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的大街自夜宵禁後再无人迹,然而在两旁黑暗的侧巷内却是挤满了逃避兵灾的难民。
以为进了城邑就能够活命的难民,却发现这里根本就没有他们立足之地,背井离乡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手头的一点财帛也早在进城门後被迫上交的苛捐杂税中典当得一干二净。
连容身之所都没有的难民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住在窄小的巷子里,环境太恶劣,谁还会在意身上的衣服满是污垢,头发里长满了虱子,肚子太饿的时候,地上跑过的老鼠、爬虫也成为难得的美食。
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一个裹著斗篷歪著头沈沈入睡的难民,没有人注意到他至少三天没有动过。
尸体腐烂的气味混杂在巷子各种臭味里,让人一时很难分辨死亡的气息。
鬼疫,蠢蠢欲动。
浸毒的爪子伸向不远处一个重病的女人。
就在此时,横伸出一只带著尖利指甲的大手将那鬼疫爪子牢牢抓住。
鬼疫大惊失色,试图挣扎,然而常人不该有的勾爪在指力慢慢收紧陷入了鬼疫爪,令它根本挣脱不开。
男人站在混乱的小巷内,像一团阴晦的黑暗,蓬发的阴影遮了大半张脸。
月光挣脱了重云的封锁,一丝朦胧月色探入巷内,男人的嘴角慢慢向上翘起一个诡异的笑弧,咧开的嘴露出了两排森利如兽的牙齿。
不等鬼疫惨叫,胸膛的位置已被一条手臂穿透,类似心脏的黑色块状被男人抓在掌中,抽回送到嘴边,张嘴咬了一口,利齿撕咬鬼疫心脏,虽没有血肉模糊之象,但形容却极为悚人。
只是夜深人静,此地又是死角,巷子里的人自顾不暇,岂会有人去关心理会。
那鬼疫被一口一口撕著吃掉,男人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地看向墙角那个被鬼疫盯上的女人。
过了一阵,慢慢弯下腰,抽了抽鼻子嗅了几下似在分辨,突然一抬利爪,便要像对待鬼疫般将女人的心脏挖出!噌──链环绷紧的声音於死寂般的巷内响起,男人忽觉咽喉一紧,整个人被凌空扯得向後飞起,嗙!!一声巨响砸在墙壁上,陷下去一个大坑。
纵然是恶兽,那也是血肉之躯,顶多不过是皮粗肉厚了些,受下重击又岂是无知无觉的道理?男人喉咙发出愤怒的咆哮,抬头看向将他锁紧的粗链尽头。
稳稳站立在土墙上的青年盔明甲亮,冠发齐整,手肘上抬,指腕之间攥紧黄金链条,淡淡看著底下撞得灰头土脸的男人。
男人抖掉身上灰尘,耸身跃起,如兽般前肢著地在墙壁之上半伏身躯,蓬乱头发下满带戾气的精绿瞳孔一闪而现。
这个女人一身病气,已是将死之状。
长舌舔了舔嘴唇,毫不掩饰垂涎之状,难得是个吃斋念佛的善人,不吃浪费了。
青年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只问:你喜欢吃善人?男人咧开嘴笑,利齿森森:善者肉美嫩滑,恶者肉酸难食。
特别是忠信之人,最是美味!青年闻言点头,并不曾因为他话中骇人之意而露出诧异,反而看来颇为理解。
素有传说,穷奇知人语言,逢忠信之人,必啮而食之。
这二者,便是入荆州除鬼疫的腾戈与奇煌。
奇煌见他点头表示理解,看似无意阻止,心里大喜,却未料对方又来一句:可是你不能吃她。
一时恼恨,竟忍不住自口中发出野兽低嗥。
她要病死是她的事,你要吃她,却是不能。
放屁!!老子以前可没少吃人!谁人管得?!青年眼神骤然一冷,掌握成拳,那本来松垮垮的链条骤然收紧,力带蛮横将高大的男人一并强行扯近,扯紧的锁链死死锁住奇煌的咽喉,绝了这恶兽的呼吸,只让他顿时痛苦不堪,咬齿龇牙。
锁链没有一点放松的意思,腾戈揪著憋得脸庞扭曲的男人,不紧不慢地道:你可以躲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吃。
否则,一旦让我闻到腥气……定然不饶。
手腕一紧,勒到极致的锁链让男人觉得他的喉骨都几乎被压碎,痛苦不堪地只能张开嘴巴无声地应诺。
腾戈手掌张开,松下锁链。
男人脖子上被勒出了一层淤青的痕迹,骤然恢复的呼吸让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唾液也不及吞咽滑出银丝垂挂滴落。
看了他这般狼狈之状,腾戈眼中不曾有一丝怜悯。
忽闻得大街上一阵铜铃声响,城内宵禁,竟有人公然违扛军令?!却见青石街上人影晃动,旗幡飘摇,约有十数人,手上高举火把,身上穿的是宽袍大袖,走在前面的几人手里捧著莲花金盏,指头取了盏里的水往四方点撒,後面的人抬著一定黄幔软轿,里面坐著的人隐约难辨,只能勉强看到人影。
闻其中一人张口叱声:奉天地,顺五行,太平道,灵符水,信我者,得永昌!这声音一起,窝缩在巷子里的难民马上跑了出来,纷纷跪拜在道路两旁,求赐符水治病。
只见从黄幔之中探出一根九节杖,软轿停下,众人口中高呼:恭迎天师!那轿子上的并未露脸,只听里面传出声音:信我道者,只需叩头思己罪过,得赐符水饮之,可愈百病,离众生苦!我信!求天师赐我符水!我信!我家小儿病重垂死,求天师赐仙药!难民一拥上前,献上最後的一点财帛,争前恐後只求换取一杯符水。
那些手捧金盏的人看来已是习以为常,利落的将金银财帛收拢交与身後之人,而後将金盏中的符水倒入那些伸过来的破烂瓦碗。
其时正当战乱无常之际,百姓流离失所,正是何求慰藉,富人更沈迷於符咒、炼丹之术,黄巾之乱,正是因太平道道人张角聚众而起。
虽为诸侯所灭,但受太平道所惑之人仍是遍布青、徐、幽、荆、扬、兖、豫八州,信以符水为仙药。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腾戈站在人群之後,冷冷看著队伍从面前经过,他的眼睛并不看那黄幔软轿,却只盯著队伍後面尾随的阴影。
符水治病,不过是为了广收门徒,惑人耳目之用。
凡饮符水,得病或日浅而愈者,则云此人信道,其或不愈,则为其不信道,不过是自圆其说的显浅法门。
那些未能成形的鬼疫之魅尾随其後,便与食腐的野豺跟在强盗马後一般道理。
有趣。
如此一来,省却了他不少麻烦。
百姓得了符水千恩万谢,目送一行数人远去,然後纷纷散去,然而在队伍之後,一名青年从人群中脱出,跟在後面。
他神色淡然,看来不过是走自己的路,但是城中宵禁,只有连官府都不敢招惹的神仙方士方敢横行无忌,而跟在队伍後面堂皇大方的青年则更显突兀。
队伍的人似乎也发觉了後面跟著的尾巴,所谓太平道,说白了就是乱党张角所创,如今黄巾之乱尚未平息,诸侯们腾不出手来理会这些骗人钱财的小打小闹,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敢公然在邑内宣扬,只是趁了夜色出动。
如今见有人跟随,又是个身穿盔甲的青年,也不知是何身份。
队伍开始加快了脚程,偃旗息鼓收了铜铃卷了黄帆,七拐八扭地往小巷里走。
然而他们很快发现,虽然後面尾随的青年看似走得很慢,步履稳健,并没有一丝焦急,但无论他们走得快跑起来了,回头的时候都会发现青年在月下被拉长的影子。
如果他们心里不慌,再看个仔细,会发现那影子,似人非人,似兽非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