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把心带回来。
安东尼松开唐净非,说得怅然。
她这才张开双眼,看见他眼里写着了解,或许还有失望。
见她不说话,他潇洒一笑,还想开她玩笑。
知道我刚才为什么突然决定不吻你了吗?她微扬了下眉。
你刚才闭着眼睛的样子,好像一个等待枪决的犯人,我如果真吻了你,不就成了那个行刑的人了吗?我不想看见你死在我手中。
虽然说得潇洒、满不在乎,但他还是舍不得现在就让她进米勒家大门。
他刚送她回到家门口,临别前说要吻她,她同意了,他却不吻。
你只会用笑来回答我。
他埋怨。
多说一点不行吗?不知从何说起,我的心情还很矛盾。
她笑着回答。
回来之后,她狂乱的心已渐渐平复,如今只剩不舍,对汪洋的不舍。
我知道。
因为那个小汪先生。
她点点头。
其实在台北和你见面那次,你说那句‘如果我的心能够跟我一起回去,也许我们会有将来。
’的时候,我就猜我是没希望了。
他眼里有一种柔和的光彩。
我甚至认为你是不会回来了,没想到我们还能再在这里见面,我还能经常陪在你身旁,明知道这样可能令你不悦,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不懂,为什么我会这么吸引你呢?你的浑然不知正是令我着迷的原因。
我周围的女人大多工于心计,她们有才华、有见地,但心眼也多;而你,你只爱音乐,仿佛只要有了音乐,你对其它的一切都可以是淡泊的。
她听得惭愧。
她并不像安东尼说得那么好,不知道汪洋后来知道了她多少里,也许他早已认定她是个工于心计之人。
不记得何时开始,她后悔了。
发现自己爱上汪洋之时她应该就后悔了,后悔自己没达到心将流水同清净,身与浮云无是非的境界。
即使汪洋永远不知道全部真相,他也不会快乐了。
是她害的,她害了自己,害了他。
我没有和东方女孩子交往的经验,而你的一切又和法国女子那么不同,也许这也是你吸引我的原因吧。
安东尼,你赞不赞成我回去找他?她没注意他刚才那句话,自己适才的想法却脱口而出。
你想回去找他吗?嗯。
她点头。
也许我真的是个提不起、放不下的人,我很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噢!安东尼夸张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
如果这是上帝的安排,我只能认命了,我愈来愈觉得我对你的爱是一种不求回报的爱。
谢谢你,安东尼。
她又笑了,不为他的幽默,为她刚下的决定得到支持。
嘿,不求回报是不得已,不是不想。
他故意噘起了嘴。
她踮高了脚尖,啄了一下他的唇。
回报你了吧?她问。
哦,这向往已久的幸福来得如此突然,安东尼故作一脸沉醉。
令我措手不及,我像是被闪电击中了,浑身血液在瞬间凝固之后又沸腾起来……唐净非笑得好开怀。
好了啦。
她扯了扯他的手。
你要跟我进去,还是现在就回去?好吧,我进去问候一下米勒先生跟太太也好,我还要向他们告状,说他们的女儿不让我爱。
她瞪瞪眼,不再理他。
☆ ☆ ☆唐净非果真在一周后回到台北。
看护见她回来是既意外又开心,连婆婆都好像认得出她似的,矶哩呱啦说了一大串话。
阿姨,这三个月来,有人找过我吗?有一个姓冯的先生来过一次,我照你交代的方式回答他之后,最近都没有再来了。
喔。
她有点失望。
只有他来过?没有别人了吗?没有。
看护感觉得出她要的是另一种答案,可惜没有。
没怎么休息,唐净非看时间还算恰当,立刻约到了冯国森。
他惊喜莫名。
净非,这段日子你去了哪里?怎么事先也不告诉我一声呢?我一直很担心你是不是因为承受不了事实而想不开,怕你──我没事,谢谢你的关心。
她感叹自己不得不再耍点心机,眼下她只能从冯国森这里打探些状况。
你考虑过回汪家吗?他问毕才想起要解释:抱歉,我是因为听说了你和汪洋是兄妹的事,所以才会这么问你。
冯国森的认知也只是这样?那──汪洋跟国琳什么时候结婚?还是已经结婚了?他们不会结婚了。
哦?净非,丁阿姨去世了。
她惊愕万分!什么?怎么会呢?她还年轻呀──自杀。
他黯然道。
净非,这事只有汪冯两家的人知道。
我懂你的意思。
她点个头。
我不会对其他人提的。
接着,她按不住好奇心:什么原因你知道吗?汪伯伯说都是他的错,但是也只有这么一句话而已,身为晚辈,我不便多问;汪洋兄妹也对丁阿姨自杀的原因三缄其口。
不知怎地,唐净非并没有因为丁禹自杀身亡而产生快感;相反地,她隐约觉得自杀的理由必然和汪洋有关。
究竟丁禹是为隐瞒真相而死,或为坦承一切而死?丁禹的死只怕也是她间接造成的,这想法令她的心头一颤。
汪洋还好吧?她不经意一问。
还有,他爸爸也还好吧?你还是关心他们,对不对?冯国森意味深长地说:你们毕竟是亲人。
她不语。
他们都还好。
她扯了下嘴角,笑得勉强。
不想去看看他们?我的心理准备还不够,再说吧。
他没意见。
再次见到她,他已没了从前面对她时的压力,而且觉得她近在咫尺,和他之间没有障碍物。
继续当家教?还是已经在别的地方找到工作了?冯国森知道的事不多,她如是判断。
看来丁禹生前并没有把灵堂前与她的那番话告诉其他人。
他的生父死了,他的母亲也死了,怎么说他都该恨她的。
但,他不恨她。
只是,气难消。
不错,她,唐净非,的确是上一代难分难解情仇下的牺牲者,她的确无辜。
然而,他,汪洋,何罪之有?为什么她要如此安排他、利用他?他是爱上她了,如她所愿。
所以,气难消。
为什么这样看我?你在想什么?唐净非的声音让彼此都想起要让眼睛休息,这才都眨了眨眼。
怎么不进去呢?他在座车靠近家门时下了车,因为她站在门外,所以他没把车开进铁门里。
我只想看看你,没想进你家。
她已在此地恭候多时。
他还倚在车门上。
什么叫我家?我家也是你家,别忘了,你的生身父亲姓汪。
想起她那一句不进汪家门,不做汪家人,他的口气就好不起来。
什么门第之见、她高攀不上他家,全是假话。
想清楚了吗?他再开口。
要不要回家来。
她摇头。
不愿意认亲生父亲?因为他做了对不起你妈妈的事,所以你打算永远都不原谅他?见她还是不吭气,他显得不太耐烦。
那就表示,你也不想认我这个哥哥喽?她倏地抬头。
你不是我哥哥,不是,我也不是你妹妹。
他叹了声气,上前揽住她,和她一起靠坐在引擎盖上。
我知道这件事让人很难接受,尤其是你和我。
我痛苦了很久,相信你也一样。
他语重心长。
面对现实吧,虽然残忍,但终究是事实,这一切由不得你我。
汪洋,我好后悔。
后悔什么?他屏息。
如果她现在就愿意对他纤悔,将一切全盘托出,那么他就原谅她。
我不该在汪氏欢迎安东尼的酒宴上回答你爸的问题,告诉他我妈的姓名,否则他也不会发现我是他当年留下的孽种。
谎言,她还在说谎。
就算是他爸爸主动问她这件事,也不能推翻她抱着特殊目的接近汪家的事实。
现在后悔于事无补。
他轻松地道:我还很庆幸我们终于发现了真相,虽然我们已乱伦在先,所幸没有造成更多的遗憾。
他停下,侧头看了她一眼:看得出我没在你肚子里留下孽种,这是不幸中的大幸。
思忖片刻,她决定暂不回应。
别难过了。
他拍了拍她的肩,忍不住就将她搂紧了:既然你不想进汪家的门,那就让我送你回去吧,我好久没去探望你外婆了,趁这个机会去看看也好。
我妹妹的外婆也算我的外婆,你说对不对?她答不出半个字。
上车吧。
他推动她的脚步,替她开车门,塞她进车里。
☆ ☆ ☆唐净非真的开始认真地当起家教了。
她很快地找到了两个钢琴家教的工作,除了想少花法国籍养父一点钱,还想藉此打发时间。
如今她已不想像上次在台时那样,经常泡在外文书店和咖啡馆里。
这天下了家教课,她在自己家楼下遇见冯国森。
等我多久了?她一脸平静,似乎不意外他的出现。
没等多久。
他答。
阿姨告诉我你也快回来了,算好时间才过来的。
找我有事?想看看你,有空陪我聊聊吗?我请你吃消夜好了。
见她没拒绝,他满心欢喜地和她找了个地方吃消夜。
你跟汪洋见过面了?回来以后。
嗯。
他告诉你的?我问他的。
他还说了些什么?没说什么。
他笑了笑。
你可能跟他一样,还不适应你们的新关系吧?她只回他一个笑。
哦,对了,我一个朋友邀我去他新开的俱乐部光顾一下,我答应他了,可是一直没时间去,这个周末刚好有空,国琳和汪洋也都能去,我想邀她一起去玩一玩,可以吗?她没立刻点头。
我朋友说他那里可以溜冰、骑马、游泳、划船,还有一个画廊,陈列的都是中外名画,虽然大多是复制品,不过我想你还是会感兴趣的。
他难得一次大力说服她。
好吧,我答应你跟你们一起去。
☆ ☆ ☆汪洋得知唐净非也将同行前往俱乐部,体贴地说要开车来接她,她同意了。
国森没说要来接你吗?一上路他就问。
有,不过我不想跟国琳同车。
还在生她的气?不是,只是不想再受她的气。
她笑。
其实我并不真的多有修养,从前愿意对她忍气吞声是不得已的。
那当然,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在心底回了一句,忿忿不平。
希望这次相聚她别又对我发脾气才好。
应该不会了吧,你现在的身分是我妹,看在我的面子上,她不会再造次了。
你放心,如果她敢对你无礼,我会护着你的。
你不必为我出头,我自己可以应付她。
你说得对。
其实你很厉害,要摆平冯国琳根本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她只是嘴巴厉害,脑袋却比你简单太多了。
唐净非不再说话,她相信汪洋已经明白她先前所做的一切,她不怪他如此刻薄地挖苦她。
☆ ☆ ☆冯国森的好友詹恕白果然十分热情,他为四人安排了住处,请他们稍事休息之后又请吃晚饭。
晚餐后,他领四人进了舞厅。
舞厅不大,但是装潢很考究,灯光柔和,令人陶醉,台上小乐队已开始演奏,但起舞的人还不多。
汪洋,我觉得有点冷,麻烦你去找房里拿外套来,好不好?才坐下没多久,冯国琳就嗲声嗲气地支使汪洋。
她哥看不过去,立刻说道:等一下跳了舞你就会嫌热了。
我不管!她白了哥哥一眼,又看着汪洋:我要你去拿嘛!汪洋却是在看了唐净非一眼之后才拎了冯国琳的钥匙站起身就走。
净非,我们先跳舞吧。
冯国森出声相邀。
好。
他们踏进舞池。
不久,两对舞者在舞池中相遇。
净非,你的舞跳得不错嘛,今晚你就陪我哥多舞几曲,玩得尽兴一点。
冯国琳让汪洋泡在怀里,说得好不得意。
唐净非没理她,一曲舞毕便对冯国森说她不想跳了。
你去请别人跳舞吧。
其实我不喜欢跳舞,也不精于此道,不如陪你在这里聊聊。
正好汪洋和冯国琳舞到他们桌前。
冯国琳故意咬着汪洋耳朵说了句话,汪洋不知回了什么笑话,她咯咯笑出声来。
对这样的一幕,唐净非一笑置之。
她开始问冯国森一些事,要他先向她介绍一下明天要参观的画廊。
跟我跳支舞吧。
汪洋站在她面前,打断了她与冯国森的谈话。
你不是说要休息一下?冯国琳不高兴了。
我跟我妹跳支舞你啰嗦什么?汪洋终于摆出对冯国琳的不耐烦之姿。
你也可以要你哥陪你跳呀。
这话教冯国琳无可反驳,也挑战了唐净非。
然而,唐净非却不为挑战接受他的邀舞,她只是很想念被他拥在怀里的感觉。
她把头埋在他的胸前,这令他有一股冲动想吻她。
但他克制住了。
汪洋。
抬起头,她轻唤。
嗯?我不做你妹妹好不好?你想说什么?她咽了口唾沫。
我们恢复从前那种关系,好不好?就当──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如果不是我和你爸在无意间发现了我就是他的──她停了停,省去女儿两个字。
我们一定会继续相爱的。
他咀嚼着她这番话,几乎想依了她。
继续做地下情人?嗯。
好不好?你还醒不过来吗?那是乱伦的行为。
他原谅自己的狠心。
不是!她激动。
怎么不是?虽然你执意不做汪家人,可是我们的确是同一个父亲所生。
他是铁了心,她在心里哭。
连冯家兄妹都不知道汪洋不是汪兴文亲生儿子一事,想必是汪家不愿将真相对外界公开。
思及此,她不敢当下对他摊牌,就怕再次引起轩然大波,再次对汪家造成伤害。
一报还一报,就让汪洋报复她好了,她是欠他。
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的话吗?她问。
哪一句?不管我们将来如何,我会永远爱你。
我当然记得。
他真心地说。
那你呢。
你还爱我吗?我爱你。
他突然使用了法语。
我无法以爱妹妹的方式爱你,所以我一直避免与你见面,你懂吗?我甚至希望你永远不要认祖归宗,永远别住进汪家。
她再次埋首于他的胸膛。
他还爱她,那么眼下他所说所做的一切,的确是为了要惩罚她。
一曲尚未终了,冯国琳已急着拆散他们。
汪洋,我看见熟人了,你陪我过去打个招呼。
她不由分说地拉走汪洋。
唐净非一点也不生气,回到冯国森面前。
看来我邀你一起来度假是对的。
他刚才一直注意她和汪洋的互动,深感安慰。
这趟来有助于你和汪洋适应彼此的关系。
国森,希望你能劝劝国琳,要她别再这样霸着汪洋不放。
她是诚心,良心的建议。
她跟汪洋是不可能有结果的。
他一愕,虽说他也清楚汪洋一点也不欣赏国琳,可是唐净非断然的口吻却教他不解。
为什么你这么笃定呢?她苦笑。
以后你自然会明白。
看出她不愿多说,他于是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 ☆ ☆有人在汪洋和冯国森的房门上按铃,冯国森以为是服务生,下床开门。
我找汪洋。
一见来人是唐净非,冯国森稍有错愕。
你等一下,他在洗澡。
汪洋不久后出了来。
这么晚了,你还不想睡?他带上房门,似乎不想让冯国森听见他二人的对话。
陪我到外面走走。
说着她就往外走。
他无法不跟上她,舞池里的互拥对他而言根本不够。
这里可以划船。
她停在小湖边。
嗯,明天我们就会来划船。
他也驻足。
这样的夜景让你联想到什么?他会心一笑。
萧邦和乔治.桑。
他们乘船出游,迷人的月色,温柔的夜风和船夫轻轻哼唱的民歌,给了音乐家灵感,于是就有了萧邦G大调夜曲。
他脑海里浮现的不是诗意盎然的月夜,而是她临时住所内的那架钢琴,一架新得离谱的钢琴。
曲子里于是就有了粼粼波光,有了情人之间诉说不完的喁喁私语。
她接了下去。
汪洋,相爱的两个人不能相守一生,是不是很悲哀?沉吟片刻,他点点头。
相守一生却无法相爱,却是另一种悲哀。
知道他暗指的是汪兴文和丁禹,她喟然长叹。
找时间带我去汪妈妈的坟前,让我为她献上一束花,好吗?为什么?印象中,你并不喜欢我妈。
我想表达自己对逝者的心意。
我承认自己不喜欢她,可是她终究是你的母亲。
好吧。
两人没就这个话题深谈,很有默契地都沉默了一段时间。
你这么晚了还跑出来,你的室友没表示意见吗?他指的是冯国琳。
有呀,她问我:‘这么晚,你出去干嘛!’她模仿了冯国琳的大小姐嘴脸。
他笑一声。
你怎么回答她的?你管不着!他再笑,笑她也是一副大小姐德性。
他确信她做过好几年的大小姐,现在也还是,所以她敢骂他无聊,说他给自己太多权利,形容他是个小人。
看什么?见他忽然盯住她,她问。
他不看了,转身面对波光粼粼的小湖。
刚才他盯的是她颈上那条项练。
不愿提起自己听见了孟唐叔叔灵堂里,她和她母亲激烈的争执、激烈的抢夺,所以他不问那条项练的事。
她把项练还给丁孟唐,所以才在颈上留下伤痕;她从他母亲手中抢回项练,为的是向他母亲宣告,丁孟唐始终没能忘情于吴兆兰,她的母亲。
唐净非知道他在想什么。
想必他刚才盯了好半晌的是她胸前那个心型的坠子。
她打开心型盖子,抚了抚那朵紫萝兰。
我想献一束紫萝兰给汪妈妈。
他再次转头看她。
你不一定能买到。
也许吧。
但是无论如何,她曾经拥有一朵紫萝兰。
这一刻,她是同情丁禹的。
他伸手握住那个坠子。
但是最后这朵紫萝兰还是属于你妈妈的。
他果然知道一切,知道这颗心是他生父所有。
心照不宣。
他一放手,她就上前抱住他。
汪洋,让一切都过去吧。
过去?他终于还是抱紧了她。
是呀,都过去了。
他们都已离开人世,还有什么过不去的?你是不是很恨我,恨我害死了汪妈妈?她忍不住,这就想向他纤悔。
他摇摇头。
她不是你害死的。
可是我──我不恨你。
你什么都知道了,对不对?她先松开他,以一对纤悔的深情眼眸望着他。
良久,他点点头。
那──你是肯原谅我了?她颤魏魏一问。
我不怪你有报复的念头。
真的?她笑了。
嗯。
答了一声,他立刻吻住她。
缠绵之吻终于结束,他送她到房门口。
她在进门之前恋恋不舍地喙了一下他的唇。
晚安。
他也用法语向她道晚安。
你唯一的错是你利用了我。
对于这一点,我还无法释怀。
语罢,他转身回自己的房间。
尾声一听说要见自己的人是唐净非,汪兴文顾不得会议尚未结束,他立刻到会客室来了。
净非,你──见到女儿的面,他竟说不出话来。
我来问你,我可不可以搬进汪家住?她的语气平平。
搬进汪家?你是说──他惊喜,但不知她是想认他这个父亲,还是想做他的媳妇。
你只要回答我可以,还是不可以就好。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你打算什么时候──我走了。
唐净非转身就朝会客室外走,汪兴文望着她离去,好半晌才想起该回会议室里主持临时会议。
☆ ☆ ☆汪洋今天返家途中的心情五味杂陈。
汪颖放了学回家就打电话告诉他,说姊姊回来了。
回来了?唐净非想干嘛?不是不进汪家门,不做汪家人吗?他没理由反对她这么做,只好回来面对她。
未进屋他就听见G大调夜曲,一踏进屋内就看见她的背影,她正端坐在他母亲那架名琴正前方。
哥,你今天回来得好早哦。
汪颖兴冲冲拉着他的手。
看吧,我没骗你,姊姊回来了。
他被拉到钢琴旁。
唐净非在这时站了起来,转身向他,笑了笑。
他上楼了,对她的笑容不予回应。
汪兴文依然忙得无法与子女共进晚餐。
这顿饭桌前只有三个人。
汪颖了解三人间的血缘关系,也明白哥哥爱姊姊,但她不敢乱讲话。
汪洋没话可讲,唐净非不想讲话。
都吃饱了,正待离桌,唐净非就近接了一通电话。
找你的。
她看着汪洋说。
随后,她猜出他被来电者质问了一番,最后他摔上电话。
她会不会马上过来把汪家烧了?唐净非问他,似笑非笑。
她指的是冯国琳。
管它的,来了再说。
他叹气。
你回来住是天经地义的事,她应该没胆来才是。
没什么事是她不敢的。
她抬抬眉。
我倒希望她立刻过来,我刚好把话跟她说清楚。
他也朝她抬了抬眉。
我早就要国森劝她放手,如果她还想缠你,那我只好把话跟她讲清楚了。
他哼一声。
讲什么。
除了我,你谁也不爱。
还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他含怒上楼回房。
姊,哥干嘛生气啊?汪颖仿佛一下就习惯如此称呼唐净非。
姊说了你也不会懂,反正他是生我的气就对了。
唐净非笑着说,她认了这个妹妹。
为什么呢?他还是可以跟你结婚啊。
小女孩觉得自己没弄错。
其实他不是──我知道。
汪颖的困惑又回到脸上。
你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他生你的气?他有权生气,我的确亏欠他。
那你就同他道个歉嘛,他这个样子会持续多久啊?我很怕他迁怒到我身上来耶。
我已经开始弥补他了,就不知他要气多久。
她拍拍汪颖的肩:你放心,我会尽快让他消气,不会害你跟着遭殃。
喔。
☆ ☆ ☆唐净非已在汪家住了一个月。
她对汪兴文没有称呼,难得见上一面,她也不主动找他讲话;汪兴文见女儿口肯回家住,不敢奢求其它事,于是也有意无意地避开她。
汪洋明摆着不想跟她照面。
早出晚归,连假日也不待在家里。
这些她都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
倒是冯国琳没上门找碴一事教她很意外。
你妹最近怎么好像销声匿迹啦?她约了冯国森见面。
奇怪吧?他笑着问。
是不是汪洋告诉你,他最近都没受到国琳的骚扰?他没说,是我自己发现的。
是吗?他还是笑,难得她会主动约他见面,他还处于兴奋之中。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是什么原因使你决定回家住的?你先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你说国琳没去烦汪洋这件事?嗯。
她被詹恕白追走了。
你那个开俱乐部的朋友?是呀,两人已进入热恋,国琳最近心情很好,也没那么大小姐脾气了。
那她是真的在谈恋爱了。
她吸了口气,心中颇为感慨。
好了,现在该我回答你的问题。
我会搬进汪家,为的是要挽回汪洋对我的爱。
两人本来是在校园里漫步的,这话教冯国森驻足。
别停下来,继续走。
我马上就解释给你听。
她先迈步向前。
往事如烟,她从头细说如烟的往事。
冯国森久久不能言语,在听完故事之后。
他在整个聆听过程中都没打岔,渐渐明白了一切。
我很了解汪洋的个性。
他终于开口。
虽感失落,但也明白唐净非不曾欠他什么。
一旦他爱上一个女孩子,就会爱一辈子。
你需要的只是时间,总要让他平衡一下心态嘛。
谢谢你。
这些话我很受用,我现在很需要鼓励。
没有抱歉,她对冯国森只有感谢。
嗯,如果需要支持,欢迎你随时来找我。
☆ ☆ ☆暮蔼渐深,唐净非眼前的画像逐渐模糊。
她已经在丁禹的卧室里待了很久,一直还注视着墙上的油画。
油画里的白衣少女是丁禹,画的右下角有一个英文字母T。
T代表唐,这幅人像油画是丁孟唐的作品,丁禹一直收藏着。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事不关风与月。
唐净非认为妈妈会让她姓唐,是为了纪念自己和丁孟唐的一段情缘。
丁孟唐必定是个才情饱满的男人,才会让不同的两个女人爱他一生。
而这个男人是她妈妈的情人,是她所爱之人的生父。
她绝不学妈妈那样,不敢争取自己所爱的人,退让了又含恨而终;她也绝不效法丁禹,因为失去所爱而毁了周围所有的人、毁了自己。
她的问题单纯多了。
她走出丁禹生前的卧室,带上房门时看见刚上楼来的汪洋。
在我妈房里缅怀什么?他停在她面前,淡淡地问。
她轻叹一声,为他眼里那愈来愈深的执拗和冷酷。
仿佛他骨子里孤傲冷漠的老毛病又犯了。
我想搬回去住了,走之前四处看看,没缅怀什么。
搬回去?他略抬高音量。
回你那个‘在台办事处’吗?她收下挖苦。
不,我准备关闭那个办事处,那两个工作人员可以退休了。
我自己则回巴黎去。
她说得不卑不亢,他却极力按下怒火。
那里才是你的家,对吗?是呀,在那里,我有一个完整的家,有疼爱我的爸爸、妈妈。
我承认自己太贪心了,她认真地望着他。
他们给我的已经够多了,我却不知足,非要回来一趟,回来揭开自己的身世之谜,回来一探上一代的恩怨纠葛。
可是最后我却发现,这么做是多余的,我不该回来。
二十多年过去了,汪家并没有出什么事;如果我不曾来,那么也许再过个十年、二十年,等上一代人百年之后,汪家的秘密便如石沉大海,再不会有人知道,你也就不必承受这么沉重的心理负担。
她停了好久。
汪洋,我但愿自己不曾见过你。
最后一句话再次激怒他,这次他发出怒吼──你竟敢说这种话?有人逼你来认识我吗?没有!是你亲手主导了与我相识、相恋的一切一切,现在竟然又对我说,你但愿不曾见过我?你也亲口对我说过,不管将来如何,你会永远爱我,现在竟然告诉我,你要回巴黎去?他急喘着:你耍弄我一次不够吗?她就在等他发脾气,说出来他才有可能得到平衡。
我以为你希望我离开。
虽然知道他不可能这么想,但想起他平日里的冷淡态度,她还是忍不住委屈的口气。
我──我搬来汪家住,为的就是你。
你说我利用你也好、耍弄你也好,我都没资格喊冤,可是我发现你是不打算原谅我了,那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你——气不过,他上前抓着她的肩直摇:你可不可以不要用这么冷静的态度对我?你可不可以跟我吵架?吵架你会不会?你这种没有温度的表情会让我想起我妈对我爸的态度你知道吗?我不要你这样对我,不要!她闻言先是一楞,但很快就想起他说过的话:不论是夫妻或情侣,从不吵架绝不是好事,就如同他的父母──好!她掰下她肩上他的手。
既然你是这么想的,那我也不必维持什么气质跟风度了。
我老实告诉你吧,原先我是想替自己赎罪,所以才心甘情愿搬来跟你住在一个屋檐下,看你几天脸色,好让你满足一下虚荣心,顺便让你一享受一下你以前声称过、也享受过的一大堆权利,谁知你不但不领情还拿起乔来,弃我如敞屣。
我的容忍度毕竟有限,别说我回巴黎之后爸妈会立刻捧我回手掌心上,就算我还是孤儿,没人要、没人疼,我也不会再留在这里继续看你的大少爷嘴脸!我就是再不济,也不至于没出息到这个程度!她突如其来的一串话震住了他,没发现爸爸和汪颖已循声上楼来了。
哼,这次我绝不耍弄你,说走就走!她不看刚上楼来的两人,直奔自己的房间。
哥,你们在吵什么呀?汪颖仰着脸问他。
而汪兴文只是盯着他而已。
他还不知如何回答之时,唐净非又出了房间,拎着个旅行袋越过几人下了楼。
儿子呀,你还发什么愣?还不快去拦住她?父亲一句话,汪洋这才追了下楼。
还来得及。
他在大铁门外拦住她了。
放手!他放手,她也不再向前走。
跟我进去吧,这时候你根本拦不到车子。
她立刻打行动电话到平日光顾的计程车行,让他知道马上就会有车子来接她。
接着又打了一通给帮她订过机票的旅行社工作人员,要人家代订飞巴黎的机票。
然后,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他根本不在一旁。
十分钟过后,他开口了,以法语。
吵架是为了和解,我没说要让你走。
很抱歉,我不随便跟别人吵架,通常我是吵过就不打算和解了。
以后我们吵完架就和解。
没有以后。
每次吵过架我都先向你道歉也不能和解吗?哪有所谓的‘每次’?一次就够了,跟你说没有以后了你听不懂是不是?唐净非!他怒喊:我真是受够你了!那你还站在这里干嘛?进屋去不就解脱了?你──你还在耍弄我对不对?就算是吧。
反正在你眼里,我本来就是个工于心计的人,是个骗子,我接近你是有目的的,爱上你也不是真心的。
为了避免再受我的迫害,你还是别相信我曾经对你说过的甜言蜜语,别相信我曾经对你表示过的虚情假意。
你妈和我妈势不两立,说不定现在还在另一个世界里继续对立,你最好还是离我远远的,免得你妈死不瞑目!这些话使他忿怒不已,额上泛出青筋,猛地一步上前,他扯下她手提的行李,双手扼住她的手腕,却气得说不出话来。
她惊觉自己把话说得太重了。
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形容你妈──你还是恨她,对不对?不,我没有。
我只是觉得……她哭了。
觉得她一点也不希望我们在一起。
虽然以前你总说她赞成我们相爱,可是我知道那绝不是她真正的想法。
也许她曾经如你所言,并不真的希望我爱上任何一个女孩,可她却在临终前承认自己错了,要我原谅她,要我去找你,你知道吗?她抬起泪眼。
你是说──她醒悟了。
可是她却结束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我妈太好强了,承认自己失败之际也决定结束她失败的一生。
此刻她的泪是为丁禹而流。
对不起,对不起……难忍一腔悲情,她痛哭失声。
汪洋于是拥住她。
现在你还认为我们不能和解吗?她在他怀里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能,还是不能?她点了点头才回答,带着点委屈:是你要我跟你吵架的。
你不觉得吵这一架很必要吗?我们不是都把心里真正的想法说出来了吗?这样不是比把话藏在心里好吗?好什么?她钻出头来仰望着他。
你刚才抓得我手好痛喔。
对不起。
捧着她的脸,他吻去斑斑泪痕。
终于,他的唇滑向她的。
他们忘情拥吻,直到计程车来丁,四片唇才分开。
我的车来了。
她说。
我知道。
他请司机掉头,同人家道了歉。
现在呢?她问得十分难为情。
跟我进汪家门,做汪家人。
她不肯迈开步伐。
你还犹豫什么?问完他就拉她进了大门,没费太多力气。
☆ ☆ ☆两人进屋之前,汪兴文和汪额已早一步各自回房,他们知道这两人的紧张状况已经解除,暂时不想问什么。
汪洋洗过澡之后前来敲唐净非的房门。
我要睡了。
她隔着门说了一句,知道来人是他。
我还有些话想跟你说。
说完他就推门而入。
把门关上。
她说。
我不希望有人听见我们的谈话。
他关上门,背贴着门板。
知道我要说什么?大概能猜个七八分。
她在床沿坐下。
把机票退了。
他上前与她并坐。
不行,我还是要回去一趟。
那你也不能马上走。
他考虑片刻又说:下个月初好了,那时候我才有空陪你回去。
陪我回去?嗯。
去拜见你的爸妈,顺便告诉他们,我们要结婚。
喔。
她毫不忸怩。
见她没说什么,他安慰地点了下头。
你到现在还不肯认自己的生身父亲,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她不语,心中挣扎得厉害。
还不肯原谅爸爸?他这才伸手揽住她,口吻真像是她的哥哥。
爸当年的确有错,但是你应该了解他不是蓄意那么做的,他已经自责那么深了,也一直想弥补对你的亏欠,你还不能原谅他吗?他这一生过得并不真的称心,严格说起来,他的悲剧色彩未必比他周围的人淡。
我的生父、母亲和你的母亲都解脱了,为什么你不让他解脱呢?他还活着,不是吗?如果你曾仔细看过他,就会发现他已经老了,这一年老得更多。
他语重心长地开导她:净非,我想你外婆给你取这个名字,用意多半也是希望看见每个人都能想得开,至少应该提得起、放得下,你不认为吗?心将流水同清净,身与浮云无是非?她喃喃道。
是呀。
往事如烟,就让一切不堪回首的往事都随风逝,烟消云散,我们还是能拥有一片蓝天。
渐渐地,她放松了姿势,将头枕上他的肩。
你已经进了汪家门。
他提醒道。
所以我已是汪家人?她的口气也缓和不少。
他轻笑一声,吻了下她的发。
不管你是继续姓唐也好,或者改姓汪也罢,迟早你得喊他‘爸爸’。
她侧头噘着嘴看他。
你认他,我就是他的半子:不认他,你就是他的媳妇。
喙了下她高蹶的嘴,他又道:你没有第三种选择。
汪洋!她瞪他。
嗯?你好贼哦,谁给你这种权利,让你这样对我说话的?不是你给的吗?他摊了摊双手。
是吗?你不生我的气啦?不是有人不甘愿被人利用、被人耍弄,人家都低声下气到登门求饶的地步了,他还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吗?她吸了口气。
我给的权利?你稀罕吗?我告诉你,刚才你要是没留住我,我真的会一去不回,你信不信?谁说我提不起、放不下的?我才不会像我妈那样,守着情人给的信物,孤孤单单地过一辈子,我一定会想办法爱上另一个男人的!比方说,像安东尼这样的男人?他扬眉扬声,眼底却是对她的透彻了解。
你──好了好了,赶在她恼羞成怒之前,他拥她入怀。
你忘了我是‘小人’啦?我又用小人之心度你的君子之腹,你就再原谅我一次吧,好不好?她在心里笑他故作可怜状,也相信他们以后每次吵过架,他都会先道歉。
知道她气已消,他又变得严肃。
明天起,你开始试着喊爸一声‘爸爸’吧。
第一声一定是很困难的,但是喊过一次之后,你就会慢慢习惯的。
好,我愿意试试。
她的口气也认真,转头又对他说:为了你,我愿意试试。
不只为我,也为爸爸,更为你自己。
嗯。
她用力点头之后,接住他的吻。
他们吻得温温地,慢慢地。
汪洋,我想跟你合奏G大调夜曲,现在,好不好?他在她唇边轻笑一声。
为什么笑?我以为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已如鼓琴瑟,不需要下楼弹钢琴了。
你是说你今晚不回自己的房间了?这不是我的权利吗?就算是吧。
她不打算收回他的这项权利,因为那也是她的权利。
不过我还是想先跟你合奏G大调夜曲,好不好嘛?他于是暂停绵绵的吻。
好。
互视片刻,他取下她颈上挂着的项练。
这是我亲生父亲送给你母亲的东西,现在总算有了归处,而且是最好的归处。
她打开了心型盖子。
这朵紫萝兰将因我们灌注的真爱而复活。
嗯。
他喙了下她的唇。
萧邦的G大调夜曲是我母亲最喜欢的一首曲子,她也曾沉醉于一段属于她和我孟唐叔叔的爱恋时光。
所以我才想跟你合奏这首曲子。
我懂。
他牵她出了房门。
我们用‘心’合奏这首夜曲,相信我妈一定会听见的。
不,是我们的妈一定会听见的。
她纠正他。
汪洋,我是真心的。
她也许有错,但是也因为她的缘故,我才会与你相识、相恋。
你说得没错,我最后的选择一定是你。
嗯。
他感动莫名:我早就选择了你。
选我所爱,爱我所选?选我所爱,爱我所选。
除了吻,他们什么也不想做。
两人花了好长时间才到了一楼的钢琴旁,坐下来之后也没有哪个动手去打开琴盖。
如烟往事已远去,他俩眼前有的只是蒙蒙情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