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
唐净非一路踽踽独行来到冯宅大门外,伸手按了下门铃。
唐老师,你来啦。
国琳小姐刚打电话回来,要我转告你,请你等她一会儿,她被一点事情绊住了,没办法准时赶回来。
不过她说不会耽搁太久,要我先替她向你道歉。
知道了,我等她就是。
她漫不经心地答了罗娜一句,被请进屋里。
在冯家当了两个月家教之后,她对这位从不合法到合法、在冯家当了好几年佣人的菲律宾女子已不陌生;对她那口流利的国语也不再感到新鲜。
道歉?这一点才新鲜。
冯国琳会为了什么事向别人道歉吗?这罗娜真是太懂事了,难怪冯老先生一直没更换菲佣。
唐净非就这么待在冯国琳的房间里,随意翻阅自己带来的书,一边等她。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她听见有人进屋来了。
是冯国森,她家教学生的哥哥。
他正要回自己房间,经过妹妹的房门口,故作随意地向里头问了一句:净非,来多久了?没多久。
你妹说她要晚一点回来。
她回头朝他一笑。
这家伙真是的,上个课这么不认真。
没关系。
她是真的不在意,她有一整年的时间可用,不差这一点。
小不忍则乱大谋。
快开饭了,我看你先吃饭吧,我妹没什么时间观念,你有的等了。
她考虑了两秒钟。
也好,那就再在你家叨扰一顿饭了。
这么客气。
他笑了笑,离开房门口之前又说了句:你等我一下,我换件衣服就下楼,我们一起吃饭。
她点个头。
☆ ☆ ☆可以开动了。
冯国森等菲佣端来饭菜便动着。
你爸也不在家?唐净非也举着,动作虽然随意,但随意中透着优雅。
那是一种日积月累下来的优雅,就像她整个人给人的感觉一样,不可侵犯的优雅;虽然穿着看起来是朴素得不能更朴素了,还是优雅。
有应酬。
低头扒饭,冯国森不太敢正眼看她,此刻饭桌前只有他二人,他更觉得她令自己忐忑不安。
喔了一声,唐净非开始吃饭。
她知道他对自己有好感,也因此她一直跟他保持适当的距离,避免对他造成伤害。
事实上,她很感激他,因为他的缘故,她得以到冯家来当家教。
还习惯吗?怕冷落了她,他问。
罗娜的手艺很好。
我指的不是这一桌菜。
他笑。
我是问你,教国琳这样的学生还习惯吗?习惯。
我觉得该给你调薪了,国琳经常耽你的时间,我很过意不去。
你们给的钟点费够一高了,不需要调薪。
可是你很需要钱,不是吗?语罢,他忽觉自己失言,急急地又想解释:我是说──那是我自己的问题。
她笑着打断他,暗忖着自己把情境制造得够逼真。
我需要钱,但不需要施舍。
我没有施舍的意思,我──他更急了。
我知道。
不容侵犯的眼神阻止了他的解释,正感尴尬之际,冯国琳回来了。
她一阵风似的卷了进屋,手中是大包小包的购物袋。
哇!吃饭啦?我肚子快饿扁了!她望着饭桌嚷嚷,放下两手的提袋就朝两人而来。
净非,你还在啊?不是你要人家等你的吗?对于哥哥的轻斥,她毫不在乎地吐了吐舌;她才坐定,罗娜已盛了饭端到她面前。
你们继续吃呀,不要影响了用餐气氛。
皮皮地,她开始大口吃菜。
你哟──冯国森无奈,冲妹妹摇了摇头才又看着唐净非:多包涵。
唐净非点了下头,一点也不生气。
这样的冯国琳没什么不好。
因为,这样的冯国琳是不贝威胁性的。
☆ ☆ ☆饭后,冯国琳央求唐净非今晚的法语课别上了。
那我回去了。
不,你先别走,我说不上课是不要按进度上课,我想要你替我恶补点别的。
恶补?你想学什么新鲜的?唐净非问得并不惊讶。
看着床上、地上那几个精美的购物袋,她有感冯国琳又想谈一谈汪洋了;如果她没料错的话,事情又有新发展了。
净非。
冯国琳巴结地拉她坐下。
我要你列一张书单给我,把所有你知道的、有名的法文小说的书名列出来,然后教我念那些书名。
用法语?当然喽。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吗?带着点不解,唐净非问她。
她连那些书的书皮都没见过吧?有意义,当然有意义。
冯国琳见她没拒绝,这就满意地点起头来。
汪洋快回来了。
原来如此。
唐净非看了看她梦幻的眼神,在心底颤魏魏地一笑,像短跑选手终于看到裁判高举起枪,在等待枪响的极短间里,紧张和征服的欲望同时充满心间。
你在发什么呆啊?快点帮人家列书单嘛,我向你保证,这一次我一定认真上课。
恩。
唐净非很干脆,立刻伏案列起书单,思忖着爱情的力量果然伟大。
但是,会用法语说出法文小说的书名就有用处吗?成就一分伟大的爱情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 ☆ ☆唐净非刚走出冯国琳的房门,就见冯国森立于门口。
时间很晚了,我开车送你回家吧。
谢谢你的好意,我想我可以自己回家,搭捷运很方便的。
委婉的拒绝教他一时答不出话来。
净非,你就答应我哥吧,让他献一次殷勤。
冯国琳调皮地看哥哥一眼。
一个书呆子还能想到这一点,不简单了。
你还敢说话?被妹妹这么一形容,他更显尴尬。
要不是你耽误了上课时间,净非也不必这么晚才回去。
净非,你听见了吧?你要是不让我哥送的话,今晚我的耳朵就会长茧了。
考虑片刻,唐净非开口了──那就麻烦你了。
她含蓄地朝他一笑。
不客气,走吧。
她坐上他的车。
一路上,两人只有很简单的对话。
你在这里停车就好,我家在小巷子里,车开不进去。
你等我找个地方停车,我陪她走回去。
他鼓起勇气开口。
让你一个人走暗巷,我不放心。
谢谢。
没必要拒绝,她想。
你对女孩子很体贴。
他笑笑,对这句类似赞美的话感到安慰。
你外婆的身体好点了吗?暗巷内,两人并肩而行,他刻意放缓了脚步。
老样子。
你──你的生活没有困难吧?她侧头看了他一眼,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我希望你不介意我这么问。
我纯粹是关心你。
你看你,既要负担家计,还要雇一个专人照顾外婆,白天夜晚四处教钢琴和法语,工作时间长,又东奔西跑的,实在太辛苦了。
我觉得还好,谢谢你这么关心我,更谢谢你推荐我给你妹当家教。
他笑了。
那是缘分。
国琳走运,遇上你这么有耐心的家教。
希望你不怪她,她骄纵任性是被我爸宠出来的,我妈生她的时候难产过世了,她一出世就没有妈妈,所以──我懂了。
她打断他的话,带着莫名的激动,和忿怒。
而他没有察觉出异样。
我这么说有点不公平。
跟你比起来,国琳算是比较幸运的了,至少她不必为生活奔波。
但是她为爱情奔波。
她说得俏皮,为的是想挥去心中不愉快的感觉。
爱情?他楞了一下。
哦,我懂了,她告诉过你有关汪洋的事了?嗯。
我虽然没见过这个人,但是觉得好像已经认识他很久了。
国琳说他快回来了,所以她今大才会去大采购。
为爱情奔波,耽误上课时间?这是今天的情况。
不过她学法语为的也是爱情。
她继续剖析道:汪洋留法,所以她才想学法语。
应该是这样没错。
从小到大,她没对哪种学习表示过兴趣,这是唯一的一次,法语。
但也只是想现学现卖罢了。
你别见笑才好。
她跟我提过,汪洋的妈妈在巴黎住过很多年,法语说得非常流利,我觉得她可以跟她学法语。
那样一来,既可省下家教费用,还可以和婆婆多培养培养感情,一举两得。
你不会笨到向她提出这种建议吧?我提过了,她说那样做很冒险,万一学得不好,汪洋的妈妈会嫌她笨。
他短叹一声。
怎么了。
你别听国琳说得像一回事似的,其实汪洋跟她之间并没有什么,至少我是这么觉得。
女孩子多半爱幻想,国琳尤其严重,我倒是有点担心,怕汪洋一回来又被她吓跑了。
她噗哧一笑。
我家到了。
她在一栋公寓大门前驻足。
太晚了,不方便请你上去。
当然。
我回去了,再见。
目送他走了一段路之后,她缓缓上阶梯,回到临时家庭。
☆ ☆ ☆你说我到底穿哪一件好啊?冯国琳已经在房里对镜试穿过好几套衣服了。
今大这节法语课再次泡汤,唐净非莫可奈何。
我觉得你穿刚才那件洋装最好看。
她指了指床上那堆琳琅满目的服装,其中一件色彩调和的春装。
穿起来有春天的味道,很适合你。
是吗?我怎么不觉得这件好看,还是旧的。
嘴里这么说,冯国琳还是拾起来搭在身上,对镜又比划了半大。
那你就选自己喜欢的穿嘛。
她耸耸肩,对如此的上课内容感到不耐烦。
在她看来,冯国琳除了鼻子稍塌、嘴巴稍大之外,还算长得端正,根本无须在服装上大作大章。
那我就选这件好了,汪洋喜欢蓝色。
随你。
好吧,就这件。
接下来,冯国琳又央着地拍先前开出的法文名著的内容大概说明了一遍,准备临阵磨枪,以备不时之需。
唐净非知道隔天上午她要去接机,接的是学成归来的汪洋。
☆ ☆ ☆用法语交谈一阵之后,唐净非挂上电话。
阿姨,我们一起推婆婆出去散散步。
被她称呼为阿姨的妇人听了这话显得有些不安。
唐小姐,你今天不出去啦。
嗯。
她笑着点头。
今天的太阳很暖,让婆婆出去晒晒吧。
平常你一个人要扶她下楼可能有困难,我今天刚好有空,一起下去吧。
这样不好意思啦。
怎么会呢?要不是我住的地方是三楼,婆婆也不必天天被关在屋子里。
你们本来住平房,婆婆可以天天晒太阳。
你不要这样说。
妇人更不安了。
你这里已经比我们原来住的地方好太多了,而且你还付我工资,我……我们很感激你。
阿姨,我懂你的意思,不过这种话以后别再说了,好不好?我要你记住,婆婆是我的外婆,你是替我照顾外婆的看护。
我记住了,唐小姐。
嗯。
她满意地点头。
那我扶婆婆下楼,你来搬轮椅。
好。
☆ ☆ ☆冯家为汪洋举行了一个小型聚会,受邀的都是年轻人。
唐净非也在受邀之列。
冯家兄妹都在事前当面向她提出邀请。
她感觉得出,妹妹意在炫耀自己的心上人;哥哥则在制造与她相处的机会。
她答应前来不为满足兄妹俩任何一个的心愿,为的是自己。
罗娜替她开门,接近客厅时,她听见一阵突起的笑声,显然是有人刚讲了什么好笑的事。
冯国森注意到她,赶忙迎了上来。
她摇摇手,示意他别忙着介绍。
于是他没声张,微笑着请她到客厅一角坐下。
她从容地打量了一下,包括冯家兄妹在内,偌大的客厅坐着一打年轻人,男的女的都有。
很快就认出汪洋了。
除了因为他的气质出众,还因为她早看过他的照片了。
他坐在圆形茶几一张高背椅子上,正在讲话,散坐一旁沙发上的每个人都饶有兴致地聆听。
他的声音深沉有磁性,言谈间偶尔掺上法语单字和简洁的手势。
一个高傲自信的男人。
尚未看清他的脸,但唐净非已肯定了这一点。
她瞟向冯国琳,发现她又刻意打扮过,穿的还是水蓝色的衣服。
但是此刻的女主人,完全没有炫耀的神色,目光牢牢地盯着发言人,爱慕崇拜之情满溢眉眼间。
惊叹连连,笑声不绝。
……别人怕,我可不怕,我跟他们说,我一定要参观雨果的故居,否则不走……汪洋,冯国森打断他。
讲慢一点,这里刚来了一位雨果的崇拜者。
汪洋和众听众这才将目光移到唐净非脸上。
冯国森指着她。
唐净非,国琳的法语老师。
她大方地朝每个人点头,微笑。
最后才把目光停在汪洋脸上。
这次听众的主角是你吧?她很自然地走到他面前,伸出右手。
他很礼貌地与她握了下手,锐利的眼光已在她脸上一掠而过。
然而,她眉宇间清新高贵的气质已慑住了他。
短短的一瞥,她已印证了他外貌上的特征——高大匀称,背脊绷直,高鼻子,薄唇,黝黑深邃的眼眸。
直入鬓际的剑眉和略呈方形的嘴角是特色,给人一种严峻的感觉。
短短的一瞥,她已确定他的心头起了震撼,因为他必定也打量过她了。
还有,站起来与她握手之后,她已退回座位上,他还站在那里。
坐下来呀!你刚才还没讲完。
冯国琳在一旁喊着,他这才收了神。
再聊起来,他已不似适才那般侃侃而谈,很快就结束了自己的发言权。
罗娜端上新一批水果糕点,大家索性三五闲聊吃东西。
唐小姐是法语系毕业的?汪洋也很自然地走向她,冯国森挪了下身子,让个空位给他。
你想考我?她挑了下眉,开玩笑地反问,避开他的问题。
哦,不敢。
你能教学生法语,自然说得流利。
他笑了笑。
净非还教钢琴。
冯国森补上一句,带着自豪的笑容教汪洋有些怀疑他和唐净非的关系。
他于是转头问国琳:你怎么没告诉我说你哥有个这么出色的女朋友?啊?妹妹没反应过来,哥哥倒先不好意思了。
汪洋,别乱开玩笑,净非还不是我的女朋友。
冯国森是说者无心,他只是诚实地反应了自己的心声。
可听见最后一句话的人都明白他有追求唐净非的意思了,全都会心一笑。
唐净非毫不在意。
汪洋,你的女朋友不出色吗?旁边一位男生问他。
也是问者无心,听者有意,人家没指名道姓,冯国琳却羞红了脸。
然而,汪洋的回答令她转羞为怒。
我哪有什么女朋友,开玩笑!不会吧──很多人拉长了声音,问得满是狐疑。
于是冯国琳没有发作。
有女朋友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骗你们干嘛?这我相信。
刚才没吭气的一位男生到此刻才附和着。
你们忘了汪洋对女孩子的美是很挑剔的吗?他受不了圆圆的大扁鼻和没有线条感的大嘴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冯国琳心虚地低下头。
汪洋不否认。
那就奇怪了,老外多半有高鼻子,你这几年在法国也没跟哪个金发美女看对眼吗?有哇,他一本正经地答了声。
不过后来发现她们身上有异味,受不了。
众人被他逗笑了。
冯国森了解他,原来他还是一道冰冷的石墙,还没有哪个女孩能融化他。
唐净非的观察心得是,汪洋不但高傲,还很挑剔。
挑剔女孩子的外表还谈不上肤浅,但愿他不是个肤浅的男人,否则就没意思了。
她藉上洗手间之名,离开了客厅便不再回座,拉开落地窗,到后院透气去了,刚好跟正在整理垃圾的菲佣聊上几句。
刚听国森说,你精读过许多法国小说,想必有些心得可以跟我分享吧?是汪洋在不久后跟了出来,她不意外。
笑什么?他不解。
你的问题让我很难回答。
会吗?怎么说?会。
我如果回答‘有’,你可能会嘲笑我是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如果回答‘没有’,你可能会认为我是假客气,真心虚。
他不置可否。
那就请问你最喜爱雨果作品的哪一点吧。
他补充地道:刚才国森提到你是雨果的崇拜者。
人道主义。
这次她回答得很明快。
那你一定也喜欢‘巴黎圣母院’里的加西莫德、‘九三年’里的高文。
没错。
她似不愿深谈。
我觉得你让回客厅里去跟国琳聊聊这些名著,她可能有些心得想要与你分享。
哦?她已经读过这些书了吗?你不是才教了她两三个月而已?告诉我她用了什么速成法,才这么点时间她就能读原版小说啦?她读了翻译本。
她笑了笑。
不过书名她都能用法语念出来,你可以去考考她。
我相信你的教学能力,考她就没这个必要了。
我没有要你肯定我教学能力的意图,纯粹是想提醒你,国琳花了很多心思在你身上。
小孩子。
他哼了一声。
她比我大两个月。
哦?不像。
你在说我老气?她佯怒。
不,他轻笑一声。
完全没有那个意思,你要是不提她大你两个月,我根本没想到要拿你们两个做比较。
你跟她是完全不同的典型。
他还想说点什么,但冯国琳在这时把他拉了回客厅,完全无视于唐净非的存在。
唐净非一点也不介意女主人的无礼之举。
今晚到目前为止,对她而言已经够了。
不进屋里去?冯国森悄然来到她身边,体贴地递上她留在客厅里的薄外套。
谢谢。
她接过外套便穿上。
我正想回家去,不打扰你们了。
这么早就走吗?今天这么热闹,你多留一会儿不行吗?他们要我来找你进去聊天,你何不多认识几个朋友。
改天吧。
点头之交也算朋友,刚才我已经跟每个人都点过头了。
那──好吧,我送你回去。
嗯,麻烦你了。
她进客厅,对每个人又点了一次头。
离去前,她肯定自己看清楚汪洋的眼底有一丝失望。
汪洋见到她离开的确失望。
事实上,他想追上去。
虽然他终究没那么做,但仅仅是有这样的念头已教他觉得不可思议了。
冯国琳一直缠着他不放,最后索性在客厅里开起小型舞会,拉着他跳了一整晚的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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