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25-03-29 10:53:50

车子良任职的画廊里,费家齐成功地开了一次个人画展。

恭喜你呀,家齐。

车子良诚挚地向他道贺。

谢谢,辛苦你了,我该好好谢谢你才对,怎么样,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有空有空,我现在别的没有,就是有空。

车子良悲惨地开自己玩笑。

那晚上七点,福华门口我等你。

—     —     —陈洁安索然地挂了电话,拿出出版社给她的资料,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实在提不起兴趣。

帮人家写回忆录?望着那叠厚重的资料,心情好沉重。

管他呢!船到桥头自然直,她甩甩头,把麻烦事暂时抛到一边去,然后拨了费家齐的电话号码。

费家齐吗?……今天晚上国家音乐厅有一场世纪交响乐团的演奏会,我有两张入场券,本来想邀明葳一起去的,可是她有事,所以想找你一起去欣赏。

你有空吗?……晚上有事啊?那──你下午有没有空,我们见个面聊聊天好不好?—     —     —晚上跟明葳约会啊?陈洁安一见费家齐,立刻就问。

她想两人都说晚上有事,八成是有约会。

不是,我约了人吃饭。

对不起,不能陪你听演奏会。

没关系,我一个人也能去。

她轻声一叹。

这就是没有男朋友的坏处,找谁谁都没空。

那你就赶快交个男朋友嘛。

他笑道。

我尽量喽。

她漫应一声。

哎,你的个展很成功吧?还可以,你去了吗?没有,明葳也没去嘛,对吗?她这阵子好像很忙,是吗?费家齐有些在意范姜明葳没去看他的画。

大概吧。

下次你再开画展,我们一定到。

陈洁安心里清楚她和范姜明葳并不是没空看画展,而是因为地点不对,她们都不想见到车子良,以免尴尬。

你也忙吗?最近。

过一阵子就要开始忙了。

她又头痛了,想起那项工作。

写新书?她喝了一口饮料。

别人说什么,我就写什么。

是什么书啊?别人的回忆录。

你从事写作的工作,是不是经常日夜颠倒,生活作息不太正常?他发觉她脸色不太好。

没办法,白天心情沉淀不下来,常写不出东西来,不像夜里,夜里安静,听听音乐或许可以带来文思,脑里的细胞都可以随着音乐起舞呢。

不过,挑灯夜战的日子是很辛苦的。

那倒是,有时候写着写着,趴在桌上就睡着了,睡了多久都不知道,醒来时只有一盏灯照着我和我的稿,通常那一瞬让我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

作家的情感可能比较脆弱吧,多愁善感了点。

才不是咧。

陈洁安从没觉得自己那么感性。

说得白──点就是寂寞啦。

多交一些朋友就不寂寞了嘛。

朋友很多,不过大部分都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我有空的时候人家不一定有空。

明葳呢?我看她跟你满要好的。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不过她有她的烦恼,说不定比我还郁卒。

下次你如果找不到人听你吐苦水,找我好了。

真的?真的。

—     —     —费家齐端了两杯热腾腾的茶到客厅里。

子良,你已经在我这儿住了好几晚,今天是周末,该回家了。

要是让你太太知道我收留你,后果我恐怕担待不起哟。

他委婉地下着逐客令。

车子良点了根菸,喝了口热茶。

夫妻吵架是难免的,你有什么气也该消了。

太太怀孕了,你不该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那么多天,说不过去的。

费家齐苦口婆心地开导着。

家齐,有些事你还不明白。

他苦恼地看着费家齐。

我跟我太太的婚姻是有协议的。

费家齐微蹙了下眉。

什么意思?我迟早要离开她的,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他大口吞吐着云雾。

怎么会呢?她生命结束的那一天就是我和她结束婚姻关系的日子。

车子良这才瞥了费家齐一眼,后者示意他往下说。

我不爱她。

那又为什么跟她结婚?她用自杀来威胁我。

车子良将菸捻息。

像鬼魅缠身,我摆脱不了。

她真的会那么做吗?我是说──自杀。

她自杀过一次,给救了回来。

勉强来的婚姻会幸福吗?她不要幸福,只想教我也幸福不了。

她的心态真令人匪夷所思。

我爱的人是她一个同学。

她说如果我想跟她同学永远在一起的话,要答应先跟她结婚。

所以你同意了?车子良轻轻点头。

我想她已经得了癌症,日子有限,与其担心她自杀后留下永远的阴影笼罩着我,不如答应先跟她结婚──条件是不要有孩子。

你女朋友也同意?她没意见。

没意见?怎么会呢?费家齐诧异。

女孩子对感情的事通常比较执着,她难道没有坚持什么?她太善良了,她甚至觉得对不起她的同学──也就是我太太。

费家齐静待下文。

我太太和我从小就认识,她很活泼,就是大小姐脾气,骄纵了些。

有钱人家的独生女,从小被父母捧大的掌上明珠,占有欲很强、好胜心也强。

我上大学时,当了她三年的家教,领教够了她的刁钻蛮横,看在她年纪比我小,没跟她计较罢了。

没想到让她误会了,以为我的包容是因为爱她,后来她渐渐以我女朋友的身分自居,对我的交友情形百般操控,疑神疑鬼的。

那你是怎么认识她同学的,也就是你的女朋友,而且还能继续交往?那次是我太太二十岁的生日吧。

车子良沉缅在回忆之中,这一段往事显然是比较愉快的,他脸上有了一丝笑意。

她在家里开了个生日舞会,邀请了一大堆同学,我当然也在受邀之列,就是那一天认识了我女朋友。

你太太没有发现什么吗?刚开始我只是偶尔约她出来聊聊天,没什么。

我太太也没发觉什么异样,不过她每次找不到我就穷追不舍地盘查我的行踪,搞得我后来干脆改用电话跟女朋友聊天,有时候──聊就是好几个钟头。

这样你太太就不容易发现什么了,是吗?错了,她发现了。

哦?我的电话占线多久,她同学的电话就占线多久,一次、两次是巧合,几次之后她就知道我是跟她同学通电话。

然后呢?我们照通电话,偶尔见个面,被她问起,我一概否认。

她好恨,不过也拿我没辙就是了。

辛苦哪。

费家齐给他个同情的笑。

现在呢?现在问题变得复杂了,她怀孕了,一切情况也跟着变了。

子良,恕我冒昧问一句,你跟你女朋友还有来往吗?没有。

我想她如果爱我应该会等我的,不过我把我太太怀孕的事告诉她了。

她怎么说?她说那是我们夫妻俩的事。

她真看得开?我本以为她是赌气才这么说的,可是她的样子又不像跟谁赌气,她说孩子是无辜的。

她真的很善良。

可是她让我觉得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受煎熬,她是一副完全置身事外的样子。

车子良有些怨怼。

她若真能解脱出来,你不该替她高兴吗?两个人苦总比三个人苦要好吧?三个人?费家齐颔首。

别忘了,还有你太太。

不管你为了什么理由跟她结婚,她是你太太已经是事实了,何况她还怀着你的孩子,你对她有责任。

车子良语塞。

他又点了一根菸,慢慢消化着费家齐的话。

—     —     —时间可以治疗旧伤口,伤口愈合之后,很多事会逐渐被人淡忘。

但费家齐依然记得这天是文倩的忌日。

他把一大束黄菊放在文倩的墓碑前,然后在一旁的石阶上静坐。

望着照片里微笑的文倩,他徜徉在回忆中,时间停止了前进。

从相识相知到天人永隔之间的点点滴滴,他无一刻忘怀。

风好大,吹着他,吹著文倩,他想抓住一丝风的声音,但他什么也抓不着,就像抓不著文倩一般。

在他长久的凝视下,文倩似乎笑得更开了。

她不言不语,不表态安慰,但关注的眼神依然是那么了解,那么体贴地熨过费家齐的心。

—     —     —渔人码头明葳,对不起,我迟到了。

费家齐一进咖啡屋,找到她连忙道歉。

没关系,记在帐上,下回准我迟到。

她看了下手表。

四十分钟。

没问题。

他对她的善解人意报以感激的一笑。

我从中坜赶过来,高速公路塞车,中坜?你到中坜去有事啊?是不是到哪个没人知道的福地洞天作画去了?不是,别把我说得那么恐怖好不好?他玩笑地轻斥她。

我去看个朋友。

见着面了?我永远也见不着她的面了。

他的声音里有难掩的怅然。

怎么这么说话?还说你不恐怖?我到朋友的坟前去了。

喔,原来是这样,对不起,我失言了。

她收起玩笑的态度。

没关系,是我没把话说清楚。

你朋友──英年早逝吗?嗯,她是我学妹。

上回跟你和陈洁安提过了嘛,记得吗?她想起来了。

她是死于空难,对吗?嗯。

她真的只是你学妹吗?范姜明葳觉得两人应该交情匪浅,普通的学长学妹之间,感情当不至如此深切。

还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女朋友吗?我说了从没过女朋友的,你忘了?好可怜哟。

同情我吗?费家齐带点戏谑。

那你当我女朋友好了。

她一点也不做作地瞅着他,歪着头思索他的话。

你认为我愿意吗?愿意当然是最好啦,不愿意我也不能强求呀。

他双手一摊,不置可否。

我懂了。

懂什么了?我现在相信你的话了。

我的什么话?我相信你从来都没有交过女朋友了。

哦?你的态度很不积极,或者说你太君子了。

喜欢一个女孩子,就该大胆去追求,如果你想等女孩子自己来追你,怕是比较难了。

她忽觉说的话会引起他的误会,赶紧又解释,我不是说你条件不好,事实上你无论外表或内在,都十分吸引人,这也是本来我不相信你会没有女朋友的理由。

虽然说现在的女孩子思想已经比以前开放很多,不过女追男到底还不普遍。

太君子了?他只抓住这一句,原来他太君子了,这样有错吗?你不觉得吗?原来学艺术的也会少这一根筋。

她笑出声来。

原来自己少根筋?难怪他望着眼前亮丽逼人的脸庞时,意识竟有些恍惚。

他沉默了,思忖着眼前恍惚的惊遇是该他的吗?他的心跌跌撞撞了起来。

等一下想去哪里?他又很君子地问了,嗯──她想了一下。

去基隆好不好?好。

到了基隆少不了要上庙口逛一逛小吃摊。

你来过这里吗?她在小吃街上问着。

来过,我老家住宜兰,来过几次。

他回答的同时已牵起她的手了,庙口人多,他怕跟她走散了。

我还以为你不会上这儿来。

为什么?这里热闹呀,不爱说话的人不是很怕吵闹吗?那也不见得,闹中取静,你没听过吗?不爱说话也得吃饭呀,想吃什么?费家齐愈来愈觉得跟她在一起好轻松。

先吃炒冬粉和鲯鱼羹,再吃蚵仔煎、甜不辣和面线羹,然后吃鼎边锉,然后吃刨冰、喝木瓜牛奶。

她如数家珍,一气呵成。

走啊。

他难得纵声大笑不已,原来女孩子都差不多好吃,文倩她们也一样。

去海边走走好吗?吃遍整条街之后,她提议。

肚子好胀对不对?他们已经离开庙口,往博爱停车场走去。

虽然已远离人潮,费家齐却没放掉她的手。

对,还有,她侧过头看着他。

我喜欢海。

我也喜欢。

于是他们驱车来到一处海边。

范姜明葳面对这一望无际的大海,兴奋无比。

我要把鞋子脱了,你呢?她根本没等他回答就赤足踏上了沙滩。

沙子好软好细,她清楚地感觉到脚底传来一阵痒痒的、柔柔的酥麻,那种心动和惬意能够安抚凡人的思绪,大自然真是神奇哪。

她在沙里走着,身后留下两串脚印,不一会儿便被海水冲走了,沙滩又恢复了平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被她兴奋的情绪感染了,也脱了鞋在沙滩上走着。

海水退去时,带走脚底的细沙,飘飘然腾空的一瞬,她觉得自己就要被海水卷走了。

哇──惊呼一声,她身子已微倾。

他适时接住了她,两个人就这么靠得好近、好近。

别走了,费家齐扶着她的肩,指着一块平坦的大岩石,到那里坐着吧。

天际尚泛着微微的白光,没有彩霞满天,只见海天一色,完全是一幅冷色调,浑然天成的蓝色画作。

这天水共一色的景致,深深吸引着他们俩。

你一定画得出眼前这片景观。

这么喜欢海?嗯,喜欢看海浪翻滚,喜欢听浪涛澎湃。

你呢?春风澹荡,拂过海面,浪花席卷岸边,他席卷了她的唇,相触的刹那,两人都有犹豫迟疑,但一股致命的吸引力驱使他们很快地又朝对方贴近,风卷残云般掠夺了彼此的唇,一波又一波激情的吻,沸腾了血液,燃烧着呼吸,埋藏在心中许久的情愫在瞬间爆发,一发不可收拾,久久不能退去。

当我的女朋友好吗?他喘着海水般潮湿的气息。

你变得积极了。

她的唇并没有离开他的太远。

你教我的。

他们再度气息相接,传送着绵绵爱意。

—     —     —闹钟作响时,陈洁安好梦方酣。

她本能地想终结掉那烦人的声音,一只手瞎摸乱抓了半天才搞定,周遭终于回归宁静,她放心地继续倒头又睡──不行,她想到十五分钟之后还有一个闹钟会震天价响,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地把那个倒楣钟也按掉。

很好,这下可以高枕无忧了。

洁安!洁安!老妈在房门外声嘶力竭地喊着。

她知道女儿就算有一百个闹钟也没有用,最有用的闹钟还是她这个老妈。

装了永备电池的活动闹钟在锲而不舍地叫唤下,终于见到前来开门的陈洁安。

妈,什么事啦?她犹睡眼惺忪。

我怎么知道你有什么事?是你说如果七点你还没出这个房门,叫我踹也得把你踹下床的。

喔,现在几点了?她呵欠连连。

七点半。

什么?七点半?我完了!她这下子完全清醒了。

她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打理完毕,飞奔出门。

今天跟出版社的老板约好了吃早餐,谈有关撰写回忆录的细节。

陈洁安──踏进约定的地方,即看到范姜明蔚悠闲地喝着咖啡。

范姜明蔚,怎么是你?迟到了就会立刻得到报应吗?我老板临时有事,要我来跟你谈。

早知道是跟你谈,我就不用那么十万火急了,一早我不知死了多少细胞呢。

昨晚熬夜了啊?范姜明蔚好体贴的口吻,好认真的眼神。

对啦,要谈什么,快一点。

不急,你还没吃早餐吧?废话。

说好了出来吃早餐的,我干嘛吃饱再来,我头壳又没坏掉。

好了好了,火气别这么大,吃什么?随便。

他点了两份美式早餐。

你把资料详细研究了没?差不多了。

很无聊耶,可不可以找别人写啊?恐怕不行,我们已经跟你接触这么久了,你也大致了解状况了,换人写的话一切又得重新来过,不符合经济效益。

范姜明蔚不忘安抚她。

其实写这种商界名人的回忆录很简单嘛,只要写出来的东西文笔流畅,尽量和事实相符,不要太离谱就可以了。

你怎么知道他提供的资料是不是事实?她瞪他一眼,怪他不求甚解。

那不管,他可以提供的,你就可以写。

不管是不是忠于事实,至少是忠于他了嘛。

陈洁安的态度不再那么抗拒了,其实她也知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现在才说不写是不可能的,她只是还没有说服自己。

唉!写就写吧,偶尔不忠于自己一次,不算太罪过吧。

中午有没有空?我请你吃饭。

中午?不要。

如果你该讲的都讲完了,我想回家去补一觉。

范姜明蔚看了下手表。

我们谈了那么久,现在已经快中午了。

他不死心道:你真傻,吃饱了回去才好睡嘛。

你骂我是猪是吗?她一手插着腰问。

吃饱睡、睡饱吃,不是猪吗?你──好了,别生气,跟你开玩笑的,你就算真的是猪,也是最可爱的猪小妹。

他很诚恳地又说:我真的很想跟你──起吃顿饭。

刚才不是一起吃了早餐吗?那不算,那是我老板请的,现在是我要请你。

好吧,给你个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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