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京回台北之后,他们像往常一样地工作,一样地生活。
不能和费家齐相见的日子里,范姜明葳有着被放逐的焦虑和苦楚,往往因而不能成眠。
偶尔相聚,每一秒钟对她来说又有着难以形容的快乐满足,那清晰鲜明的感觉,是从前她和车子良在一起时未有过的经验,她对他的爱与日俱增。
黄昏时刻两人相携走在N大校园里,偷得浮生半日闲。
偶有认识费家齐的学生经过他们身旁,热情地向他们打招呼。
费家齐感触良多,这里有他浪漫的梦想,一些人与际会曾在这校园里发生。
他边走边聆听着自己心中的情绪震荡,看着身旁和他一样优闲自在的范姜明葳,他温暖地笑了。
你从前也教过书吧?她软软甜甜的声音随风吹进他的心田,令他不由心荡神驰。
嗯,刚从研究所毕业时教了两年,宜兰一年、木栅一年。
有特别值得回味的事吗?每件事都值得回味。
任何一件吗?她没问出口,只淡淡地一句:比如什么?可能因为我教的是美术课吧,对学生不会构成太大的威胁,所以和他们相处得很愉快。
他停了一下。
我有我的坚持,不过我也绝对尊重他们的任性。
他补了一句:我指的是创作方面。
所以他们都喜欢你。
我喜欢带他们出去写生,他回忆着。
喜欢看他们用一种珍视的眼光看周围的一切,看溪水、看芦苇和白鹭,看所有活泼跃动的生命,那样的眼神可以令人感动。
他们不一定要到华贵精致的美术馆、富丽堂皇的博物馆,就能欣赏到真善美的事物,对吗?她对他眨眨慧黠的双眼,娓娓道出她的感觉。
她果然冰雪聪明,他感动得捏捏她的手心。
忽地,他想起一件趣事,笑了。
在木栅教私立高中的那一年,有一次我骑机车回家,发现一部计程车一路跟着我。
哦?什么人要跟踪你?你又是怎么发现的?发生了什么事吗?她听得好紧张,脸上满是关切之情,好像他正在危险之中。
傻瓜,他放掉她的手,揽着她靠近自己一点。
别那么紧张,我不是好好的吗?他安慰她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嘛?刚开始我并没有注意到那部计程车在跟踪我,是后来遇上红灯,我停了下来,计程车里的人忽然下了车,跑到我身旁跟我说他想跟我谈一谈。
是什么人啊,好奇怪哟。
一个学生。
女学生?她凭直觉问道。
他点头。
仰慕你的女学生吗?小女生。
他淡然答道,顺手拢了拢她齐肩的秀发。
介意吗?她摇摇头。
然后呢?你跟她谈了吗?她就那样站在我的机车旁,马路上危险得很,我不好丢下她,只好载她到最近的一家咖啡屋,让她坐下来说。
说了什么?就是一些仰慕我之类的话嘛。
他耸耸肩。
虽然他无意捉弄她的情绪,不过依然想看她的反应。
那你有什么反应?她看着他问,不忘糗他。
是不是脸红心跳,受宠若惊呀?当然不是。
他一点也不介意她俏皮的揶揄。
我必须以一个老师的身分慢慢开导她,劝她以学业为重。
我还告诉她,教完那一年我就要辞职,到法国念书去了。
原来你不是费老师,而是张老师。
她说完又正经一问:那她是不是很失望?有一点吧。
我跟她说如果有空的话,可以写信跟我联络。
那她后来跟你联络过吗?我刚到法国时,收到过她寄的卡片,后来渐渐地就失去联络了。
小女生长大了,找到她的白马王子了?大概是吧。
结束这个话题之后,他们安静地走了一段路,几个女学生对他俩指指点点,范姜明葳一点也不在意,甚至专注地回视她们。
费家齐注意到她的眼神了。
看什么?看看有没有校园美女喽。
她灿灿发亮的双眸,促狭地望着他。
现在还有没有女学生跟踪你呢?对她这样的询问,他感到很窝心。
怎么,你吃醋了啊?这不是我该吃的醋。
她不知自己为什么这样回答,她有点情绪化,有些弦外之音,希望他能感觉得出来,可惜他没有。
安静的角落里,有人高声吟唱诗经蒹葭:兼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他们驻足聆听,直到吟唱声毕还浸淫在低回不已的怅然情思之中。
很美是吗?费家齐从那纯美又带有几许凄清的意境中回过神来。
有特别的感触吗?她含有深意地一问。
曾经他对伊人也有似这般远不可触,若即若离的思慕之情吧。
我想起茵梦湖的作者描写主角水中寻莲的场景。
他拾起她的手继续往下走。
它所表现出来的情感既不是激情的占有,也不是哀怨的悲思,而是一种若即若离,迷惘低回的相思情怀。
作者委婉含蓄的手法却把那种追寻所爱的思慕彷徨之情,发挥得淋漓尽致。
费家齐十分感性地说出心中深深的感动。
你非常认同爱不是占有的说法,对吗?她问得黯然神伤。
你不认同吗?认同。
她漠然答道,思忖着自己一点也不想占有车子良。
可若爱不是占有,那她跟费家齐之间呢?他想占有她吗?凝视着他和他身后的校园、身后的天空──她想找寻答案。
可是他身后的这些景物忽然之间给她一种印象──他只是一个突现在纸上的虚构人物,离她好遥远、好遥远的人物。
明葳,有机会的话,我们去巴黎度假好不好?你想旧地重游?她没回答他的问题,迳问道。
我们去枫丹白露和凡尔赛宫,去看塞纳河、凯旋门和圣母院,去香榭大道喝咖啡。
他无限憧憬,想像着和她携手共游巴黎的浪漫。
好呀,反正我也还没去过。
在巴黎念书的时候,很喜欢一个人到街上闲逛,没有任何目的地,纯粹为闲逛而闲逛。
他注视着远方,沉缅于往日情怀。
感觉很优闲、很自在吧?在巴黎街头闲逛一定别有一番滋味。
你知道吗?我还特别去罗浮宫附近的游乐场坐摩天轮。
哦?她有些惊讶。
享受刺激吗?不,我只是想体会一下巴黎的屋顶在我眼下的感觉。
巴黎是个很美的城市对吗?每个城市都有它独特的味道,巴黎当然也有。
去听听混杂的人声、车声,闻闻花香,你就能辨认巴黎独特的光影,然后放逐自己去神游。
他说话时脸上的线条是柔软的,柔软得令她不忍,不忍苛责他。
和他紧紧相握的感觉是这般真实,她拥有他。
— — —车子良按时陪王妗娣到医院作产前检查,她已经进入需每周接受产检的阶段了,因为预产期将届。
医生告诉她一切正常。
子良,你真的不跟我离婚吗?回家的路上,她不安地问丈夫。
愈接近预产期她的心里愈彷徨,她怕车子良现在对她一切的好都将随孩子出世而结束。
嗯。
你是为了孩子才作这样的决定吗?孩子当然是原因之一,车子良坦承不讳。
还有就是,我认为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他平静地叙述。
她注视着丈夫不再紧绷的脸孔和他友善的呼吸,感动得流下眼泪。
她早感觉出他的改变了,只是她没有把握,和平相处的日子可以维持到什么时候,他表现出的体贴和关怀又有真情几分?那──明葳呢?她怎么办?王妗娣现在还反过来替范姜明葳着想。
她祝福我们。
你有没有觉得对不起她?王妗娣忍不住轻声试探道。
我已经对不起她了。
车子良看着她。
不想再对不起你。
他沉稳地说出抉择。
不再逃避一切的他,心中一片坦然。
三角关系的解决办法注定要牺牲一个的,王妗娣一时语塞。
如果她想留车子良在身边,势必无法顾及范姜明葳的感受了。
她现在怎么样?还好吗?沉默片刻之后,王妗娣问他。
看起来很好,她告诉我她有男朋友了。
车子良平静地陈述。
真的?王妗娣喜形于色,思忖着如果真是这样就太好了,所有的伤害都可以不再继续。
不过她还有点疑虑。
子良,明葳会不会是为了让我们心里好过一点,才说她有男朋友的,我是说这也许是她善意的谎言,你知道,她是那么善良的女孩子。
她不安地看着车子良。
我想她不会这么做吧,如果要骗我们的话,她也不必等到现在。
两天之后王妗娣又回到医院,她在家中就破了羊水,车子良仓皇中将她送往医院。
她很快地被送进待产室,护士为她做生产前最后的准备工作。
换上产袍,灌肠之后,在她的肚子上安了好几样监视器。
间隔愈来愈短的急促阵痛撕裂着她,她痛苦的呻吟逐渐转成力竭声嘶的哭喊。
腹腔里阵阵顺逆汹涌,令她觉得自己就要死去了。
蓦地,监视器上显示出胎儿停止了心跳的讯息,医生和护士火速将她推进产房里,他们必须立刻进行引产手术,结果,医生取出她腹中已告气绝的男婴,她昏死过去。
— — —病房里,王妗娣醒来后第一个感觉便是椎心的痛。
望着陪在一旁的车子良,她伤心绝望的泪水瞬间决堤,氾滥成灾,伴随著令人闻之鼻酸的痛哭失声。
妗娣,别哭了,你的身体要紧。
他连忙安抚着她。
她什么也听不进去。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依旧泪如雨下,喃喃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胎儿的颈部被脐带缠绕住,来不及救他了。
车子良沉痛地转述医生告诉他孩子的死因。
没有了、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失去孩子的痛心盖过了她身上的疼痛,千万倍于临盆时滚滚阵痛的揪心之感,几乎令她气绝。
绝望无助将她推进黑暗的深渊,顷刻间,她的灵魂被黑暗吞蚀,有着不可名状的不安。
别哭了,你现在还很虚弱,需要好好休息。
车子良紧握着她的手,柔声安慰道。
我要孩子,我要我的孩子,把孩子还给我!她突然之间崩溃了,疯狂地喊着。
抓着车子良的衣袖,没命地摇晃着他的手臂。
别这样,妗娣。
失去孩子,我并不比你好过。
想去猝死的胎儿,他也忍不住流下伤心的泪水。
我们还年轻,还会有孩子的。
他不忘提醒她。
他的这一句安慰,像镇定剂一般迅速令她安静了下来。
她无言地望着他的脸,似乎正细细咀嚼着他的话。
她在车子良的坚持下躺回枕头上,终于在不久之后安心地睡着了。
— —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王妗娣出院没多久,车子良又因车祸受伤进了医院。
费家齐辗转听说了这件事之后,抽空到医院探视他,还约了范姜明葳同行。
严不严重啊?你朋友的伤。
走在医院长廊里蜡亮的地板上,令她不由觉得心情沉重了些。
大腿骨折。
你朋友知道我吗?她不确定费家齐有没有告诉人家她和他的关系,他一点也不像那种会主动对别人提起自己私事的人。
今天带你来看他,他就知道了嘛。
他知道她有点紧张,给她一个鼓励的微笑。
电梯到了三楼,他们很快就找到了车子良的病房。
子良。
费家齐一踏进病房就瞥见一身狼狈的车子良。
他斜靠着枕,半躺在病床上,除了右腿上了石膏之外,脸上还有明显的擦伤,状甚凄惨。
费家齐的一声轻唤,令随后进门的范姜明葳霎时止住了脚步,脑袋嗡嗡作响,心跳因而漏了一拍。
迟疑了两秒钟,她还是随费家齐走到车子良的床边。
明葳,你怎么也来了?车子良诧异地瞪大了双眼。
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住院的,你们……他期期艾艾地说不成──句话,看见她,他的惊讶多过欣喜。
范姜明葳无可选择地保持沉默。
倒是费家齐开口了,他的讶异之情不亚于车子良。
你认识明葳?他询问的目光来回在车子良和范姜明葳的脸上。
车子良缓缓地点了下头。
我认识她很久了。
不需深邃的思维和锐利的洞察,两个男人对各自心中的疑问顿时有了解答。
他们对峙的眼里都写着了解,沉默同时覆盖了三个人。
坐嘛。
车子良惊觉自己失态,赶紧招呼着一旁尴尬的两个人。
费家齐拉了两把椅子到床边,和范姜明葳一起把鲜花插到瓶子里之后,才坐了下来。
你的伤不要紧吧?费家齐关心道。
这才是他来医院的主要目的。
还好,没挂掉就是了。
车子良轻描淡写了一句,脸上是无奈的表情。
妗娣呢?生了吧?范姜明葳激荡的心已渐平缓,她询问王妗娣的近况。
她的问题让车子良一颗心迅速下沉。
他双眉紧锁,脸上浮现无边的悲愁。
她还在坐月子。
他停了好久才困难地说出至今还令他无法接受的事实,孩子没了。
没有?什么意思?你说清楚一点。
范姜明葳听得出事情有异,着急地问他。
孩子还未出世就死了。
他喑哑道。
在肚子里就因为被脐带缠绕颈部,没了呼吸,医生立刻做引产手术已经来不及了。
简短的解释中净是回天乏术的无力感。
范姜明葳没有给他任何安慰的话,因为那已经于事无补了。
妗娣她──还好吧?她很难过,情绪一直没办法平复。
那是一定的,还有什么事比失去期待已久的孩子更令她难过呢?她的心情我可以体会。
她此刻觉得王妗娣比车子良更令她想为之掬一把同情的泪水。
本以为幸福已是唾手可得,怎奈命运如此拨弄,王妗娣着实命乖运舛。
往者已矣,来者可追。
你要好好劝劝她,别再难过了,多想想以后吧。
我会的,其实我常常也是这么劝她的。
只是,你知道,要完全地从悲恸中走出来是需要时间的。
范姜明葳了解地点头。
就让时间来治疗吧。
费家齐一直专心聆听他们的对话,没有插嘴。
家齐,谢谢你带女朋友一块儿来看我。
车子良语带双关地向他道谢,心领神会地看着眼前的两人。
谢什么,应该的。
等我伤好了,请你们俩喝咖啡。
车子良的眼底是对两人的深深祝福。
好哇!愈快愈好。
费家齐开心答道。
子良,祝你早日康复。
范姜明葳也衷心期盼。
改天我想去看看妗娣,好吗?当然好,妗娣见到你一定很高兴的。
车子良露出笑容。
你们早点回去吧。
— — —出了医院,看见呵出的热气变成白色烟雾,范姜明葳才发觉气温骤然下降了许多,她将大衣的衣领拉高了一些,看看身旁的费家齐,她心中五味杂陈。
暮春到盛夏,新秋到残冬,岁序在不知不觉中更替,身边的人和事也在流失的岁月中进行了搬移。
回家吗?直到两人上了车,他才问她。
嗯。
她低着头回答。
他静静凝视她片刻,才发动车子离开停车场,准备朝新店的方向驶去。
意外吗?她沉默够了,终于问出压抑很久的话。
有一点。
他平淡回应,他知道她指的是车子良认识她这件事。
他告诉过你我和他的事吗?她刚才一直不知如何启齿的问题,竟是如此轻易地就脱口而出。
他说他婚前有个女朋友,他本来以为女朋友会等他的。
他的眼注视着前方的路况,口气平静地似在陈述一个与自己完全无关的故事。
还有呢?她的手指在雾蒙蒙的窗玻璃上无意识地乱涂着。
后来,他觉得女朋友离他愈来愈远了,而他在深思熟虑之后,决定和他太太重新来过,将所有的伤害减到最低,包括对他的女朋友。
他依旧冷静,眼中并无波澜。
你现在的感觉是不是很糟?她继续在窗玻璃上涂鸦,几番发泄之后,她索性在窗上清出一方透明,然后贴住那一片冰凉看着窗外清冷的街道。
没有。
由于除雾的效果,他的视线显然比她的要清楚。
费家齐,冷不防地,她喊着他的名字,突然回过头,目光直射他的侧面,你别这么闷好不好?我知道你一定有话要说,难道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她字字清晰而忿怒。
他迅速瞥了她一眼,依旧不语。
他知道她的情绪已经沸腾了,他不禁自问,他有话要说吗?不久之后,他等到了一个可以回转的路口,打了方向灯,他将车掉了头往回开去。
你要去哪?我家。
— — —你想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
她一路憋在心里的气,一进他家全给发泄出来了。
她往地板上的椅垫用力一坐,盯着他立刻就要摊牌。
费家齐无意随她的情绪起舞,到厨房那边取了立顿红茶包冲了两杯,回到客厅,放下茶杯才在她身旁坐下。
喝茶。
他这种泰然自若、不是反应的反应,令她持续忿怒的情绪攀升至最高点。
我不是来喝茶的,我要知道你的想法!费家齐的确有着过人的耐力,他自顾喝着茶,没有立刻回答她。
你说话呀!她几乎是用吼的。
你希望我说什么呢?你不是早就告诉我和以前男朋友的事了吗?今天我只是发现自己刚好也认识你以前的男朋友,就这样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为什么那么在意我的想法?她看着他一脸的冷静自持,觉得自己就要崩溃了。
他果真是无动于衷?还是他的心早就死了,死在多年以前,死在伊人身上?杯口浮着的缕缕烟雾,竟令她湿了眼帘。
压抑许久的委屈,残酷难堪的对待,在顷刻间爆裂,她哽咽出声,哭出欲窒的痛苦和酸楚。
他伸手将面纸盒推到她面前,没有言语和肢体的安慰,他静静陪坐──旁,等她发泄个够。
一盒面纸几乎用尽,她的哽咽将停。
他温柔的手这才细细抚触她被泪水洗过的双颊。
她赌气地甩开他的温柔,她怕自己再次深陷温柔而变得脆弱。
你一点也不在乎,对吗?你不在乎我跟车子良的事,你也不在乎我,你什么也不在乎,对不对?原来他刚才轻轻的触摸就已经发挥了莫大的杀伤力,她的泪又随着心痛流下。
长久的、固执的沉默之后,他将她拥进怀里。
我不在乎所有的事,但我在乎你,我从来没有这么在乎过一个女孩子。
他在她耳边情深款款。
听到他最后那一句,她倏地抬眸凝视着他,心中又是一阵翻腾。
她双手捂着胸口,怕一颗心就这么跳了出来,而且脸上的泪已成灾,她无法言语。
我知道你爱的是我,这就够了。
说完,他的唇便贴住她的,轻轻地吮啜起来,她微微往后瑟缩,他情急地追了上去。
第一次,他吻出贪婪、吻出占有、吻得霸气而坚持,直到她完全瘫软在他怀里。
嫁给我!他轻含着她的耳垂,吐露深情的请求。
她看见他眼里盈盈的期望,她也听见自己心中滚滚的渴望。
在分不清究竟是谁的呼吸里,他们蠢蠢欲动,同时明白了即将发生的事。
他将她横抱而起,朝他卧室那张单人床走去。
他和她的身子交叠在一起,片刻屏息之后,激烈的欲望如浪花交袭,层层覆没又层层突围,犹如两军对峙,不可开交。
悄悄探索敌情,传递暗语,转身又投入枪林弹雨之中,阵阵攻防,如绵密的春雨,据点一一沦陷。
人仰马翻中,飘出丝丝呻吟,仿佛因过度陷溺而近乎窒息,不分胜败的双方于是缓缓倒地,躺入断壁残垣之中──他心中震撼不已。
远远超过在医院里发现她和车子良之间关系时的惊讶。
很意外吗?她在他怀里思忖着自己某一种身分刚才为他所颠覆。
很感动。
他搂紧她。
用唇在她脸上每一处传递着他的感动。
后悔吗?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问,但话确实已问出了口。
费家齐微蹙浓眉,讶异她为何有此一问。
他甚至没有想过她是否后悔,怎么她倒如此敏感。
他怜爱地望进她眼底,低声道:我不做让自己和别人后悔的事。
她心中那股莫名的怅然很快地就消失在他温柔而坚定的话语中。
他热情细腻的吻,虔诚地膜拜着她身上每一处玲珑的曲线,轻柔的每一触都仿佛微风的纤指带着动人的长叹和甜蜜的低吟,拂过了她的身也拂过了她的心。
一连串的奇妙震荡把他们再一次带入无边的愉悦之中。
— — —缠绵了一整晚,费家齐记起他们尚未解决晚餐的问题。
于是他出门买消夜去了,留她一人在家里。
她把换下来的床单丢进洗衣机之后,无聊地等着消夜,无意识地看看卧室里的每样东西,无心地发现了床边书桌上那一本手札。
犹豫片刻,她抵不过好奇心的驱使,终于翻开了它。
简单的扉页却在她心中迅速汇聚成无比的冲击,激起一片骚乱的波荡,她终于发现了他完整的感情世界──……我的喜怒哀乐,被你轻易摆布……午夜的风雨让我惊醒起想你,你能否感到我的痴迷?……我无边的心绪,在相聚中不曾提起……你的笑我记在心中,你的泪我也能懂,为什么我的伤感,你无动于衷?伤我的心,你疼不疼……轻轻一个温柔眼神,让我忘了疼得那么痛……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和你相约到永远……我要你的所有穿透我的心扉……我的爱无处躲藏,眼睁睁看着你和他走向我……不是情人节的夜晚,你是否愿意为我留下?……范姜明葳愈往下看,心愈跳得厉害,喘着急促的呼吸,顶着背脊的透凉,她恨不能立刻读遍手中那本手札的每一页。
很难说你我的际遇是对是错,爱的理由太多,你有你的,我有我的。
如果必须再一次同样的选择,我仍愿宿命地等待……我已回身无岸,只能继续独自前行,但我无怨无悔……爱你是深深的逃避,也是长存的回忆。
每次为你感动的时候,都深深刺痛我自己……我已没有相同的爱可以给谁。
异国城市的每盏灯火,为我的孤独应和,陪我走过春夏秋冬。
眼泪滴滴落下,浸湿了墨水里的浓情切意,模糊了字迹,模糊了视线,模糊了心。
她合上那本手札,关上费家齐的内心世界。
他本无意公开,她就当自己也未曾误闯。
她将它放回原来的位置,它应该在哪,就让它在哪吧。
她留了张字条,在费家齐回家之前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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