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25-03-29 10:54:39

海市,为蛟蜃吐气而成,海中缥缈之洲。

凡人若有机缘一睹海市,只见得是楼台城郭,碧瓦飞甍,能辨宫殿墙垣、亭台楼阁,乃至车马,人影来去。

但若行舟追赶,却又渐远,始终未能靠近,待大风扬起,吹散幻境,再难觅其踪影。

曾有博学善文者沈括著之《梦溪笔谈》载,登州海中时有云气,如宫室台观,城堞人物,车马冠盖,历历可睹。

此时三只巨蝶飞了约两个时辰,她们背上的两位客人,丹饕倒是还好,敖翦却何曾试过在天空中飞翔?御风而行跟在地上走、水里游的感觉绝不相同,凌空于海面让他既是新奇又不免紧张得浑身紧绷,幸好旁边有稳坐如山的丹饕,敖翦下意识地紧紧贴住他,不敢稍离半分。

丹饕任他靠着,偶尔低头看看那瞪大了好奇的琉璃眼珠子,明明害怕又不想闭上眼睛错过自天空饱览大海浩瀚的敖翦,虽此去百幻海市路程遥远却也并不觉着无聊。

忽闻敖翦惊呼:快看!是海市蜃景!他便顺了他手指方向看去,果见远处海域上出现了一副巨大的海市蜃景。

虚无缥缈间,宫阙华丽,辽阔之境连亘百里。

巨蝶展翅横空,追赶般赶上了转眼便要消失的幻境,破空而入地穿入厚重的蜃气之中。

这层蜃气原是白雾之状,极为厚重,巨蝶破雾而前,竟亦飞了一刻的功夫。

待穿透之后,眼前骤然开阔,便见海面上一弯浮洲。

洲上筑有华贵白玉殿宇,楼阁列栋间接有桥梁石道,缥缈蜃气缭绕其中,如梦如幻,只怕是蓬莱仙岛也不遑多让。

待低空飞掠而过,更可见这洲上均是七彩蝶人,形貌纤弱姣美,偶尔振翅跃动轻灵,娇笑打闹,洲见繁花似锦,蝶影翩翩,胜似人间仙境,俨然是一方小国模样。

待巨蝶降落于浮洲之中的宫殿门外,见是太子归来,马上有卫兵入内通传。

蝶族太子方化作人形,便见有一位宫衣美妇拍翅而来,将太子搂入怀中:我的王儿!你可回来了!你若有什么损伤,叫娘如何是好?美妇又亲又抱,太子平日倒不觉什么,可如今旁边有丹饕在看,便不想他觉着自己像个三岁娃儿,便推拒道:母后!又没什么事,你别大惊小怪的!不过他显然是多虑了。

丹饕正忙着把看呆了的小鱼从蝶背上抱下来,瞧着他那副一双眼睛不够使、毫不掩饰自己很好奇,就觉着比起瑟瑟缩缩的模样更是有意思,遂决定让小鱼多看一阵这样的海市奇景,反正食物都端上桌了,也不急于一时。

蝶王闻讯亦匆匆赶来,太子便将这二人带回来的缘由说了一遍,蝶王皱了眉头,就算是有恩于蝶族,重酬便是,贸然带两个来历不明的人到百幻浮洲实在欠妥。

当下打量二人,敖翦一看就知道是个年轻的鲛人,而另一个年纪稍大的中年男子却看不出来历。

百幻蝶族在南海上也算是一方望族,只可惜除了媚术与狐族相较,其他法术却极是一般,根本无法与丹饕这般的上古大妖相比,蝶王自然看不出丹饕真身。

蝶王正要斥责太子鲁莽之举,可那美妇好不容易见宝贝儿子平安归来,哪里还听得丈夫斥责,当下泪痕斑斑地抱住儿子。

蝶王无可奈何,只好应下让这两人在百幻浮洲留一夜,不能再多。

太子心里可不高兴了,但就连一向纵容他的父王也板起了脸,只好点头答应。

回头却见丹饕并未理会他的费心安排,反而一直守在那个土包子一般看得目不暇给的鲛人跟班身边,不由恼了,几步上前,喝那敖翦道:看什么看!没见过海市吗?敖翦被震回了元神,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仍是坦然点头:确实不曾见过。

对方这般老实,反而让以为对方会说谎狡辩而预备了好些讽刺之言的太子语塞当场,脸色一红,便懒得与他计较地看向丹饕,语气虽仍倨傲,但声调放软了不少: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丹饕有些被打扰的不悦,但人间做客,讲的是为宾为客,献酬交错,礼仪卒度,笑语卒获。

在别人府上作客,还是节制一些比较妥当,于是便回答道:吾名丹饕。

哦!太子装作不甚在意,眼梢一挑,本太子名叫瑞珀,你可得记住了!敖翦只道需要彼此介绍,便连忙说:我叫敖……瑞珀对一个随从的名字没有半点兴趣,听也懒得听,翩然转身只留下漂亮的蝶影,敖翦不及说完,只好作罢。

婢女带他二人下去安顿,瑞珀想一并前去,可美妇担心儿子好不容易见着了怎会让他离开,不得已只好随她一同回宫。

蝶族对外来者颇有戒心,蝶王虽答应收留他们一晚,却有意将二人安排了在宫殿一角极为偏僻的房间,又暗地里派去守卫监视。

待安顿了房间,婢女问客人需何种膳食。

闻敖翦说吃的是鱼鳔,不由露出厌恶之色,百幻蝶族虽生在南海上,却不喜鱼腥之物,自然不可能会有鱼鳔这类的食物。

敖翦怕她为难,便连忙摆手道:没关系。

浮洲四面是海,我自去寻些吃食便是了。

婢女实在不愿沾得满手鱼腥,对方既然要自行觅食,那是最好不过了,转身退下。

敖翦没想到对方没问丹饕吃什么,大概是以为他也是吃鱼鳔的,正想叫住她,不想丹饕大手一伸却将他拉住。

丹饕蹲下身来,他身材太过魁梧,即使半蹲之状竟亦几乎与敖翦同高。

就见他竖了一根手指头在唇前,嘴角翘起了深刻的笑弧,故意压下的声音低沉神秘,内容却是足以让这浮州上的所有白幻蝶毛骨悚然。

洲内皆为吾食,何急一时?敖翦向宫里的人问了路,与丹饕走出了皇宫。

浮洲之上弥漫了一层如雾如幻的蜃气,宫外的居处也与皇宫一般以白石砌成,亭台楼阁,巧夺天工,到处栽了各式奇花异草,所有的鲜花都开得灿烂夺目,仿佛不受四季影响,散发花香不但甜腻,更有醉人之魅。

花丛间美色如云,南海蝴蝶不愧有百幻之称,女子妩媚,男子俊美,有幻化百变之魅,他们背上硕大的翅膀或红、或黄、或蓝、或绿,纹路千奇百怪,灿烂耀目。

他们身上裹着轻盈的纱衣,不似凡物,似透非透,似实非实,阳光下更见得有萤光折射。

这纱衣下的曼妙身段若隐若现,酥胸半露,藕臂裸足,蝶人爱美,并无半点羞涩之意。

敖翦这般浑身是鳞的异相走在其中,便似在争相斗艳的百花丛中突然突兀长出来的怕丑草。

引得百幻蝶族人纷纷侧目,更甚者掩嘴嘲弄轻笑。

这些敖翦全不在意,反而不敢多看地闷头往前走。

敖翦这般绝不是因为他自惭形秽,更不是见了许多美人所以害羞,其主要的因由……是因为一旦想到这些漂亮的人很快就会被身后的大妖怪吃掉,心里多少有些为虎作伥的惭愧。

再说了,仓库里的存粮跟餐盘上的热食打招呼……那算个什么事啊?二人来到洲边之处,抬目不见远海,蜃气就像一个巨大的半圆形球体将整个浮洲笼罩住,连日光也被遮掩大半,近岸处倒是风平浪静。

敖翦想要直接跳下去捉鱼,被丹饕拦下。

想到之前小鱼下海险些被虎蛟吃了,虽说他现在脑门上有他的饕餮纹印,不过眼下百幻浮洲乃他族之地,丹饕虽说不惧,但对于这条自保能力不足的小鱼来说,还是小心为妙。

丹饕不许,敖翦也没问因由,但不下海去如何能捉到海中游鱼?南海七太子呼风唤雨的本事没多少,更没有饭来张口的福气,一向自给自足的龙太子有一双灵巧无比的手。

他显然没有被难倒。

凡人不如海族水性之好,可他们却常常捕得大量渔获。

便见他伸手下水,细长指甲的蓝色手指在海水中不住穿动,指腹之间仿佛连了半透明的皮翼,渐见指尖所动处,光影成形,待半刻功夫,就见他手臂出水,扬手一掀,一张渔网从水下被他抽上来,甩动间珠玉飞碎,网绳玲珑透亮,彷如轻纱却又强韧有力。

南海出鲛绡纱,泉室潜织,一名龙纱,其价百金。

丹饕虽知鲛人有巧比天女云裳的织造之术,却未曾一见。

如今见敖翦在转眼间赤手织出渔网,便不由心中赞叹,无怪世人谓鲛人为异宝,趋之若鹜。

然后看着青年抱起渔网,跑到海边开始撒网捕鱼。

绡纱入水不濡,自是比麻做的渔网不易潮湿腐烂,加上网眼细密,更易于捕捉小鱼虾米。

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渔网,估计让真正的渔民见了,定是奉为不世神物。

只是如果那位工本身不善其事,便就另当别论了。

敖翦曾经见过渔船上的凡人抛网捕捞,只不过他也是海族,见了那大大的渔网自然是掉头就跑的,更不可能去仔细研究怎样捕鱼。

看他像模像样地抱着那一大捧的渔网走到海边,往前一抛,力度不足加上手势不对,渔网就像乱麻纠结成团啪嗒!落在海里,完全没可能网到半条鱼。

他只得把网拉了回来,又甩了一遍,这次好点,不过仍旧没有散开。

连续抛了几次网,敖翦已是气喘吁吁,可他并未就此放弃,反而很有越挫越勇的势头。

歇了口气,鼓足了力气,用力往海面一丢,网终于被抛了出去,非常有张力地罩了出去。

敖翦大喜,却再眼看网就要落下的时候,忽然来了一阵海风,绞纱轻盈当即就被吹了回头,兜头给他罩了下去。

渔网被他织得细密,又软又韧,就连小鱼都逃不走,就更不用说慌乱间急于挣扎的敖翦了,当下是越缠越乱,笨手笨脚地乱扯一通之后,最后竟把自己给卷成一个茧子。

瞧着本来是撒网捕鱼,可没想到把自己给捕到的小鱼,一直抱臂作壁上观的丹饕没忍住吃吃笑了出来。

这算不算是凡人所说的作茧自缚?挣扎不出来的敖翦实在没办法,只好躺平在岸滩上,瞪着一旁笑个不停却不来帮忙的大妖怪。

便算是食物,也不能这般戏弄的!颇觉伤了自尊的敖翦用最后的力气翻了个身,那后背对着丹饕,决定要保留作为一份存粮的最后尊严。

可这反而换来丹饕更大的笑声,发自胸腔的大笑强而有力,在岸滩上传开到附近海域,仿佛能震开层层蜃雾传到外面去,放肆得很。

瑞珀好不容易摆脱了母后,对于她来来去去都是那些话他早已厌烦,于是便借口说累了,当娘的自然舍不得儿子受累,便住了话头,仔细吩咐了婢女,方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太子寝宫。

可没想刚才瞌睡连连的太子待她一走远了,便睁开了眼睛,这眼里哪里有半丝疲惫?心里惦念着丹饕,他哪里睡得着?对那个才相识不到一日的男人,瑞珀莫名地只要想到便浮躁不安,心如兔跳。

本想与他亲近一些,可转念一想自己乃蝶族太子,又岂可纾尊降贵地去讨好一个异族男子?心里七上八下,眼见天色渐暗,终于忍不住一咬牙,一跺脚,找了个食盒把之前母后带过来的食物装了个满。

他可不是要讨好那个男人!既然说了赏赐,他当然得兑现诺言。

于是太子殿下神气十足地飞出了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