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那个天师不过是打著行善积德的幌子欺世盗名的伪君子,但首先,他是一个人。
而滕根、穷奇虽为世人除鬼疫,但首先,它们是凶兽。
凶兽噬人,莫论因由,难容於世。
凡间多有修道之人,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他们或许不屑与那些打著黄老道旗号,蓄养弟子,自命仙师的天师为伍,平日避居深山老林,学道炼丹,但他们却容不得凶兽杀人夺命,为祸人间。
更何况其一者,乃被舜王放逐的四凶之族!虎啸山林,烈风拔地盘起,几乎把山林夷为平地。
云从龙,风从虎,呼啸的黑色狂风中,那头凶悍的猛兽张开双翅,露出两排狰狞森利的牙齿,慢慢走向被打倒在地的几名所谓的得道高人,走动之间羽翼收折,身躯拉长,棘鬃化作蓬头长发,走到为首的中年道人面前。
歪了歪头,分腿蹲下身来,捡起一片被兽爪踩碎的桃符,精绿的兽瞳露出不屑之色。
度朔山的鬼虎尚且见我就抖,你们想凭此等虚有其形之物来降我?抓著桃符的手稍稍用力一捏一搓,便将之揉成碎末。
传说上古之时,有兄弟二人,曰荼,曰郁,住度朔山上桃树下,简百鬼,鬼妄入,援以苇索,执以食虎。
故桃符为仙木,能御鬼驱邪。
却不想那头吃鬼的老虎,尚且惧怕那穷奇凶兽,更何况此等借形慑邪的东西?高大的男人双臂著地,上身伏前,便是化了人形,也仍是似极了一头野兽。
凑上前去,嗅了嗅,又自舔了舔嘴唇,嘟囔著:自以为是的人不好吃,不过总比没有的好。
也罢,将就了……边说,边一把将面前的人提了起来,道人被他抓在手中竟是如同提起一个孩童般轻而易举。
獠牙的嘴巴在眼前张开,而即将成为怪物果腹之物的竟然是自己,生死之间那道人甚至顾不得施展什麽法术,只能本能地又蹬又踢试图挣扎,可惜拳脚打在男人刚韧结实的躯体,犹如蚍蜉撼树,只让那恐怖的怪物因为猎物的鲜活而感到更为高兴。
眼角獠牙落下,突然一阵金光晃花了道人的眼睛,力度一失摔回地上。
待他好不容易看清楚,就见那怪物嘴里被镶上了一个类似箍在骡马口鼻上的黄金辔口,令其只能从喉咙发出愤怒的呜鸣之声,一根连著辔口的锁链将怪物限制在离他三尺开外,而控制著锁链的,竟是一个身穿盔甲的青年。
几名道人可说是捡回一条小命,他们互相搀扶著爬起身,不由打量那青年,见他不过年过弱冠,相貌丰俊,英姿飒爽,也不知是哪家诸侯麾下小将。
又见无论怪物如何挣扎,始终无法挣脱嵌紧在面上的禁锢,便知道那黄金辔具绝非凡品。
这青年看来并非同道中人,但此时见穷奇被擒救了众人一命,便纷纷上前与青年稽首施礼,为首的道人言道:多谢这位将军出手相救,我等乃鹤鸣山张天师门下弟子,适闻此地有凶兽作恶,欲以降伏,不想……唉,惭愧惭愧,这凶兽好生厉害,我等不是对手,险些便早了毒手。
这青年面相清隽,眉间淡淡疏离,扫了几名道人一眼,并未回答,转头看向四肢著地此刻犹如野兽般从喉咙发出低吼的男人。
对方不搭理,那道人极是尴尬。
蜀之鹤鸣山,乃天师张陵得道之地,道法高深,传说能使鬼吏,能驱妖邪,所创之五斗米教,更为世所尊崇。
却不曾料到这青年居然全不买账,手一扯,强行拉了那妖怪便要离开,道人愕然之间连忙上前拦阻:将军且慢!!青年停步,略略皱眉。
道人连忙说道:将军留步,此乃上古凶兽,大意不得!将军还是将它交给我们带回鹤鸣山,交由嗣师处置吧!青年淡淡扫了他一眼:你们要如何带他上路?道人一时语塞,他们连抓都抓不住这只怪物,更不用说捆绑上路,寻常绳索是绝对不行,於是不由看向那青年手上禁锢怪物的链条辔具。
心中均想这青年既不是修仙之人,想必是偶有奇逢得了这降魔的宝贝,便又觉著如此宝物落在一个不懂道法的人手里实在浪费。
便忍不住道:敢问将军手中宝物从何而来?青年道:山中偶得。
道人点头,问:将军有所不知,此物能降妖魔,并非寻常兵器……道人斟酌了一下,虽知要对方借这宝贝一用实在有些不通情理,但眼下凶兽成擒,却又不能计较其他其他,便道:贫道有个不情之请。
青年浅淡的眼神让道人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乃站在佛前通天神眼之前,一切隐晦之思被彻底看透,语气一窒,但还是硬著头皮说道:不知将军能否借这宝物一用,待我等将凶兽押赴鹤鸣山,自当原物奉还!青年没有回答,突然手腕一翻,只见那辔口立即变形收缩顺了锁链落到青年手中,几名道人见他放开穷奇,登时大惊失色,慌忙退开。
只是那凶兽虽然得了自由,却亦不敢放肆,朝那几名道人咆哮几声,竟仍是半坐地上并未立即扑上前去撕咬。
那宝贝在青年指间敛去金光,化作十字羯磨杵,见得众道士看得目瞪口呆,冷冷一笑:这不是什麽仙家宝贝,是诛妖的兵器。
凶兵噬主,似你们这般连真形都看不出,拿上手,就得被绞作粉碎。
这、这……几名道人面面相觑,似是不信,青年见他们神色,嗤笑地伸手将羯磨杵交出:如若不信,但可一试。
道人们始时也是犹豫,但见青年手中的宝贝光华四溢,也不由蠢蠢欲动,心想说不定是这青年言过其实,语出恫吓想他们知难而退。
那为首的道人整了整衣冠,咳嗽两声,道:贫道虽道行尚浅,但为了降妖大业,只管一试!言罢伸手过去自青年掌中取过羯磨杵。
青年居然也任他拿走,脸上不见惋惜之意。
道人抓住羯磨杵,开始也有些紧张担心,但觉得握著黄金杵身指间只是略感冰冷,并无大异,当即面露喜色,若这宝物当真如青年所言之神奇,这岂不是认他为主了吗?!几名道人见他拿了宝贝,隐隐露出豔羡嫉妒之意。
可不等那道人高兴过来,忽然听到有东西掉落地上的声响,感觉就像有什麽从自己身上掉落了,低头一看,赫然看到地上掉落的竟然是他的五根血淋淋的指头!手中羯磨杵不知何时化作十字刃形,刀锋何等钢利,竟让他感觉不到切断手指那一瞬的疼痛。
啊!!──十指连心,更何况五指齐断?!剧痛传来,那道人凄厉惨叫,然而未等他撒手丢掉这柄凶器,便在下一瞬,那十字利刃飞旋而动,眨眼之间血肉飞碎,白骨寸断,竟将他整只右手绞作碎末!!其余道人见他惨状面露惊恐,但暗地里又不由庆幸适才未曾抢在前头,否则这碎掌之人便是自己。
绞碎了道人手掌的凶器转瞬划空而归,落回青年手中,却是安安稳稳地不动分毫,刃面不曾沾上半星血污残肉,足见其锋利之度已是匪夷所思。
惨失一掌的道人几乎痛得昏去,然而剧痛每次在他眼前发黑之际又将他生生扯回。
道人又恨又怒:你、你这妖人施妖法害我!定是那凶兽的同夥!!当下气急败坏地叱那身旁愣了似的几人,还不快去把这妖人拿下!!青年摇摇头,淡然说道:我并非妖人,这也不是什麽妖法。
我之前已经说过,兵凶,则噬主,你却偏要一试,如今断了手,与我何由?荒谬!你、你这是狡辩!快拿下妖人!!那几名道人此时方回过神来,纷纷举起桃木剑要扑上前来。
青年皱了眉头,没有动作,但手中本来不过每片半尺左右的刃锋骤然伸出二尺之长,闪著寒光的刀锋,若似实在那般飞速回旋,恐怕碎的就不止是一只手那麽简单。
几名道人赫然止步,哪里还敢上前。
只剩下那个受伤的道人气急败坏地咆哮怒喝,可偏偏手下人并不听命,裹足不前。
青年不再多说,抬步前行,那几名道人不敢阻拦纷纷让出道来,青年并不回头,喝叱道:跟上。
嗷──那凶兽所变的男人朝青年的背影一声低哮,竟真是乖乖尾随而去。
林中几名道人更是面面相觑,此时方才急急忙忙给那为首的道人疗伤。
妖人!!我饶不了你!!饶不了你!!断去一掌的道人怒恨交加,就像枭鸟凄厉的叫声在山林回荡。
你是故意的。
男人的脸庞遮掩在过度蓬乱的头发下,只露出的下颚的脸部线条棱角分明,按理说当是张粗犷的脸孔,难怪凡人看来会将他当做乌丸狄戎等蛮夷之人。
腾戈没有停步:何以见得?名曰奇煌的凶兽很是意兴盎然,似乎发现了比美味的人肉更吸引他的东西。
你明明可以直接将之驱走,偏以神兵诱之,令其为贪欲所迷,断去一掌。
如此一来,便叫那些道人知了厉害,日後若再想纠缠,便先要掂量,自己的本事是否高得过那鹤鸣山门下弟子。
腾戈并未急於否认。
那道人虽是愚笨,有一句话他没有说错。
风过无痕,就像青年嘴角的一抹浅笑,我你同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