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2025-03-29 10:54:40

从汤房里出来的小鱼,抖是不抖了,不过完全变成一副霜打柿子的模样——彻底蔫了。

等他浑浑噩噩地回到房间,又迷迷糊糊地被抱上床之后,感觉到背后不同于以往的毛茸茸、软绵绵,变成硬邦邦、热乎乎的强壮身躯,才似乎想起了什么地回过头来,问:你要和我一起睡吗?虽然平日在礁石岛上天为帐地为床时,他们也是靠作一堆,南海上凛冽的海风对于丹饕厚厚的长毛来说不值一提,庞大的身躯蜷成团状把敖翦包裹在毛堆中央,任得外面海风呼啸,敖翦都能睡得温暖安然。

不过眼下既然有舒服的床铺,为什么丹饕还非得挤上同一张床?丹饕变成人形的身体就算没有兽相那般巨大,可也魁梧庞大得足以把一张宽敞的床铺占去大半。

若是并排同眠,敖翦要么就被挤下床去,要么就得被挤扁地贴到墙上。

躺在他身边的丹饕嗯了一声,想了想,吩咐道:此处不比百幻浮洲,危之百倍,需得小心。

敖翦不解,不廷胡余虽然看上去有些奇怪,但一直对他们极是慷慨热情,为何丹饕要对他小心防备?不过既然丹饕这么说,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于是点头,认真地答应并谨记于心:我知道了。

虽然没有皮毛柔软的覆盖,床铺剩下给他的位置也少得可怜,但是不管是人形,还是兽相,那种仿佛来自远古的沉稳气息始终萦绕在敖翦身边。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同塌而眠的温暖。

半夜里的海风摇曳了椰树的影子,灌木沙沙作响的声音掩盖了草丛下细微的动静。

只是对于在锁妖塔里能听上下三层妖怪动静的丹饕来说,试图隐藏在海风中的声音还是太大了点。

丹饕没有急着动弹,侧过头来看了看熟睡的小鱼。

月光从窗外射进来照在了蓝色的鳞片上,柔润而光滑,反射出细碎的萤华,虽然在旁人眼中,这般人形而鳞肤可以说是怪模怪样,但对于见过无数古怪妖物的丹饕来说,小鱼这模样还算挺顺眼的。

睡着了的小鱼没有了白天里的懦弱,变得很放松。

也许是太习惯在强大的存在面前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所以他在所有人面前一直都是战战兢兢,挣扎求存。

半松的拳头搁在脸旁边,指尖连着近乎清浅水色的透明蹼膜,好像一戳就会戳破的纱。

此刻闭着眼睛呼呼大睡的他,居然还撅着小嘴打起小呼噜,如果还在水底的话,估计还能吹出几串泡泡。

忽然敖翦动了一下,却并不是醒来,只是抬起来手摩挲一下近身的位置,摸到了丹饕板硬结实的腹部,大概是在睡梦中感觉到了温热的躯体,于是很不客气地蹭过来,脑袋搁到丹饕腋下的位置,然后用冰凉凉的鳞片贴住火热的身体得到了热度后,继续满足地吐泡泡。

于是丹饕更不想动了。

扰人清梦,那是非礼之举。

他另一边没有被压住的手臂慢慢垂下,食指外伸轻轻点落,锋利的指尖与地面轻触的瞬间传播出一阵异样的波动,这波动在屋内并无声响,却在离开屋墙之后在平整的地面出现了古怪的动静。

地面上泥土翻动,一头头黑泥怪物慢慢爬起来,像是从远古觉醒的猛兽抖动身躯,把多余的泥块甩落地上。

非似活兽之形,而更似一具具以青铜灌形而塑的雕像,其凶猛庄严,活灵活现,竟与敖翦额上之饕餮纹印极为相似。

而泥兽躯体上流镌细云雷纹,纹饰精美,虽为泥胎,月下却见青光熠熠,彷如青铜炼物,威风凛凛立于四方。

此时灌木被风吹得更急,游鳞沙沙之声亦渐难掩藏,但泥兽依然不为所动。

草丛间青光一闪,骤见无数青鳞毒蛇从灌木下游出扑向竹屋,泥兽就像听到了一声号令,毫不畏惧地扑上前去与毒蛇缠斗。

泥兽身上缠满了青鳞毒蛇,然而毒蛇虽是牙尖毒恶,但对于是泥巴作成的泥兽却无法造成伤害。

泥兽张开大口,咬了青蛇就直接将其吞入腹中,或是用沉重的足爪踩断蛇身,转眼间就把蛇群杀伤过半。

树丛中忽然响起一声哨音。

群蛇马上停止了攻势,如潮水般往后迅速退入灌木丛。

泥兽亦无乘胜追击之意,蛇群一退,它们便又站回原处,如同一尊尊雕塑毫发不动。

未几,不廷胡余就像夜里出来散步观月的闲雅仙人出现在林影之外。

一条额顶有一点朱砂红印的小青蛇从草丛间游出来,灵敏地蹿上不廷胡余的手背,咝咝吐舌,仿佛因为适才的吃瘪而不甘,不廷胡余轻笑未语,那小青蛇便顺着他的手臂游到他鬓边,随即没入其中,蛇身于发丝间化黑隐去无踪。

第二天一早风清气爽。

敖翦出了竹屋,四周依然是美景醉人,椰林树影,花果清香,完全没有半点泥兽蛇群恶战过的痕迹。

早点也已准备就绪,均是精致之物。

见有皮簿层多外酥内软的煎饼子,糯米包裹了椰子丝、花生仁碎粒馅,滑而不黏的薏粑,各式各样的早点,以白瓷的碟子细心装点,不多不少,正合了早上尚未大开的脾胃。

少不得是敖翦的鱼鳔,居然以枸杞、红枣、桂圆等干果炼以冰糖同烩,做了甜羹。

敖翦没有想过竟还有这般吃法,不由得尝了一口,只觉是齿颊留香,清甜的羹汤拌入去了水分而甜味更重的干果,吃起来完全是不同于常的口味。

吃下去整整一盘后,居然还有些意犹未尽。

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一碗满满的甜羹推到了他的面前。

敖翦吓了一跳,连忙看过去,便对上了不廷胡余的温和笑脸。

你既然跟在饕兄身边,到了本座这里,便不必太过客气。

他用眼睛示意敖翦去看正不拘小节甩开腮帮子,吃早饭跟吃中饭一样气势磅礴的丹饕。

敖翦有些不好意思,连忙道谢。

不廷胡余但笑不语。

敖翦也不敢胡吃海塞,毕竟之前受过教训,只是吃够了分量便就作罢,不过就算是这样,他还是忍不住捂住嘴打了个小饱嗝。

忽然听到坐在身边不远处的海神轻声一笑,顿时困窘不已。

看到敖翦变深之后有点发紫的脸色,不廷胡余那双漆黑的瞳孔更见深邃难明。

抽开有些露骨地视线,不廷胡余转而挑拣了一片柚子,亲自给剥了皮,给敖翦递过去之前还细心地问:能吃些生鲜瓜果吗?敖翦犹豫着点头。

不廷胡余便鼓励地将水果放到敖翦面前的小碟子里:只试一点应该无妨,如果真不想吃,便不要勉强。

谢谢,您太客气了。

敖翦老实地点头,取了柚子一点一点地啃果肉。

之前匆忙,还未及问你的姓名。

不知可否告知本座?难得有人想要知道他,敖翦连忙放下手里的果皮,认真地回答:我姓敖,单名翦。

哦?姓敖?照例说,敖姓之人凡间亦有之,但在四海之中,水族之内,却唯有龙王姓敖。

不廷胡余自己也剥了一块,边是品尝边漫不经心地问:莫非与那海龙王份属近亲?啊?啊……关、关系不大……敖翦说了谎。

面前这个男人毕竟是南海海神,说不定与父王有故。

他不想让父王为他的事情担心,如今天柱坍塌,南海想必一片大乱,父王年事已高,又抱病在身,若还要记挂他被妖怪掳去必令病情加重。

反正一个织窗纱床帏的鲛人对龙宫来说用处不大,要是以后他被丹饕吃掉了,父王还是不要知道的比较好,就当他是贪玩跑去鲛人族跟着外祖父不再回来,反而不会令父王为他伤心难过。

不过他说谎的功力显然还有待提高,垂下的眼帘半掩了心虚不已的琉璃珠眼睛,手脚更是不知往哪摆的尴尬。

像不廷胡余这样已经在世间渡过了数不清年月的海神,又岂会看不出他蹩足的谎言。

不过不廷胡余却没有拆穿他,笑道:敖翦?是个好名字,翦乃初生翎羽之意,初生者无伪,无邪,不染尘世污秽,简单淳朴,看来你的父母对你寄予厚望。

敖翦并不知道他的名字还有此等涵义,不由有些愣了。

直到眼前阴影靠近,吓得他往后一缩,不想对方只是比他更快地在他的脸上挑去了一小颗残留的柚子肉,并未为他的失礼而怒,朝他一笑,接过仆人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手。

对方一翻好意,自己却误解了,敖翦当下觉得更不好意思。

不廷胡余注意到两股视线,侧目一旁,对上抬头看向自己的丹饕,虽然他的化形质朴粗豪,但却依旧难掩千年岁月洗礼的精悍。

于是身体稍稍退后了些,笑道:难怪饕兄到哪儿都带着你……又意味深长地一笑,昨夜还与你一屋同眠。

敖翦对于他故作暧昧的话完全没有一丝害羞尴尬,一起睡没什么好奇怪的啊!他们之前在海上也是睡在一块的。

虽然更喜欢柔软又厚密的长毛,睡在里面就像被橘红色的火焰包围,昨夜人形的丹饕却让习惯了孤枕而眠的他,完全享受到睡觉的时候旁边有人陪着的安稳感觉。

不过……饕兄打瞌睡的时候若要觉着饿了,可是会把身边的活物一口吃掉哦!细长的眼睛从眼角处扫了抱臂一旁的丹饕一眼,你不害怕吗?害怕。

琉璃珠的大眼睛很老实地表达了他内心的惧怕,反而让不廷胡余这个能言善辩的人一下子给噎住了。

而坐另一边的丹饕闻言也不急于辩解,咧嘴一笑,吞下半盘大海虾。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难得不廷胡余还记得那么清楚,大概是记恨自己不小心咬掉了他的尾巴吧?趁他睡着的时候凑过来,不廷胡余怕也是不怀好意。

敖翦的心思就更简单了,他本来就害怕被吃掉啊,至于什么时候被吃掉也不是他能做主的,当然如果能够稍微商量一下,确定个日子什么的,可能会比较好,让他有个准备,不过看丹饕这般没个准数的吃食习惯,估计也就是那天心血来潮没吃饱就把他给啃了。

……咳咳……万年以来初次感到完败的无力,不廷胡余喝了口茶,挤出点笑容,你真是个有趣的小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