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25-03-29 10:53:30

江早苗果真落了榜,暑假尚未结束就北上进了补习班,从此住进宿舍。

相信孙女是因为课业繁重,所以三个月过去了她都不曾返乡。

江老先生尽量让自己不操孙女的心。

农场如今有了傅强这个好帮手,也令他省下不少心力。

邻居几个老人家这会儿正在他家泡茶聊天。

欧吉桑,你们大家好。

傅强匆匆进屋上楼,边朝老人们点头问候,邻居们这就对江老先生开着玩笑,道:我看你这个阿强做人忠厚,做事又勤快,你干脆把他收来当孙女婿好了,他不是也叫你阿公吗?傅强没听见阿公的回答就进了自己在江家的卧室。

忘了自己回来的目的,他的记忆闸门已被刚才的那番说词重新开启——村里的人都听说了三兄弟的母亲捡了个女儿的事。

小伙子,瞧你这妹子长得多俊哪!你妈说了,等长大之后让妹子做你媳妇儿!村里一个女人开了老三的玩笑。

媳妇儿?他似懂非懂地重复道。

是呀。

她管我叫三哥耶。

她叫你三哥,你可得管她叫媳妇儿,叫呀!叫呀!女人的丈夫跟着瞎闹。

老三搔搔头,难得靦腆状看得大人们越想逗他。

媳妇儿!他鼓足了劲儿喊了一声。

刚变声的嗓音教身旁的女孩羞红了脸,众村人跟着哈哈大笑。

他也红着脸。

带着模糊的责任感,拉着媳妇儿往大道上跑。

到了村外,瞧见邻居男孩正对着一纪念碑浇尿。

等等我!一见老三身旁带着水蜜桃似的阔儿,邻居王德宝没等尿滴干净,就拔腿跑向他们。

你想干啥?老三本能地把阔儿挡在身后,不只因王德宝的爸爸淫名昭彰,也因为王德宝一脸的虎视眈眈,更因为——她是他的媳妇儿。

瞧你这紧张劲儿!我不过想跟你们随意聊聊、你妹子来了这么久,我还没同她说上话呢、你站远儿,阔儿跟你没的可说!王德宝一听这话便连啧三声,一脸挑衅;你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啊?我偏要跟她说话,还想拉拉她的小辫子,你能把我怎么样?!你要是敢动她一下,我就敢把你家烧了!整个村里的人都知道,这老三是个不信邪的孩子,他说得出就做得到。

王德宝震于他的话,可也没把恐惧放在脸上。

好,你有种!他故意端出兄长的架子道:有话好说嘛,你大哥跟我还是有点交情的,你别动不动就跟我翻脸,犯得着吗?我好歹也长你五岁嘛。

长我五岁又怎么了?书都白读了,跟你爸一个德性,你妈可怜喽!一提到自己的爸爸,王德宝火大了。

我爸是我爸我是我,你少拿我跟他比!拍拍屁股,王德宝大步跑开,以免再取其辱。

阔儿,我们走!不久之后,他把阔儿领到一处沼泽来了。

那是个危机四伏之处。

平静的水面长满芦苇,腐朽的淤泥却埋藏着杀机。

许多人曾陷入其中,留下的只是微不足道的泡泡。

老三就有胆子来,无师自通地,他早摸清了进出之路。

他拾起一颗小石子扔进水里试音,回首看她,她正望着水面一片青绿,一双大眼眯成了两道弯月。

过来!三哥,我不敢过去,那底下全是烂泥巴。

叫你过来就过来,有我在,你怕什么?不要!他又朝她吼一声,这使她觉得委屈,呤着泪跺脚,转身往回走。

阔儿!两步他就追上她了,我向你赔不是,你别走了嘛!她不为所动,继续向前。

你再走,小心遇上大野狼!遇上大野狼也好过死在沼泽里!她一步也没停,边朝他说:我去找大野狼,不许你跟!我怎能不跟?我不想让大野狼吃了我媳妇儿!他揪住她的手,挣脱两下甩不掉,她也就任他牵着走了。

笑什么?他瞧见她窃笑,耳根子都红透了。

谁要做你媳妇儿了?想得美!他天真地笑笑,只道:你在水边等我一会儿,我捞条鱼回家,晚上加菜。

别。

她立刻阻止道:这里能淹死人呢,不许你去!他嘻嘻笑了两声,放弃捞鱼的念头、他有把握捞到鱼,三五条还不成问题,但他就是依了她。

你怕三哥死了?不许胡说!她捂在他嘴上的手,教他一把牢牢握住了——傅强不禁看着自己的手,仿佛手里仍存着阔儿的温度。

他的内心起了挣扎,挣扎着要不要与阿苗相认。

虽然记忆的面纱只掀起一角,但他已能确认,自己就是那个老三,而阔儿正是阿苗。

令他沮丧的是,阿苗对他没有记忆。

他需要时间。

补习班放寒假了,江早苗总算肩负行囊,披星戴月回到农场上。

你回来正好,阿公一见她就说:你顾家,我现在就开车送阿强去医院挂急诊!他怎么了?她问得不痛不痒,对于阿公的着急样有些恼火,他竟没先关心她几句就急着派她工作,好像把长工看得比亲孙女还重要。

难怪不去火车站接她。

从下午就高烧到现在啦!人在哪里?在他房间里。

阿公,你先别着急好不好?我去看看情况再说。

她转身上楼,阿公只好跟着。

门都不敲一下她就进了去。

傅强闭眼躺在床上的样子看起来的确没什么精神。

她大大方方坐在床沿,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真的很烫耶。

我给他吃过退烧药,可是没退多久又烧,还是去给医生看一下比较妥当。

阿公说看叹了声气:他也真是的,热天洗冷水澡就算了,这么冷的天也洗冷水,一定是着凉,得了重感冒。

贪凉?活该!阿苗的一句风凉话教床上的傅强发出一声呓吟,记忆之火烧得他全身更加滚烫——母亲的手心贴在老三的额上,发觉了他不对劲。

怎么啦你?妈,你别吵我啦,我困。

又梦见自己变成大老鹰啦?笑一声,她又道:你哟,贪凉!老光着身子睡觉,着凉了吧?她急着赶牲口上镇里去卖,对孩子的小病不是特别在意,拿了颗中药丸给小女儿,要她喂三哥吃。

阔儿费了好长时间才把药喂下了口,他在炕上翻来覆去好久,全身仍旧烧烫。

恍恍惚惚之间,他看见自家大院聚满了人,大家围着村里一位了解民间治病偏方的女人,仿佛老三的小命已操在她手中。

三哥,你现在觉得怎样?阔儿见女人又是拔罐、又是扎针的,结果只是摇头。

急得她不得不附在三哥耳边问话。

我看见大老鹰,还看见大野狼,看见自己骑着马到处跑——老三撑了会儿眼皮,无力地告诉阔儿。

大叔大婶们,求求你们救救我三哥吧!她立时向周围的长辈们下跪嗑头。

我看老三是中了邪,女人有了主意。

要不,咱去前村请医仙来作法替他收魂吧。

母亲上镇里卖牲口,老大上学去了,家中能作主的只剩老二,向来没什么主见的老二这就去前村请来大仙。

大仙喝了酒,唱了神曲,舞得好似魂已出窍,又似神已附体,老三还是气息奄奄。

大仙到底灵不灵啊?不知大仙是否听见这话,生了气,他用大被子把老三包了起来,拿起藤条便在他身上抽打起来。

被子里的老三死命挣扎,看得阔儿好不心疼,她扑上前去,抱住三哥。

大仙,你别打了,我三哥快被你打死了!何方妖孽?竟敢挡住我的路!阔儿挨了好几抽,但没有人敢上前阻拦大仙。

千钧一发之际,老大回得院内。

他忿忿推开大仙。

你是什么人?竟敢在此愚弄群众?!别胡来呀!大仙这是在救你三弟的命!出主意请来大仙的女人着急地阻止老大的行为。

哼!怪力乱神!我才不信这一套!他往大仙面前跨一步。

滚!收拾你这套鬼把戏,滚出我家!大仙与他对峙一阵,不甘示弱地又唱将起来、跳将起来。

老大怒不可抑,冲回屋里取出手枪,滚不滚?再不滚,我就让大家看看,是你厉害,还是子弹厉害!大仙行头也不要了,连滚带爬出了大院。

村人跟着鸟兽散,老大立刻要二弟赶车过来,他抱起三弟,乘马车到镇上就医。

一路颠簸,老三似乎清醒了些,他微张双眼,看见大哥眼中闪着泪光——****你醒啦?那就下床吧,我阿公要送你去看医生。

不用那么麻烦,我睡一觉就没事了。

别逞英雄,装铁汉,江早苗跟着他道:万一你寿终正寝,我阿公可是会心疼的!我都赶回来顾家了,你就让我阿公好好关照一次嘛。

是啦,有病就要看医生。

阿公再次催促,傅强只得下床。

饶是傅强年轻,体能又好,打了一针、吃了药,第二天他又能起个大早,照样在农场上工作。

喂过鸡鸭后,他修起牛棚来了。

围栏坏了有一段时日,前两天他就进城买了些木材回来,工作太多以致拖到病好了的今天才有空修补围栏。

他先量了尺寸,然后锯木头,由于太过专注,也因为锯子发出的声响,所以他不知江早苗正杵在自己背后。

喂,阿公要我来叫你回去吃大补帖!见他只是稍停一会儿便充耳不闻地继续锯木的动作,她本就不太爽的心情愈显恶劣,倏地就划步到他面前来。

你聋啦?没听见我在跟你讲话吗?他抬头看她一眼,继续锯木头。

你——她从他的脸往下瞪,赫然发现被锯到一半的木头上有血迹。

哎,你瞎啦?没看见自己流血了吗?他扔下锯子,坐在地上,没有表情地看着自己左手食指上的伤口。

你哑啦?她看着那尚在流血的伤口,吃惊于他没有反应的反应。

我全残。

他抬头仰视她。

又聋又瞎又哑。

说完冲她一笑,笑里不无挖苦:你突然背后喊我,吓了我一跳,这一闪神就锯破了手,一点小伤不值得大惊小怪,所以我就没停下来乞求你的关心,结果——他刻意稍停,我就成了全残。

哼,这下你更有理由哈大补帖了。

她白他一眼就开步走,快跟我回屋去吃阿公精心为你调制的药炖排骨,别害我挨骂!别跟阿公说我受伤的事。

他还坐着,转头提醒她一句。

我当然不会说,说了阿公会很伤心的,你丢了他一块心头肉!他刚要站起身,她最后那句话教他坐了回去——别告诉妈,知道吗?老三心血来潮,说要修马棚,阔儿守在一旁,专心地看他修围栏,看着木屑随着他手中的斧头飞扬,眼里净是崇拜。

他一不小心,让斧头划过左小指,流了好多血,却是在她替自己包扎伤口时交待了这么一句。

我知道,你怕挨骂。

我怕妈伤心,我丢了她一块心头肉。

心头肉?傅强不禁看看自己的左手,不解的是,阿苗为什么那么不温柔?她该替他包扎伤口才是,而不是这样漠不关心的走开。

她可以什么都不记得,但不能忘记对他好。

你到底走不走?阿苗折回他面前,怒火又旺了些,等一下看见我被阿公骂会使你人爽身体勇是不是?我根本没听阿公骂过你,你为什么——阿公对我可没像对你这么好!她虎着声吼断他之后又盯着他的手,好啦,我先回去拿OK绷来包一包也好,去水槽那边把手洗干净了等我!阿苗,你来帮阿公补两个扣子。

江老先生找出一件条纹衬衫,发现胸前和袖口各掉一颗扣子,于是下楼到客厅里向孙女求助。

她接过阿公手中的衬衣,揣在怀里,继续看电视。

你这样拗衣服会皱得不像话啦,那是我明天喝喜酒要穿的呢,我们家没有熨斗,你不要忘记了才好。

她盯着电视,掸了掸衬衣就把它放在一边。

刚下楼来的傅强看见了这一幕。

阿公,我帮你缝扣子。

你还会缝扣子喔?阿公赞许地直对他点头,真不简单那,男孩子会这个的已经不多了。

他去拿了针线盒,开始穿针引线的工作。

阿苗的目光一直也没离开过电视萤幕,但她早就没把心思放在上头了。

她不平于阿公和傅强之间的亲密感情。

为什么傅强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轻易地就获得了阿公的信赖和关爱?为什么十二岁以后就跟阿公住在一起的她却得不到这些?阿苗,明天隔壁村陈家的喜酒你要去喝吗?阿公发现她一脸阴沉。

阿公,你是不是想叫我不要去?哪有啊?你在胡说什么!谁不知道我顾人怨嘛,不去就不会给你漏气。

你不要惹阿公生气喔,阿公问你是想表示一下我很尊重你的意见,你想那么多干嘛?你哟,愈大愈难照顾了,阿公这样也不对,那样也不行,你到底要阿公怎么做你才会高兴?她不答,奔上楼去。

阿强,你要睡了没?当晚,江老先生若有所思地问了刚从厨房走到客厅的傅强。

他知道阿公因为下午和阿苗在言语上有些冲突而感到不快,于是不答迳问,阿公,你是不是想要我陪你讲讲话?阿公一听他的话便宽慰一笑,你真是个贴心的孩子,陪阿公喝酒好吗?好,不过阿公要注意自己的身体,酒不能喝多。

我知道。

于是傅强回头进厨房抱出那罐泡了中药材的酒来,拿了两只碗在客厅准备和阿公浅酌。

两口酒吞入喉,阿公开口。

养女儿比养儿子麻烦多了。

他感慨万千地道。

我是不是太老了?观念也跟不上时代,所以跟自己唯一的孙女都没什么话好讲。

顿了下,他问傅强:这是不是就是大家讲的代沟?我没有对她凶过,甚至有点怕她不高兴,可是她好像还是觉得我对她不好。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她。

阿公,她正值所谓的叛逆期,年纪再大一点就不会这样了,你不要太担心啦。

又不是每个小孩都一定会叛逆。

我看你就不会。

你比阿苗也没大几岁。

叛逆?他只觉全身的血液早就经过叛逆的洗礼了。

阿公接着就对他道出阿苗的身世,把发生在自己儿子和媳妇身上的悲剧娓娓道来。

刚出事的那阵子,阿苗天天哭,天天做恶梦,我看得好心疼。

傅强眼前浮现了小女孩心酸哭泣的一幕——小女孩不知打哪儿来,一身邋遢,整个人缩在院子的一角,老二跟老三发现了她,却不知该怎么办,与她对视良久,终于盼得母亲和大哥回来。

见到刚出现的两人,小女孩脸上唯一看得清楚的两颗水钻似的眼睛,更怯怯地打量所有人。

妈,你叫她站起来嘛,我跟二哥叫她她都不理!老三跑上前拉住母亲的手说道。

母亲拍了拍么儿的背,缓缓朝小女孩靠近。

小妹妹——小女孩见状,起身便要朝院外跑,教老三给拦了下来,她往哪边,他就堵哪边。

小女孩终于放声大哭,母子四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鼻酸不已,那哭声如丧考妣。

最后是母亲母性的怀抱和声音安抚了小女孩,她总算安静下来。

大娘要哥哥们替人打桶水,让你先洗个澡好不?小女孩没那么害怕了,只是看着三个男孩的眼神仍带着点不安。

我替你打水好不好?我可会打水了。

老三十分雀跃,老大却瞪眼,仿佛嫌他毛躁,老二永远奉行他的老二哲学,不说不错。

就让小哥哥替你打水好不好?母亲柔声追问。

妈,她身上没带包袱,咱家有小女孩的衣服吗?老二难得地说了句。

穿我的吧。

老三慷慨地拍着胸脯。

穿你的也嫌大。

老大有意见。

就拿套你的衣服给妹妹吧。

母亲采纳了老三的意见——为什么阔儿到了这一世依然身世堪怜?老天太不公平了。

阿公,有机会我会开导开导阿苗。

是啦,你们年纪相差不多,沟通起来应该没什么问题。

说起来不怕你见笑,她若是真跟我讲话,我可能也听不懂她在讲什么。

阿公说完便把碗里剩下的喝光,傅强这才端碗,一口气喝完。

阿强,你的酒量好像很好,是吗?傅强只是笑笑。

刚才喝酒的心情只有他自己知道。

等待灵魂重回自己身上的心情如临深履薄,随时可能出现的记忆是破碎的、片断的,他只愿自己能拼出完整、圆满的人生。

再讲一件不怕你笑的事。

阿公年轻的时候也做过坏事,也曾被抓到警察局去。

叹声气,他继续道:后来总算听了我老母的劝,没真的进了黑道。

黑道?傅强闻言,仿佛在阿公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红胡子。

那是个土匪头子,而老三跟他好像有很深的渊源……、阿强。

你在想什么?阿公望着他出神的脸问。

甩甩头,他说:阿公,不给你添酒,你不能再喝了。

好啦,刚才喝的那一碗应该能让我好睡,我现在就去睡觉阿强,多谢你陪我。

他朝阿公笑笑,收了碗跟酒罐,再回客厅时,阿公已不在那儿了。

江草苗在此时一阵风似地经过他面前,出了屋。

犹豫片刻后,他跟上前去。

待她站定后他才出声,你每天在屋子里都做些什么?看小说、睡大觉!她的声音里又含怒意:怎样?你是替阿公来教训我什么家事都不做吗?想起阿公常在饭桌上数落她的话,她再道:吃饭配电话?他也知道,她总是边吃饭边讲电话、饭菜有营养,她讲的那些话在他听来却是没营养的。

你明天开始帮忙在农场上做点事,行不行?用得着我吗?我阿公不是有你这个长工就够了?长工?阔儿的确这么形容过他——老三像块大石头,静静躺在草地上,帽子遮住他整张脸、草原之风吹不动他。

阔儿骑着马,兜着他转了一圈才停下来你是咱家的长工吗?她想问。

每天一早就带着干粮出门,日落时分才赶着马群回家。

为什么你不爱待在家里,见了谁都不说话,为什么?你在跟谁生气?他没有反应。

良久,她下马,在他身旁坐下。

你刚才哼的调子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她拿开他脸上的帽子问道。

草原和马,爱情和仇恨。

你把歌词唱出来让我听听好吗?她直盯着他的眼,而他不愿将目光自天空移开。

你听不懂,我只在心里唱。

他把帽子盖回脸上。

你用汉语解释给我听,我不就懂了吗?太哀伤的歌词不适合你,你应该很快乐才是。

是吗?她又拉掉帽子,语带哽咽地问:那你告诉我,上回你说的那句我听不懂的话是什么意思?那也是蒙古语吧?是什么意思!告诉我!他一直不看她,但知道她在流泪。

直到脸上滴着她的泪,他才说:你真美。

跟你梦见的一模一样?他又沉默了。

三哥!她激动地喊他、你看看我吧!好好看看我!你不是梦见我了吗?我就在你面前,为什么你不看我?她伸手拭着他脸上的水,那是她的泪,愈抹愈多,你可知这十二年来,生活对我而言有多残酷吗?我的日子是靠着想你才过下来的,我不记得自己去了大草坪多次,不知道自己对着落日掉过多少眼泪,你知道吗?别说了!他扯掉她的手,跳站起来,我抓只蝈蝈给你!他很快地跑开,很快地在草丛里逮到只铁头大蝈蝈,故作兴高采烈地回到她面前。

你看,个挺大吧?叫声也响亮,回家我再做个笼子给你,你把蝈蝈关进去,挂在房檐下听它叫。

她接过,看都不看一眼就把蝈蝈放了、随后便抱住他哭了起来。

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她低喊的声音里满是抑郁,你把我的心都揉碎了,它在滴血,我好疼,好疼!蝈蝈们还叫着,仿佛为爱情放声高歌,蜃气在田野升腾,一切似幻也似真。

仍旧无言,但他再抑不住对她的思念和渴望,捧着她的脸,他专注的眼底浮现了童年的一幕幕甜蜜欢笑。

终于,他呻吟了两句。

一句蒙古语,一句汉语,意思皆为我爱你。

灰烬下埋藏了十二年的两颗火种勃然燃烧了。

四目相对深深,绵长而坚定的守望化作拥吻,他们在草地上滚,在草地上吻,在草地上尝着彼此激情的眼泪。

阔儿,我想你,好想你!我也好想你!欲望之火几乎令草原跟着燃烧,理智的堤防彻底崩溃前,他猛地清醒了。

他狠下心,推开她。

跃上马背,驾着坐骑在马群里盲目奔跑,发了疯似的,他举枪朝天空连射了好几次,枪响在草原上回荡,马群受了惊吓,狂奔不止,整个大地为之震动。

她被抛下了,成为草原上一个凄美的小红点,仿佛被他的枪击中,正中她的心——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他对她的态度起了如此大的转变?傅强迷离的眼神迷惑了江早苗的心。

在他的手激动地捏扯着她的脸颊之际,她不得不出声了。

你这是在干嘛?她本想扬声问,岂料自己的声音竟如情窦初开的傻子。

没有哪个男孩子对她这样做过,可能是不敢,更可能是不屑,从没有像傅强用这种态度对她的男孩。

我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他为脑中刚消逝的一幕而问。

她提到了与他分别十二年的话,他记得。

哼。

她这才拨掉他的手。

我们之间若是出了问题,那也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她提高了音量,挟着明显的恼怒,我不该让你到这里来的,是我把你引来的,都是我的错!是她的错?傅强的思绪一时又加走马灯似地转动起来——老三动着木叉子干活,打算挑畜草回家阔儿一阵烟似地飘到他面前,他却看都不看一眼,手中动作不曾停。

三哥,我替你送水来了。

良久,他才将木叉子往地上一扔,抓过水壶对口灌水。

你——她好似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他用衣袖擦了擦嘴,把水壶还给人我…… 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抽动了几下嘴角,她才说出话来,说完立刻紧咬住下唇,仿佛这么做可以使她忍住泪。

定定垂视她片刻,他用蒙古语说了句你真美之后,一把拥住她,在她耳边低呼:阔儿,你跟我梦见的一模一样!她的泪决堤,淌在他的胸前。

是我的错!我不该要你逃跑、是我把你赶走的!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阔儿赶走了他?所以他一去十二年?傅强忽地一笑。

她曾赶走他,也后悔了,所以她又把他带了回来,一定是这样。

他还想对阿苗说些什么,尚未开口就见她气冲冲地往主屋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