就会如我所想,是否最终他就可以忘掉我呢?我想了又想,最后觉得,其实可以试试。
慕言他纯粹是为了铸缕剑才要赶去颖川荆家。
但我所知道的,荆家的铸缕剑最后却并非归于陈国世子。
这件事在当时非常有名,荆家家主邀了天下英雄前去试剑,原定的规则是谁能破掉铸剑庐的七星剑阵便可以带走铸缕。
可最想要铸缕的那人却是个丝毫不会剑术的妇人,她已故的丈夫还活着时被称为剑痴。
荆家最受宠的小少爷是举世闻名的雕刻师,最擅女子人像,雕出的作品栩栩如生,可惟独人像的手指总是掩在流云袖中,传说是因未曾觅得一双灵活的巧手,将它剖开来辨明骨骼肌理,才直无法雕刻出女子素手的神韵,就干脆弃而不刻。
想要铸缕的那位妇人不会使剑却会使针,刺绣之艺天下绝迹。
于是,妇人将自己的一双妙手砍下来送给了荆家的小少爷,在试剑会的前夜带走了铸缕。
天下英雄齐集颖川,千里迢迢而来却不见想象中的神兵,虽然懊恼倒也无话可说,毕竟只是把剑,再如何罕见也抵不过自己的双手。
我不敢说我这一双手会比那个使针的妇人更灵巧,但它能画出令当世名家也欣赏的画作,会弹出连慕言也没什么话好说的琴音,我想,它大约也够格来交换铸缕。
——*——*——*——颖川并不如想象中繁华,只是人多,但一半都是外来人口,目的是七日后荆家的试剑会。
我不明白为什么慕言要来得这样早,过两天发现后来的只有在客栈院子里打地铺了,才恍然他的社会经验真是丰富。
虽然说是一路同行,但慕言和公仪斐并不怎么管我,所以这孤月皎皎的一夜,我才能顺利抱着琴溜出客栈大门,前去荆家的别馆赴荆小少爷的约。
其实是我约他,甫到颖川便托君玮送了信过去,原本没想到会那样顺利,岂料两日后便收到他的回帖。
看来,他对我的这双手很感兴趣。
君玮虽不知我在信中写了什么,赴约之事却执意陪同,好在找到时间给他饭莱里下了足量蒙汗药。
有君玮在这件事就办不成,到这梦境中,他说他是来帮我,他以为帮我就是要好好保护我,却不知道这最后的时间,我再不需要谁的保护。
但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一定会伤他的心,况且我也怀疑以他的智慧这么曲折的感情问题他究竟能不能理解……踏过白玉做的牌坊,荆家的别馆外遍地梨花,像一场夜雪铺就,而梨花道旁两列幢幢的石浮屠,仿佛生就坐落在莲花之上,内里着了幽幽烛火,夜风拂过,火光忽明忽暗。
间或有长衣侍女提了半人高的灯笼踩着梨花匆匆而过,被不知是月色还是明火扯出长长的影子。
荆小少爷荆楚已侯在馆外的廊檐下,外间荼室的纸门被拉开,室内灯火透明,正中已摆好一张桐木的瑶琴,茶室上座则是一张兽腿桌,桌上搁着一把长刀。
两件东西部是为我准备的。
一身月白裘衣的荆楚手中怕冷地捧了个紫金暖炉,不过和君玮一般的年纪。
看到走到近前的我,不知为什么显出愣怔神色,不确定道:君姑娘?我笑了笑:君拂为何而来,想必信中所述,荆公子已十分明白。
公子想要得到一双巧手,而君拂想要得到把好剑。
我微微仰头看着他,不知公子可否愿同君拂,以物易物呢?他摩挲着手中的暖炉,目光落在我抱琴的双手上,唇角掀起一个笑:在下听闻,当今天下于乐理上造诣最高的是陈国的世子苏誉,琴技最好的却是卫国的公主叶蓁。
文昌公主能在一曲之间变换十二套指法而不错一个音,在在下看来,那才当得起一双巧手,今次君姑娘想同在下以物易物,却不知君姑娘的这双手,配不配易家父所铸的这把剑呢。
他说的应是我十五岁时的事。
楼国一个乐师不知从哪里得知惠师父是个礼乐的高人,执意要同他一较高下,师父一向觉得自己不是红尘中人,基本上从不接这种帖子。
但这个人很执着,即便被师父再三拒绝也不放弃,在宗里白吃白喝了很多天,搞得师父很烦,却怕开了先例之后找他比试的人源源不断,想来想去把我推出去应战。
但老实说虽然我自小学琴,但开始认真只是在同慕言相遇之后,还不到年,着实只能算个一般的高人,为了让我一开场就唬住对方,师父才临时教了我一堆花架子。
一曲之间变幻十二套指法只是雕虫小技,到十七岁我辞世之时,已能在极短的曲间变幻二十四套指法而仍行云流水弹奏自如。
但这些都是师父不提倡的,他认为大音而稀声,大形而无形,礼乐之事,最高明的并非变幻多少套繁复指法,而是靠最简单的一套指法能奏得百花盛开百鸟朝凤百川归海。
虽然这种境界他一辈子也没有达到过,我也是。
荆楚一瞬不瞬盯着我,似乎在等着我知难而退。
我环视了下四周,银的月,寂寥的夜,雪白的梨花,微微摇曳的烛火,冰冷的石浮屠透着禅意的幽冷。
这氛围真是太适合弹琴,摘掉布帛,抱琴席地而座,低头可见白色的衣裙同地上的梨花融为一体,最后一曲能在这么一个美丽的地方弹奏起来,换个角度讲,也是一种运气。
荆楚从木廊上下来,缓缓走近我:君姑娘对自己这双手,倒是很有自信呢。
若真是一双敌得过文昌公主的妙手,在下自当把铸缕剑双手奉上,但倘若不是,君姑娘又将如何呢?我低着头试音:怕不是我将如何,而是荆公子将如何吧?他笑了一声:君姑娘若是愿意留下来做一年在下的乐婢,那……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想要我做他的侍婢,感觉挺新鲜,我低着头继续试音:荆公子觉得,一个国家,只要城池繁华便是富强了?一个客栈,只要装饰豪华便是一流了?一个女子,只要生得一副好皮囊便是美丽了?倘若点头,你也觉得很可笑吧?那为什么会以为,一个琴师,只要懂得变幻繁复指法便是琴技高超了?拨起第一个琴音,抬头正对上他不知何意的眼神,我补充道:这么说并非为自己找台阶下,只是觉得,应当矫正一下荆公子的观点罢了。
手指贴着琴弦游走,蚕丝弦似是主动贴上来缠绕手指,那是师父曾经教过我的指法,许久未曾用过,但正如师父所说,虽然学的时候痛苦了点儿,却是件像骑马一样一旦会了就永远不会再忘记的事。
琴音似水流淌,与月色混为一体。
师父曾说,真正奏得一首好曲子,并不是耳中听到多么美妙的乐声,而应是眼前出现多么美妙的图景。
我的眼前本就是一副好图景,自以为没什么空间再来锦上添花了,恍一抬头,却瞧见视野中出现绝不可能出现之人……再抬眼,却不见他身影。
真是傻,本来就是没什么可想的件事,除了幻觉,还能是什么呢?——*——*——*——一曲毕,几瓣梨花随风飘落,三步开外的荆楚一脸复杂地看着我。
视线相接之时,抬手鼓起掌来。
梨花落在我鞋面上,他缓声道:请容在下冒昧一问,君姑娘既是有这样的一双手,为何不好好珍惜,反而用它来换一柄无用的黑铁?若是寻常时候,我也没可能只因慕言喜欢铸缕便用双手去交换,可我,不是快死了么一这是特殊时期。
为何不好好珍惜这双手,不是不珍惜,是不得已而为之,为了不让最初的计划功亏一篑,但没有向他解释的必要。
我边将桐木琴重新笼进布帛,边轻声道:那不是什么无用的黑铁,我喜欢的那个人,他很想得到那柄剑。
偶尔,我也想让他开心。
收好琴具,我站起来看着他,颖川荆家一向重诺,想必荆公子已将铸缕准备好了吧?但他却没有回答,只是望着我的身后。
好奇地随着他的视线回头,差点将桐木琴一把摔在地上。
慕言就站在离我不到三尺的地方,身旁的梨树似积了层层细雪,饱满得一碰就会掉下来。
而他袭水蓝锦衣,立在梨树之下,像清月夜里来赴莱位佳人的幽约,脸上却毫无表情,冷冷地看着我:你觉得,那样我会开心?踏过遍地梨花,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望着我,漆黑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温度,平静地重复道,你觉得,用你的双手换来铸缕剑,我会开心?他是在生气,他定是在生气。
我不知道他会来,或者他会来得这么早,在最初的计划里,他是会被我感动,可现在这样说早不早说晚不晚……看清他眼中的嘲讽轻视,突然觉得长久以来支撑自己的东西——迅速流失,无力地退后一步靠在石浮屠上:我幻想能够养着你,能够保护你,可你太强大了,这些地方一点也用不着我。
我只是想让你开心,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可让你开心也这么不容易。
或许我逼得你太急,让你无论如何都只是讨厌我?你以前……我捂住眼睛,你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啊。
他将我捂着眼睛的手拿开,皱眉看着我:我认识的那个小姑娘,也不是你今日这样,君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你这样不自爱,又怎能要求别人来喜欢你?我觉得自己笑了一下,又觉得是要哭出来,最后只能抬头深呼吸: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勉强挣开,却被荆楚缓步挡住:君姑娘留步,书信之中我们契约已定,铸缕剑也已备好,却不知姑娘打算何时履约呢?事实上方才能挣开慕言,因他根本没怎么认真。
而此时,被他握住手臂带到身后,那样大的力气,半点动弹不得。
听到他同荆楚说话,仍是淡淡的没什么情绪的调子:倒不知荆公子是凭什么觉得,令尊所铸的这把剑,够资格换君姑娘的一双手。
荆楚咳嗽道:不管有没有资格,契约便是契约,难不成公子想做毁约之事?他笑了声:要么由在下赢回那纸契约,要么由在下抢回那纸契约,荆公子随便选一个吧。
从前我就晓得他有时候会比较无赖,比如欺负我的时候,却没想到这种时候也能耍无赖。
荆楚大约是为了给自己找台阶下,选了前者,琴棋书画样样皆比,结果输得无比凄惨。
我觉得大约只有比女红他会比慕言略胜一筹。
但今晚的坏心情并没有因为荆楚比我更加倒霉而好上一些。
我终究还是个有底线的人。
心中暗暗决定不再搭理慕言,不是意气用事,只是暂时不想理他,他说的那些话就像刀子,就算皮糙肉厚也会受伤,何况我还属于天生比较细嫩点的。
可一同回客栈,他却主动来找我说话:想让我开心,不需要做那么疯狂的事情,你可以像今天晚上弹琴给荆楚那样弹给我听。
我顿了顿:你听到了?他走在前面,月光拉出一道颀长的影子,地上的影子停了会儿:我看到了。
一曲变换二十四套指法而不错一个音,暂不论琴音,只是欣赏指法,也很难得。
我咬了咬嘴唇:可是你也会。
你是不是觉得今天晚上和我讲的话太过分,所以想起来觉得应该哄一下我?他摇了摇头,似乎看着别处:你弹给我看和我弹给自己看,那不一样,阿拂。
我看着天上的月亮:可是,要我弹给你多少次,你才会喜欢我昵?我想让你立刻觉得感动,立刻喜欢上我,即便是因愧疚而喜欢,我也不在乎。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目光复杂地看了我眼,良久,缓声道:你还是太小了。
——*——*——*——这个夜晚就在这样语焉不详的句话中结束。
第二天我跑去问君玮,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说你还是太小了是什么意思,结果他看我半天:其实我说,你还不算是个女人吧,顶多是个女孩,不,女孩都说不上,前面还要加个小字才符合实际情况。
被我握紧拳头揍了顿。
但是我想,慕言那句话的确是那个意思,他觉得我太小了,是觉得我不够妩媚成熟。
怎样才算是妩媚成熟,我不是不懂。
假如他更喜欢那样的姑娘,我会努力变得那样。
这种为爱失去自我要不得,我不是不明白,譬如莺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但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我是没有时间了。
只要能够达到预定的目的,无论什么样的方法都可以一试。
只是这一次,让慕言喜欢上我真是太难。
这也怪不得他,他本来就是个慢热的人。
虽然被我那么一闹,害得慕言和荆家结下不小的梁子,可两天后的试剑会也没见他有不去参加的迹象。
才反应过来,他其实不一定是为了那把剑,不该公仪斐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人比剑重要,试剑会需破铸剑炉的七星剑阵,正是剑客们各展所能之时,说不定他的主要目的只是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网罗之人。
这才符合他一贯作风。
白天慕言和公仪斐基本不在客栈,君玮帮我去颖川最大的一座青楼找来最红的清倌,说是教导我所谓妩媚女子的风情,真是亏他想得出来,但却不失为一个速成的好办法。
从小我就很会模仿,战果可见宋凝,可见慕容安。
因要去代替个人,不仅需用人皮面具做出那人的模样,更要自眉眼间生出那人的情态,行止间描绘那人的风姿。
君玮请来的这个女子,她的一颦一笑我都记在心间。
如何将万千言语凝于淡淡一瞥,如何将兰花指且轻且缓托起荼盏,又如何将团扇扇面似掩非掩挡在唇前。
学了一天,几乎将她的每个姿态都成功复制下来,令君玮赞不绝口,我却始终觉得不大对劲。
直到这位花魁帮我画完一个精致又浓重的妆容,才猛然发现问题所在,待君玮将她送走,我捂着头道:今天一天白学了,你也勉强算个男人,有没发现那些姿态固然妩媚,风尘味却十足,慕言他一定眼看出来我是打哪里学来,到时候八成要挨打……君玮愤怒道:什么叫我也勉强算个男人啊!吼完看我半天,他也有点泄气,你这么一说,倒的确是,可既要妩媚又要端庄,这太有难度了……突然眼睛一亮,你母亲当年不是被称为整个卫宫最有仪态风姿的夫人么?她的一举一动,你应该还记得吧?我呆了呆:哈?君玮继续道:你母亲如何对你父亲,你便如何对慕言,这其实再简单不过了啊,真是可惜了今天花这么多钱……我想了想:那你要负责帮我看模仿得像不像。
君玮不知道的是,我对母亲的印象其实十分寡淡。
王族亲情本就漠然,况且我自小不长在她身边。
自从十六岁回到卫宫,与她见面也是屈指可数。
印象中,母亲永远妆容精致。
父王的夫人们能歌善舞者众,母亲却很不同,尤擅鉴酒。
有一次父亲带来一坛臣子上供的好酒令母亲品鉴,我见过她执杯的模样,十分迷人。
杯子和酒都是现成,窗外月色朦胧,我握着白瓷杯比了半天,君玮拿了根针在一旁兴致勃勃地挑灯芯。
侧头正看到右手举起投在墙上的影子,就像僧侣供奉的净瓶。
想起小时候师父不许我们下山看皮影戏,我和君玮干脆自己找了蜡烛和幕布,用手指比作乌兽的模样投在幕布上自娱自乐。
用手肘推了推他,仰头示意他看墙壁上那个像净瓶一样的影子。
他看了半晌,忽然从我手中将原本握住的杯子抽走,自己也伸出只手来,比出一只小耗子的模样,十分勇猛地扑进我比出的大肚缸中。
我手一松,耗子立刻栽了个跟头。
君玮气恼道:好歹让我把耗子偷油演完。
我扬了扬手指:我明明比大肚缸比了那么久了,是你自己没有抓好时机啊,该我了该我了,快比个兔子出来,这下是要演兔子打架。
君玮皱眉:那个太难了,我从小就不会比兔子,孔雀也很好啊,一只雄孔雀一只雌孔雀相、相、相……我点点头:好吧那就两只雄孔雀抢地盘,你先保持不动,等我过去啄你。
孔雀喙刚挨下去,君玮厉声:……喂你指甲那么长还那么用力,我是和你有仇啊!我吓了跳:你也可以啄回来啊!那么大声做什么?三声敲门声响,还来不及反应,房门已被推开。
慕言抱着手面无表情靠在门旁看着我们。
君玮的手僵在半空中,还保持着那个可笑的姿势,我也是。
灯花毫无征兆地哔啵一声,君玮收回手理了理袖子,低声道:你们慢聊。
起身时用唇语示意我:有事大声点,我就在隔壁。
君玮前脚刚走,慕言后脚便将门锁上,慢悠悠踱步过来,坐到我身旁,随手翻开一只茶杯,瞟了眼方才小二拿进来的酒杯和酒壶,却什么话也没说。
可越是这样沉默越是令人忐忑,我觉得必须解释一下,斟酌开口道:君玮是我哥哥,我们小时候就经常一起这样玩儿的。
他倒茶的动作停下来:你有三个哥哥,叶霁,叶祺,叶熙,我却不知你还有个哥哥叫君玮。
心底猛地一惊,但只是瞬间,想来也是,他怎么会让来历不明的女子跟在身边。
但看着他的神情,却不是要和我闲话家常,我咽了口唾沫:是从小陪我起长大的玩伴,就像哥哥一样的。
他手中转着瓷杯:哦?原来是青梅竹马的玩伴。
我顿时紧张,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们没有什么的。
他竟是笑了下,淡淡道:冷月,醇酒,两小无猜,烛下对饮。
随意扫了我一眼,今日这番盛妆……背后的冷汗已将内衫打湿,戏文中多少不可解的误会都是由此而始,我急急打断他的话:你是不是觉得不好看,那我马上去洗掉。
话罢找来铜盆,蘸了水的毛巾正要往脸上揩拭,却听到他在身后冷冷道:其实也没什么分别。
心底一凉,我勉强笑了笑,转身问他:那我到底是洗掉还是不洗掉啊?他仍是端详着手中的瓷杯:和我又有什么关系?看到铜镜里自己的脸,我轻声问他:慕言,你到底喜欢什么样子的?话刚出口,眼泪止不住地就往下掉。
我在他面前哭过那么多次,已经无所谓丢不丢脸,只是那时我知道他会心疼,有时候其实是故意哭给他看,今次却是不能。
拿袖子措了措眼睛,我抬手去拨门闩,抑住哭腔平静道:不是什么好茶,慕公子慢用,我还有事,先出去趟……话未完握着门闩的手却被另只手覆住,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像是压抑着极大的怒气:这么晚了,你还有什么事需要出去?既不给我好脸色看,又不准我出门透气,我觉得有点要崩溃了,回身使出吃奶的力气挣扎:你喜欢什么样子的?你到底喜欢什么样子的?可能被我的样子吓到,他一向沉着的脸色竟现出惊慌。
使劲抓住我奋力挣扎的手,但手被禁锢住还可以用脚踢,这刻我的灵敏让他很是挫败,干脆一把搂住我将我紧紧抵在门背后:你怎么了,冷静点。
怎么冷静,我已经冷静太久,连君玮都觉得我有时候太过,太没有自尊。
他不是说我像个小孩子?反正我就是个小孩子,像小孩子一样闹脾气也没怎么。
这一刻和他搂在一起让我如此难受。
可他还敢在我耳边让我不要胡闹。
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力气,他有这么大的力气,我更用力地挣扎抵抗:反正我做什么你都生气,看到我你就觉得很烦心是不是,不如眼不见为净,我已经很累了啊,你让我离开静下也不行吗,你怎么这么惹人厌啊,说不定我想通了就不会缠着你了,我、我……突然地,整个屋子就安静下来,唇上柔软的触感让人时间放弃所有反抗,而那触感还在不断加深,竟让人有温柔缠绵的错觉。
良久,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你在,做什么?他的唇就贴在我耳廓:在嫉妒。
我止住呜咽,愣道:什么?他离开我一些,拾手帮我擦眼泪:不闹了?我躲开他:刚刚那句话,你再说一遍。
他静静看着我:我在嫉妒。
我睁大眼睛盯着他,搞不懂情势怎么突然就这样急转直下,只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离奇的事了:你说……你说你在嫉妒?可怎么会?你、你不是不喜欢我,觉得我很烦吗?况且都说了我只是在和君玮闹着玩儿啊。
他抚着额角叹了口气: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喜欢你,觉得你很烦?我想了想,他好像的确是没有这么直白地说出来过,但还是立刻找到反驳的话:可你也没有说过喜欢我。
他看起来像是要把我一把捏死:你的神经到底是有多粗,我喜不喜欢你,你感觉不到吗?我往后退了一步:感、感觉不太到……他揉了揉额角:算了。
手放下来时语声却变得严厉,可这么大的人了,专门跑去找别人闹着玩儿这种事,你觉得合适吗?要闹着玩儿怎么不来找我?我委屈道:才没有专门跑去找君玮玩儿,今天本来是请了人来教我成年女子的风姿礼仪,但是她没有教好,我就和君玮商量要模仿练习我母亲平素的仪态。
你不是就喜欢那样的女孩子吗?毛巾放在一旁,帮我擦脸的手顿了下:……谁说我喜欢那样的女孩子?我瞪着他:你说的啊,你说我还是太小了!他的手指再次抚上额角:那句话不是那样理解的。
我斜眼看他:那是怎么理解的?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一把将我抱起来:好了,今天折腾了一天,你也哭得很累了,早点睡觉。
话罢将我放在床上,还掖好被角。
被这么一通抢白,我也忘了自己刚才是在说什么。
看他起身就要走,赶紧拉住他衣襟:那你要留下来陪着我,不然我睡不着。
他居高临下看着我:你不是说我很惹人厌吗?谁说……我将头偏向一边,也不是说不惹人厌,那你走吧。
他笑了一声.却躺下来隔着被子抱住我:口是心非。
我转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认真道:我睡着了你就可以走了,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啊。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心里像是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终于,终于还是做到了。
他的侧影笼在月光中,原来倘若在殉国之前遇到,我们┗崾钦庋?察觉到我的视线,他笑了笑,手指抚上我眼睑,帮我合上眼睛,温热的唇在我额头上轻轻一点,似春风呢喃:睡吧。
最后一句话,我想要他这么对我说,在我耳边轻轻一声,阿拂,睡吧,我就可以满足地睡过去再不醒来。
——*——*——*——第二天一大早睁开眼睛,看到慕言仍在我床前,微微撑着额头。
我有点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有微光照进来,却不像是日光,恍惚半天,才看到那是一支红烛,这么说还没到第二天。
本能地动了动手,抬眼时看到慕言冷静的眸子,我揉揉眼睛:这是几时了?为什么不回去睡觉?我睡着你就可以离开了呀。
又握了握他的手,还是你一直都唾不着?他却没有回握,看着我的目光复杂难解。
我愣了愣:怎么了?他伸手拨开我额前乱发,就那么一瞬不瞬地望着我:你还要骗我多久呢,阿拂?我握紧指下被褥:什么?他缓缓道:这只是一个梦境罢?你为我织出这样一个梦,跑到我的梦里来,是想将我关在这里?这就是你想要我立刻爱上你的原因?用一个虚假的你,将我永远束缚在这个地方?是吗?胸口顿时一阵狂跳,一定是还没睡醒,快点醒来,要快点醒来。
闭上眼睛又睁开,不行,再闭上再睁开,还是不行。
他却握住我的手,强迫我面对:阿拂,是这样的吗?我拼命摇头,气喘吁吁地反驳:不对,不对。
这不是什么梦境,我在这里,我真真切切地在这里,慕言,看着我,我是真实的呀。
他看着我:在你睡着以后,我想到很多,而那些不明白的,我去问了君玮。
你说得对,你是真的。
他顿了顿,我却是假的。
冷汗渐渐渗出额头,我磕磕巴巴道:这、这不可能的,没有人可以,从来没有过,你、你怎么会看穿,不,你是骗我的……他打断我的话,眸色里俱是沉痛:从前你对我说,心魔的名字叫求而不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魔。
我看着你,那些不该属于此时的我的记忆像锥子刺迸颅骨。
你想用虚假将我束缚住,你以为世间无人可看透华胥幻境,阿拂,那只是你的以为罢了。
我抬头看他,终是平静下来:你究竟,知道了多少?烛火微暗,他轻声道:全部。
足以让我走出你为我编织的这个梦境。
——*——*——*——室内陡起狂风,红烛在风中敛去最后一个火星,远方似有马蹄踏碎枯叶之声,但我知道不是,那是梦境在崩溃。
看不到慕言在哪里,手中握住的锦被在指间消融,脑中一片眩晕,忽然感到一阵极刺目的光线。
费力睁开眼睛,随呼吸和嗅觉消失而看到的,却是不知多少列银白的冰棱,这是陈宫的冰窖。
苏仪瞪大眼睛看着从天而降的我和君玮,外带还在打瞌睡的小黄,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道:才五更天,这些蜡烛也只燃了一半,难道……伸出指尖,触到琴面上齐齐断掉的琴弦,我点头道:你猜得没错,失败了。
可胸中的鲛珠居然没有如我想象那样粉碎殆尽,这却是始料未及,大约是从来没有人走出过子午华胥调织出的幻境,所以没有人知道走出来后意味着什么。
也许我还能在现实中继续活上两个多月?苏仪轻啊了一声,又赶紧捂住嘴:那么哥哥他……寒意顺着指尖一点一点浸入肌理,我紧了紧身上的狐裘:他会醒来,梦中的那些事,他应该不会记得,算了,就当我没有为他织过那样的一个梦,该如何还是如何吧。
一直未曾开口的君玮哑声道:我并不想告诉他,可他,已猜得差不了多少。
我摇摇头:不是你的错。
他收起断弦的桐木琴:还有两个月,你不愿同他一起?我蹲下来将小黄摇醒,沉默许久,还是道:他不知道我还活在这世上,与其给他失而复得的希望再让他绝望,不如这样就好……不知什么东西坠下来,背后一声轻响。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全身蓦然僵硬,想着怎会如此,可眼前光滑如同镜子一般的冰面上,却清晰地映出慕言的影子。
未束的发,雪白的丝袍,随意披在肩上的外裳:你说,不如怎样?苏仪比了个手势和君玮默然离开,小黄像是不想走,被君玮拖了出去。
而我愣愣看着慕言,他浓黑的眉、挺拔的鼻梁、凉薄的唇,这难得好看的一张脸,映在光裸的冰面上却像是陡生了一层冷意。
我以为晚宴上那一眼会是尘世中我最后一次见他,没想到还有机会,本来应该高兴的,可更浓重哀伤的情绪漫过头顶……单手捂住眼睛,不如怎样?慕言,如果你是我,你当知我此刻心情。
听到冰渣的碎响。
他从身后抱住我。
极用力的一个拥抱,整个身体都被他双手锁住,越拥越紧,像是要融入骨血。
松开捂住眼睛的右手,平滑的冰面上,看到他闭了双眼,发丝随着丝袍倾下,彼此脸颊相贴,脸上毫无表情,眼下却渗出……一滴泪。
我不能言语,感到身体的轻颤,许久,哑声道:那个梦,你还记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将我转过来,握住我冻得发白的手指:在梦里,你的手一直很凉。
醒来时我想你会在这里……我急急打断他的话:你都记得?他看着我:只是一些。
将我搂进怀里,君玮对我说,你想用那个梦让我忘记你。
这真的是你心中所想?我张了张口,却不能发出声音,将头更深地埋进他胸膛,终于哽咽出声:不想的,我一点也不想。
可你那么难过,子午华胥调不是什么好办法,但它能让你忘记我,以后你就会幸福得多,我也可以很安心。
他的手放在我头顶:忘记你的话,那个人会只是苏誉,不再是慕言。
如果我已经不再是我,你觉得我要如何才是幸福,你又要如何才是安心?我怎么知道,那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了,他总是喜欢出这些难题,可没有一个是我能够解答。
我抽了抽鼻子:可是,你知道吧,我们只有两个月了。
你为什么不能当只是做了一个梦,为什么还要过来找我呢?他的身子顿然一僵,抚弄我头发的手也停下来。
我不知道他会有这样大的反应,我以为他来找我,他什么都想开了。
半天,我轻声道:可这就是现实,你还是没有办法接受么?像是等待一树花开那么久,他沙哑道:有时候我会分不清现实,到底是不是用这一只手,握着剑刺中了你。
是我杀了你。
两次,一次逼你跳下卫国的城墙,一次……我用力抱住他:不是你的错。
有时候我会很恨命运,是它让我们阴差阳错,有时候又很感激它,没有它法外开恩我就遇不到你。
所以最后也分不清是恨它多还是感激它多。
我本来觉得将错就错让你忘掉我会好些,可是,你觉得我做错了。
那么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们可以留下些好的回忆,就算两个月后我……身子一轻,已被他打模抱起,是那样沉着的让人一听就会安心的嗓音:不会只有两个月。
我会找到办法。
不知道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顿了顿,却又补充道,你把回忆看得太重要。
可对于我来说,现在的事和未来的事远比过去重要。
现在你还活着,没有比这更好、更要紧的事。
我会找到办法,虽然你总是不肯信我。
我本能反驳:我没有不相信你。
只是话刚出口就觉得虚伪。
我的确不相信他,若是相信,就不会在半刻前还一心想着躲开他,还觉得那是为他好。
因我从未想过他能找到什么办法,我只是很认命。
其实就连现在我也不信他会找到办法。
但是他走出了华胥幻境,找到了我。
他不喜欢我为他做出的选择,于是重新为自己做了个选择。
我打起精神来,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你要带我去哪里?他柔声道:回去睡觉,你不累么?我摇摇头:还好了,那个梦你到底还记得多少?有没有记得我给你做饭,还有我们去荆家求剑。
对了,你还吃醋来着,记不记得?……不记得。
我认真提醒他:你吃君玮的醋,明明我化了那么好看的妆,你以为是画给君玮看的,就暗示我说那个妆一点也不好看。
……不记得。
我更加认真地提醒他:你还嫉妒我和君玮玩皮影戏,说我要闹着玩儿也不该去找君玮,应该……他无奈打断我的话:好了我记得了,你不用再说了……但我的兴致已经被彻底勾上来:而且你对我一点也不好,那时候好冷酷,说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还说我不自爱也不会有别人来喜欢我,真是太过分了。
……好吧,我真是太过分了。
天边下弦月弯弯,这是破晓前的残夜,风中传来最后几只秋虫的啾鸣,庭院里一些花开一些花谢。
这长长的一段路,回想起那些似乎很遥远的岁月,还有那些美好的旧时节。
身后月光遍地,不知道多年以后,我和他的故事史书将会如何书写。
而这样无忧无虑彼此开心斗嘴的日子,又还能有多久呢?尾声一日一日,感到身体的疲惫乏力,随着另一半鲛珠的裂纹加深,生命的流逝也变得快速起来。
过去只是没有呼吸、嗅觉、味觉和痛感,但近来连触感都不太灵敏。
我没有寄望会有奇迹发生,可每日醒来,首先浮人脑海的画面就是胸中残破的珠子,几乎可以辨别哪些是新增的裂纹,这真是一种折磨。
这些事我没有告诉慕言,但我想他其实很清楚,只是在我面前装作就算天塌下来也不会如何,仿佛只要有他在,一切都可以安心。
若你要做一件事,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会做到,又如何能做到。
这是很久以前他说过的话。
和他在一起,我有许多受教,这是其中之一,可有些事,不是我们相信便能做到。
但我宁愿他看到我是全心全意信任着他,看到我安心得没有丝毫犹疑。
自慕言找到我那一日,陈宫里开始出入许多秘术士,我知道他们受邀前来是为了什么。
苏仪兴奋地告诉我,说这些术师中不乏凝聚精神游丝的高手,我晓得她的港台词,但被华胥引禁锢过的精神游丝是无法凝聚成魅的,这一点慕言他也清楚。
——*——*——*——从前他切切嘱咐我,让我在他找到办法之前努力活着,现在想来,其实说出那些话时,他便已知道我是个死人,所谓找到办法,是想尽量恢复我那些或失掉或衰退的感官吧。
回想那时,能够有那样的愿望真是奢侈,如今,连保持这个活死人的模样继续存在于世间,都变成一件困难无望的事了。
不多的时光里,我们像双生的影子。
但有时他会去找那些秘术士议事,这种时刻就不会带着我,可能因为唯一要议的事是我的生死。
但我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循规蹈矩,曾经偷偷去书房的外室听过一次。
和别的议事也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先由与会者挨个发言,汇报近期研究成果,然后自由议论,说白了就是彼此揭彼此的短,论证那些方法毫无实施的可能性。
但我听壁角的这一次,发展到最后却大吵起来,这一点倒是出人意料。
而所有争吵最终归结于一声杯子碎响,配合着杯子落地响起的是慕言淡淡嗓音:手滑了。
内室噤若寒蝉,他问得认真:若是将孤的寿命分给王后呢?诸位可有谁能做到?那次后,我再也不愿去听他们议事。
世人所谓一句一伤,有时候我们伤心并不是因为那些话不好,而是不能承受。
从前我并不需要睡眠,想睡的时候就睡睡,一直不睡也可以,因鲛珠能将睡意都净化。
但近来睡意越来越浓,看来鲛珠已越来越失去某些方面的功能。
而慕言也开始有个毛病,半夜时总要将我叫醒,让我说几句话给他听,才会继续放我睡。
有几次被叫醒时脑袋不算迷糊,听到他唤我的声音不稳,而明明两人相拥还盖了很厚的被子,抱着我的手却是冰冷。
刚开始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才明白,他是在害怕,害怕我睡着睡着,就永远地睡下去了。
每日每夜,他都在担惊受怕,白日里却半点也没让我看出来。
时入冬月,听说赵姜两国战事愈演愈烈。
赵国此次引火烧身,战火一路蔓进自家大门,军士们虽上下一心奋勇顽抗,但终究和姜国国力悬殊,败退得很是凄惨。
可姜国明显不懂见好就收,大有一路攻入赵都之势。
而事情进展到这一步,慕言也差不多打算要出手了。
这果然是他的一张网。
天子赐他显卿之名,令他为己分忧。
这次的出兵连名目都是现成的——诸侯失和,代天子调停。
插手这场战事,按道理来说大晁除了天子外也是他最合适,天子没有那个能力插手,在天下看来,他便是最该出手之人。
陈国虽民风开放,却同卫国一样,一向有女子不言政的朝俗。
但床第之间慕言一般是把这些事当睡前故事讲给我听,以此哄我入睡。
他喜欢把我当小孩子,从前我不懂,那是他爱一个人的方式。
而所有的一切行将结束,我唯一好奇的只是这场局最初的那个棋子——秦紫烟的去向,因这件事着实难以推测,即便听了那么多睡前故事,仍是无解。
打了许久腹稿向慕言问起,他却不当一回事似的:若是还活着的话,应是在赵国罢。
我觉得犯糊涂,他耐心解释:私下会盟赵国那次,你觉得如何才能让赵王完全信服姜国的嫁祸之举?我不假思索:靠你的演技!他露出不想继续将这个话题进行下去的表情:……我们还是早点睡吧。
被纠缠许久,才吝啬地吐出两个字:人证。
秦紫烟是人证,这就是那时他一直寻找她的原因,也是为什么最后她会留在赵国的原因。
这样窝在他怀里,同他家长里短一般谈论这些天下大事,倘若我能同他白头到老,我们一辈子都该是如此,我可以这样做好他的妻子。
从前我就一直幻想着有一天能够成为他的支撑,当他要做出一个英明决断,我会陪着他打开一个足够宽广的视野。
如果能活得足够久,再努力一点的话,我想我也可以做到。
但每次想到这些,心底就有个声音安静提醒我,你可看到背后笼罩着的那层阴影?那层分别和死亡的阴影?——*——*——*——十一月,几场霜降之后,城外白梅盛放。
我希望时光能流逝得像日影一样缓慢,关于分别之事已不做多想,慕言眼中的疲惫也是日日愈盛,他以为瞒得我很好,我也就假装不晓得。
但真不知道是不是绝处更易逢生,就在我已经打心底里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期望之时,新请来的秘术士却带来祈盼多时的好消息:世间也许还存有另一颗封印了华胥引的鲛珠。
照他的理论,人世无独物,万事万物都讲究相生,这是造物法则。
上古最初,不管华胥引是被自然之力封人还是被人为封入,都不会违背造物法则,那么九州之上,必定还存在着另外一颗沧海遗珠。
但世人多半不知它所蕴含的强大力量,可能让它蒙尘已久,或者只是当作可供玩赏之物。
无意说那是上天垂帘,因不知这是不是命运开的另一个玩笑。
负责任地讲,它实在太喜欢和我开玩笑。
但不管怎样,慕言开始在整个九州大陆寻找那颗传说中的珠子的下落,尽管没有人知道它是否真的存在。
——*——*——*——我这一生,似乎好运气还没有用尽。
七日之后,君师父来陈宫探视我,竟真的带来消息,说姜国的宗祠里正供奉着一颗明珠,传说是上古遗留之物,而那珠子,也确然是一颗鲛珠。
冬月十二,陈国遣兵围姜救赵,慕言亲征姜国。
这一次亲自出征,我知他意在何处。
出征的前夜,红烛之下,他在我额际伤处画下一枝白梅。
铜镜中,那浅浅花痕贴着鬓角长出,端丽又明艳,很是好看。
我不知他用意为何,良久听到他道:原本是想给你画眉,但你的眉本就长得漂亮,不用我画已经很好。
原来是这样,他虽不喜欢我将回忆看得太重,但这些寻常夫妻常做的闺阁之事,他也想给我留下些回忆。
他以手支胰,含笑端详我:画得好不好?我点头煞有介事点评:嗯,一枝白梅出墙来,从此君王不早朝。
看到他抬起眼帘,微微眯了眼,赶紧退到床角:我说着玩儿的,你你你,你先不要过来。
他靠近一步:过来会怎样?我继续往后退:那你要答应我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
他笑笑:你觉得可能吗?……翌日慕言出征,正是冷风干裂,我站在宫城上看着他,却没有送他出城门。
他答应我会很快回来,那么这就不是一场分别。
或者即便在他未归之时我先一步离世,也会努力让自己去往他的身边。
书信每一日如鸿雁飞来,皆是他的字迹,那么他就还是平安。
我的体力却渐渐不支,近日发现,连听觉都不甚灵敏。
捷报传来那一日,吴城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
飞扬的初雪似朵朵白梅,盛开在王城的半空,落到指尖,微有冷意。
冬月二十七,大雪纷飞,我盛装立在吴城的城墙之上,等待慕言凯旋而归。
额际如他出征前夜,绘了白梅做饰,柔软狐裘之下,水蓝长裙迤逦曳地七尺。
高高的城墙之下,看到臣子们分作两列,立在石道之侧,而城外白梅似有凌云之意,雪中开得更盛,光是想象,已能闻到弥漫的冷香。
执夙在一旁扶着我,一直试图哄我回去:陛下的圣驾要未时才能到城郊,此时方过巳时,又下了这样大的雪……我摇摇头:他会提早回来的。
执夙不相信,却拿我没有办法。
巳时末刻,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凯旋之音落入耳际,伴着严整的行军之声,我轻声问执夙:你听到了么?未等到她的回答,却看到石道尽头一匹奔马急速而来。
天地间似乎再没有其他声音,唯有渐近的马蹄声敲在心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底,我一把推开执夙的扶执,提着裙子冲下城楼。
曳地的裙裾舞在风中,我看到他翻身下马,遥遥向我张开手臂。
那一刹那,似乎有线光透过灰色的云层,连那些厚重的鹅毛雪也变成六棱的冰花,轻盈透明起来。
我扑进他的怀中,冰冷的铠甲掠过手指,禁不住让人打个寒颤,但看着他,那微微瘦削的好看眉眼却含着安心的笑,眼睛里倒映出我的影子。
我想用手去触摸他的脸,最后只是停在眉间:我会煲燕窝粥了,回家做给你吃。
他的唇缓缓勾起,握着我的手轻轻贴在他脸上:真的能吃么?番外 棋子戏直到顺利混入陈宫,我也不知道这一趟犯险究竟值不值得。
自由就在身后,退一步便是海阔天空。
可出逃赵国的途中,偶然听到苏誉的事,自以为死水片微澜不起的心间,再一次不得安宁。
自尊令我不能承认千里迢迢赶来吴城是想再见他面,但藏在假山一隅,眼底终于出现他自纷扰落花间缓步行来的身影时,一颗心却极不争气地狠狠跳动。
暖日融融,我看到他玄色常服的身影微微错开,露出一段水红色衣袖,女孩子稚气未脱的嗓音响起:这些花落在地上多可惜啊,不然收拾一下我给你做个干花枕头吧。
他偏头看她:哦?你居然还会绣枕头?女孩子不服气地仰头:我会的东西很多啊!小仪都说我能干得不得了!只有你才会觉得我什么都不会!他笑道:那能干的苏夫人,你说说看,干花枕头该怎么做?水红长裙的女孩子却有些气短地低了头:就、就执夙把枕头准备好,我把干花塞进去就行了啊……他笑出声来:哦,那还真是能干呢。
女孩子气恼地别开头,恨恨道:等会儿给你的莲子羹里加砒霜。
他抬手将她鬓边的一朵珠花簪好:你舍得?能清楚感到心底隐约的痛,一点一点放大,像被猛兽咬了一口。
我喜欢苏誊,这件事早在刺他那一刀之前我便晓得。
时至今日我也不明白当初如何就真的下得了手,或许那时手起刀落那么利索,只是想证明自己是个不会被感情左右的、完美的刺客。
而我真的剌中他,全在他意料之中。
苏誉这样的人,英俊、聪明、风雅,令人难以抗拒,而假如他有心想要骗你,便真的能做到你想要的那么无懈可击,骗得你失魂落魄就此万劫不复,那样的可怕,却也让人沉迷。
我记得他在璧山附近的小镇上养伤时,半梦半醒中的一声紫烟。
很多时候甚至觉得就是那一声紫烟,让我此生再无从这段孽缘中抽身的可能。
可后来才明白,那是因发现我在窗外偷看,就连那一声,也是算计。
在刺伤他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他是真的钟情于我,否则一国世子被刺,怎会如此无声无息,那应是对我的纵容。
可直到将他身边的那个叫君拂的姑娘绑了来,才终于晓得,他对我没有任何动作,只是还不到他认为合适的时机。
这一局棋,他下得比所有人想象得都大,从前我们不明白,等到明白过来时已无半分反抗之力。
而我之于他,从头至尾不过一颗棋子的意义。
我知道自古以来许多君王,都有成事不得已的苦衷,高处不胜寒的王座之上,他们其实也有厌烦这孤寂人生的时刻,自嘲地称自己寡人,也是一种自伤。
但这些认知只在我遇到苏誉之前,若这世间有天生便适合那个位置的人,那人合该是他,足够铁血,足够冷酷,也足够有耐心。
我不相信苏誉这样的人,会真心地爱上什么人。
那一日他无丝毫犹疑撇下我跳入山洞去救掉下去的君拂,我在心底告诉自己,他不过是演戏。
无意间得知君拂身怀华胥引的秘术,我松了一口气,自得地想他果然是演戏。
甚至恶意揣测,他一路跟着她其实也只是为了东陆消失多年的华胥引罢?可倘若一切果真如我所愿,于我又有什么意义?他终归是没性诤豕遥幢阃辉诤跗渌耍液退洌参薮诱业绞裁雌趸谋洌敲次揖烤故窃谧缘檬裁矗窃诟咝耸裁茨兀?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但令人痛苦的是,这段无望的孽想,无论如何克制,也不能拔除。
在逃出赵国的那夜,我曾发誓此生再不会和苏誉有所牵扯。
这个男人只当我是枚趁手的棋子,若仍是他说什么便是什么,那我到底算是什么。
况且,自重逢之后,他似乎也没有再对我说过什么。
我不能因他毁掉自己。
谁想到如此努力地下定这样的决心,却脆弱到可笑的境地,那样不堪一击。
自赵国出逃的途中,听到他为给新后祈福,一月之间竟连发三道大赦赦令,被强压下去的心绪像头饿极了的猛虎,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刻疯狂反扑。
所谓感情是世间最可怕的妖魔,你以为已经彻底将它杀死,其实只是短暂蛰伏。
我再一次没有管住自己的脚步,兜兜转转来到吴城。
我到底想要什么?是想要见到他?想要见到他的新后?归根到底,我只是不甘心罢?他选中的女人会是怎样?是不是芳华绝代?是不是风情万种?我想过百遍。
可这一百遍里竟一次也没有出现那个正确的可能。
也许是我从来就不敢相信那个正确的人该是正确的,君拂,他娶为王后的那个女子,竟是君拂。
怒意在看见她眼睛的一刹那油然升起。
明明,明明我们身上同有他要利用的东西,为什么最后被利用得彻底的只有我一个?如果他可以选择她,为什么不能选择我?她的确是有倾城的容色,可除了容貌以外,那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她还有什么!指甲将手心抵得生疼,我藏在暗处,一种恨意自心底肆无忌惮满溢,浸入喉头,浸入眼中。
我想杀了她。
虽只是瞬起意,却像被谁使了巫术,一点一点扎进脑中无法驱除。
如同一场熊熊燃起的大火,将整个人炙烤得理智全无。
君拂身旁,苏誉并没有作陪多久。
我认得其后尾随一位白衣男子前来陪伴她的侍女,那是苏誉最信任的影卫四使之一——执夙。
三百影卫立了四使,只有这一个是女使,也只有这个活在明处。
即便我想要杀她,此刻也当慎重了。
君拂叫那白衣男子君玮。
除非家属亲眷,后宫重地本不应有陌生男子出入,苏誉的后宫只有君拂一人,如此看来,那人大约是她的哥哥。
我靠得更近些,没有被他们发现。
君拂手中握了包鱼食,面色苍白,如传闻中气色不好的模样,眉眼却弯弯。
不知他们此前是在谈论什么,到我能听清时,她正倚着美人靠得意道:我从前也很奇怪,那些戏台上的伶人怎么说哭就能一下子哭出来,最近慕言请了很会演戏的伶人来给我解闷,就努力跟他们学习了一下那种方法啊,发现一点都不难嘛。
叫做君玮的白衣男子从她手中接过鱼食:你又不唱戏,学那个有什么用?她看起来却更得意,话尾的语调都上挑:只要我哭的话,慕言就会没办法,之后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会听我的,你也知道他平时都是怎么欺负我的吧,这下终于……指尖无意识紧了紧,掌心传来一阵疼。
以为用眼泪就能将男人拴住,令人看不起的小女人的可怜心机。
君玮皱眉打断她的话:因为担心你吧,他不是拿你没办法,是担心你罢了,你不是喜欢他吗,喜欢一个人,应该是想方设法让他安心而不是让他担心吧。
良久,没有听到任何说话声,执夙开口道:君公子你……未完的话中断于君拂柔柔抬起的手腕。
虽是被指责,脸上却露出我从未见过的璀璨笑容,带着一点未经世事的天真,漂亮得都不像真的。
她静静开口,说出令人难以理解的话:他每次都知道我是在装哭,乐得陪我一起装罢了,对他来讲,我还晓得惹他生气才代表我有活力,他才能够放心,要是哪天我连惹他生气都没兴致了,那才是让他担心。
不过,看到他什么事情都依着我,我还真是挺开心的。
有那么几个瞬刹,我愣在原地,耳边反复萦绕的是她最后两句话。
我能惹他生气,他才放心。
那些事似乎并非如我所想,所谓小女人的心机,竟是如此吗。
可这样绕圈子的逻辑,苏誉他是真的这样想?她说的,难道都是真的?可若是真的,她又是如何知道的?君拂寥寥几句话里勾勒出的人,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让人止不住怀疑,我那些心心念念藏在心底的关于苏誉的种种,是不是都是假的。
君玮坐了一会儿便离开,苏誉去而又返则是在半个时辰后。
我不知道再这样藏下去有什么意义,来时我有一个心结,事到如今仍是未解。
宦侍将朝臣奏事的折本搬到亭中,苏誉陪着君拂喂了会儿鱼,就着宦侍研好的墨执了笔摊开折本。
执夙提了药壶端来一碗药汤,同置在石桌之上。
君拂磨磨蹭蹭端起药。
心中万千情绪翻涌,似烈马奔腾在戈壁,激起漫天风沙。
若是明智,我该立刻离开,那时刺伤苏誉多么利落,而今不能得到他,即便是一个人的放手,至少也要放得痛快潇洒,拖拖拉拉只会令人生厌。
这些我都明白。
可没有办法,忍不住地就想知道,他和她是如何相处,她有什么好,值得他另眼相看,而倘若她对他做出妩媚的风姿引诱,一贯进退得宜的他是否终会乱了阵脚,就像其他所有被爱情所惑的男子?我还想知道,他会为她做到哪一步。
但亭中却是一派宁寂,若是靠得足够近,一定能听到毛笔划过折纸的微响。
君拂皱眉盯着手中瓷碗,好一会儿,端着药挪到亭边,将碗小心放在临水的木栏之上。
苏誉低着头边批阅折本边出声道:你在做什么?她肩膀抖了一下:……太烫了啊,让它先凉一会儿。
他不置可否,继续批阅案上的折本。
执夙端茶进来,被他叫住吩咐如何将批注好的本子归类整理木栏旁,君拂目不转晴盯着碗里褐色的药汤,许久,忽然伸手极快地端碗,小心地尽数将汤药倒进水中。
轻微的交谈声蓦然停止,他沉声:药呢?她捧着碗回头:……喝完了。
他放下笔:那刚才是什么声音?慌乱一闪即逝,她别开脸:撒鱼食的声音啊,我把鱼食全部撤下去了。
他站起来,不动声色望了跟湖水:……水被药染黑了。
把戏被拆穿,她不情不愿地嗫嚅:……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喝药,虽然是秘术士熬出来的,可你也知道我的身体不可能靠这些东西就能调理好的,它……好不了了啊。
他皱眉:你也不是怕苦,怎么每次……却被她打断:可是我想象力很丰富嘛,就算喝下去也不会觉得苦,但感觉很不好的,就像你知道大青虫不会咬人,吃下去也不会怎样,但如果我给你做一盘,你也不会吃对不对?执夙已经就着石案上的药壶另倒了一碗,他抬手接过。
她拧紧眉头别开脸,头更加往后仰,他却端起碗一口喝下大半。
将剩下的药送到她唇边时,她愣愣张口,眼睛睁得大大地将半碗药都喝完,但看得出神色很是茫然。
他伸手帮她擦干净唇边的药渍:有人陪你喝,感觉会不会好点?她终于反应过来似的,飞快地瞟他一眼,咳了一声低下头:稍、稍微好一点点吧。
他气定神闲地看着她:下次还敢出乱子,我就亲自喂给你喝。
她的脸微微发红,听不清在说什么,嘴唇做出的形状是:有什么了不起,下次就再出个乱子给你看看。
他却笑了:那再加一条青虫做药引,你说好不好?我以为那些绵软情意,早在知晓自己不过是他手中一枚棋子时冻成冰絮,段段碎裂。
但看着他对君拂那样微笑,他的手放在她额头,那种真心的温柔,却令人感到一种巨大的悲哀。
这是我不知道的苏誉。
心中珍之重之的那个苏誉,素来无心,从来无情,看似对你眚眼有加,却从来都把握着恰到好处的距离,那时以为是高位者的威仪使然,如今想来,只因是演戏罢?演戏当然要若即若离,每一步都是算计,其实全无什么真心。
原来他也可以那样笑,连眼底都是愉悦的样子;也可以那么用心,仿佛天下的诸多大事,只有她是最大的那件事。
我在一丛不知明的巨大花树后独自待了许久,似乎想了很多东西,又似乎什么都没想,脑海混乱又空白,浑浑噩噩得连有人接近都没有发现。
听到明显响动本能躲开直剌而来的冰冷剑锋时,抬头正看到执夙的脸,剑尖错开两尺,她停下来淡淡道:若非陛下为给夫人祈福,这些时日戒杀生,秦姑娘可想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几次?我疲惫地摇头:这么说,他早发现了我?她却并未回答,只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姑娘当日刺伤陛下,陛下仁慈,不再追究,可陈宫已不是姑娘能闯的地方,还是请回吧。
我倒真是希望苏誉放了我是因他仁慈,因这样我还能祈望他对我有过不舍,哪怕只是半分。
可我和他两清,只因陈国会盟赵国之时,我做了姜国是一切主谋的人证。
其实事到如今,再不死心,再不甘心,又有什么用呢?这一生,我没有想到两件事,两件都是关于苏誉。
我没有想到,在个男人身边那样久,竞连他真正的模样也未曾看到半分。
我也没有想到,本要去骗一个男人,最终却是被他骗得彻底。
可能有一天,我终会忘掉他,不管是爱还是恨,到那时,也许就可以找到一个将我放在心底珍之重之的人。
我想要找到那样的人。
那样的话,一定就可以过上单纯的、幸福的生活。
最后看一眼这巍峨的陈宫,在夕阳映照下流光溢彩,别是番胜景。
别了,昊城。
别了,苏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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