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静了,锁妖塔什麽时候变得那麽安静?没有了祸斗的窃窃私语,也没有修蛇滑过房梁的索索,更没有山蜘蛛明明有八只脚却自以为无声无息的脚步。
他打了一个盹,做了一个有意思的梦。
梦里有一条蓝色的小鱼,他把它在海里捞上来,却没有一口吃掉,还养在身边,甚至带它到处闲逛……真是一个难得的好梦。
哗──哗──哗──声音?是海浪。
锁妖塔什麽时候坐落到海边了来著?就算是斗转星移,时移世易,那也不至於沧海桑田到昆仑丘都成大海了吧?丹饕睁开眼,昏暗的光线令视野有些模糊难辨。
可是他至少知道这里绝对不可能是连一丝阳光都透不进去的锁妖塔。
屋顶是简陋的茅草,空气中有鱼腥的味道,屋外阴云密布,看似要下大雨。
身体有些沈重,脊椎的部位隐隐疼痛,虽然得到了充足的歇息,但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被浮丘击中之後碎裂的脊骨,而且还跑了几千里的路,估计骨头都碎得够彻底了,若非他是头上古大妖,只怕连爬都不能够。
他没有看到敖翦,心里有些奇妙的错落感。
小鱼离开了吗?应该按照他的吩咐躲藏到无人的山林洞穴里去了吧?滴滴答答──沙沙沙──雨水打落在茅草上,看来简陋的屋子居然挺结实的,并没有一丁点漏雨。
屋子虽小,却能遮风挡雨,让人有种温馨的感觉。
丹饕有点艰难地试图挪动身体,但显然是有些勉强,於是他想用手去扶,这才发现手部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纱布,像不存在般轻柔,非凡纱可媲,这是……鲛绡?!是小鱼?小鱼还在?!眼下的状况,似乎并不如他预想。
至少,小鱼没有走。
他环顾这间屋子,虽然简陋,但是锅碗瓢盆都挺齐备,看来是有人在这里生活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正是困惑,外面有了声响。
阿剪!真有你的!又打到大鱼了!一个成年男子的声音。
回应对方的,是丹饕熟悉的声音:得多谢李叔您把渔船借我,这一篓鱼是谢礼,您可别嫌弃。
这、这可怎麽说的!阿剪你也太客气了!我这脚摔伤了本来就出不了海,渔船放这也是放。
敖翦声音显得挺大方的:收下吧,李叔!呵呵……那我就不客气了。
对了,你那哥哥怎麽还没醒,都大半年,还没点起色吗?嗯……唉,说起来你们俩兄弟挺可怜的,怎就那麽倒霉遇到风暴呢?船沈了不说,你哥还弄伤了身子昏迷不醒。
幸好有你这个弟弟,咱们这村全都是穷人,帮衬不了什麽。
不过真看不出你这小胳膊小腿的,打渔倒是好把式!老头子!你在那里唠唠叨叨地说啥哪?还不快给我回来!一个女人大声地吆喝打断了他们的话,听似小声嘀咕却又像故意让人听到的音量没有逃过丹饕的耳朵,也不怕给传染了那古怪的病……来了来了!娘儿们小心眼,你可别在意!李叔的声音远去,屋门从外面被拉开,一个高瘦的身影在逆光中,带著雨水的湿意,手里提著好几个装满鱼的大竹篓。
他把蓑衣脱掉挂在门口的位置,然後把竹篓里的鱼倒入一个巨大的水缸里。
青年洗干净了手,去倒了一碗水,可不是自己喝,端到床边,当他看到张开了眼睛的丹饕,竟一时愣在原处。
大……大妖怪……粗犷的脸露出了让他安心的笑容:小鱼。
声音有些沙哑的低沈,但至少是清醒的,敖翦总算是回过神来,喜出望外地扑了上去:醒、醒了!还……还好吗?!有哪里疼吗?要、要不要喝点水?饿了对吗?我在缸里养了很多鱼,吃点吗?看他紧张又手忙脚乱的模样,笨拙,却是最直接的反应。
丹饕抬起手,够触碰到了敖翦的脸:汝问何多,应答何者?敖翦愣了愣,连忙将他扶起身,然後把碗送到他嘴边:那麽先喝点水。
事实上他每天晚上都会倒好一碗水,准备给每天都可能醒来的丹饕喝。
尽管只是一个简单的决定,可丹饕还是相当敏锐地觉著敖翦有些不同以往。
因为他并没有向以前那样一味地等待,而是率先做出了对病人来说比较应当的选择。
丹饕没有拒绝,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口水。
尽管这绝对不是煮开的水,不过要一条从出生就住在海里的小鱼生火煮水确实有些难,不过生於上古的妖怪并不在意这些,水能够解渴就行了,可没有凡人那麽多的讲究。
伤口还疼吗?敖翦摸著丹饕受伤的手。
尽管这些已经是他所能找到的最好最昂贵的药物,但伤口却一直都不见恢复,万幸的是大妖怪除了昏睡不醒之外并无其他见险的症状。
不过这些对於丹饕而言实在不算什麽,自上古时就经历无数与神族大战的大妖怪可没有那麽矜贵,断几根骨头,烧焦点皮肉只是疼了点,只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回扛过天塌之灾,伤得是有些狠了。
丹饕习惯地抬手,拍了拍敖翦的脑袋:尚安。
汝何不听吾嘱?想起丹饕昏倒在海岸边上,却要他独自离去,敖翦有些气恼。
不过对上丹饕沈稳老练的目光,他不敢当面闹才不要听话的任性。
你教的化形术我学会了……这渔村里的人都挺好的,收留了我们……不过我说了谎……对於欺骗了那些善良的村民,敖翦心里其实是愧疚的,但这些谎言却是必须的,世间的凡人再怎麽善良,对於异族还是排斥并恐惧著,他们以为我们是兄弟,遇到了海难流落到这里……附近的李叔还把他的渔船借给我……他有些小奸猾地笑,其实我都是直接下海捉的鱼,不过不能让他们知道,所以我才会假装著出海捕鱼。
一席话令丹饕有些意外。
看来敖翦没有像他想的那般需要别人看顾,相反,他不但瞒过了凡人,好好地在渔村里生活,还能把受伤的他照顾得很好。
不过要一个人驾船出海,而且为了避人耳目还需要走远一些,再来还要下海捕鱼,这般来来去去,比起渔民单纯地撒网捕鱼要更花气力,敖翦一定更加辛苦,难怪半年下来他又抽高了不少,身体也更扎实了。
可惜鲛人的身子骨薄而轻盈,估计这辈子是无论如何都跟粗壮搭不上边了。
昏暗的光芒中,他注意到敖翦虽然皮肤的颜色不再是海族的蓝色,但仍然保持了凹凸不平的鱼鳞外表,显然他仓猝间学到的化形术并不完全,只勉强把自己的皮肤变得像凡人,鳞片却依然表露在外。
敖翦注意到丹饕的目光,不由为自己没学好法术觉得羞愧不已:我没学好法术……到天亮了还没能把身上的鳞片隐藏起来……幸好渔村里头曾经也过一个人患上一种奇怪的病,浑身皮肤上会长出像鱼鳞一样东西,所以他们以为我也是得了这种病。
丹饕这下明白了为何方才那个村妇会这般说敖翦,大概是害怕自己的丈夫被这种奇怪的病传染。
一个外来人本来就不容易被封闭的村落所接纳,何况他还带著一个昏迷不醒的负累,再加上一身奇怪的鱼鳞怪疾,只怕敖翦没少挨白眼,更少不得在摸索的过程中吃苦头。
心里不由得更对这小鱼不得已的坚强心疼怜惜。
已属极好。
他用受伤的手抚摸青年的头发。
见丹饕清醒过来的兴奋此刻已平静了,敖翦觉著自己好像一片羽毛从高崖经历了半年的时间慢慢地往下飘,直到今天晚上才终於触碰到平整的土地。
这半年来无时无刻地担心著被发现身份,又挂心著丹饕总不见转醒,无论身心都已是极累,此刻即使丹饕还没好得完全,眼下仍躺在床上不能动,可他觉著无比安心,觉著……自己已不再孤单一人。
他爬上床,像之前的那些夜晚那样,躺在男人强壮的臂膀边,听著他平缓的呼吸声,还有足以温暖他冰凉皮肤的体温。
丹饕看著怀里的青年以极快的速度陷入睡眠,甚至还打著可以吹泡泡的小呼噜,安稳地让人舍不得吵醒。
於是尽管他有些饥饿,尽管水缸里的活鱼非常的吸引,可是他还是横过手臂,把怀里的小鱼搂得更近些,好让他冰凉的皮肤被温暖,睡得更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