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愁言愁,忧言忧。
卸戎甲,酌至友。
对一群习惯了噬人命而活的豺狼,都邑的安逸生活就像把他们圈养在羊圈里,然而天狼军军规深严,隗天狼更颁下严令,除校场之上可容伐刃,若有私斗或伤及平民者,斩立决。
故此囤积了不少精力的野狼难得见到狼头出言约战,闻风而来的士卒马上围上一大圈。
有跃跃欲试者,亦有旁观指点者。
一时间哗声四起,哗然大笑的,呐喊助威的,可惜叹气的,当然,还不时有重物沉重砸地的声音。
知无玥倒是不慌不忙,喝过了略嫌粗糙的茶水润喉,方才起身出去瞧热闹。
邹延见他是隗天狼的贵客,自然也不敢怠慢跟在身侧。
便见围观的圈子越来越多人,有人嚎道:已经是第十六个了!!话音刚落,嘭!嘭!实实在在的人肉砸在泥地上的声音,闷哼加哀号,隗天狼稳稳的声音不带一丝喘息:算错了,是十八。
知无玥与邹延挤进人群,便见隗天狼此时抱臂胸前,站于圈中,地上横七竖八地趴着几个被他狠狠摔在地上的步卒,挣扎着连爬都爬不起来,只能由他们的同僚把他们给拖出圈外,免得碍着下一轮比试。
射箭、驭车和角力乃是军中兵卒日常训练的项目,但凡孟冬之月,便由将帅进行检阅,以观军中训练之成果,其中角力更被极为看重。
须知青铜兵器极易折损,战时若失去兵器,徒手作战的技巧便变得极其重要,角力便是在没有任何兵器的情况下,以徒手搏击,用身体、臂力致胜之道。
知无玥淡笑地看着这个场面,就听旁边围观的士兵议论纷纷。
有人赞叹道:十八个了!将军大人真是厉害!你不知道吗?彭衙一役,将军血战连场连刀都砍崩了,最后竟只身冲入敌军,徒手摔杀三十敌兵!!那么说,今日将军已是手下留情了?……隗天狼放下双臂,好像方才连御十八人众不过是开打之前松了个筋骨,颂了颂肩膀,马步开弓半座,拉出架势,双拳缓缓捏合,指关节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如同捕猎狼鹰般凶戾的眼神,盯着仍站在面前不远处,犹豫不决的十名步卒。
爽快些,一起上。
众士卒慑于其威,居然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不过后面围观的人又怎容他们退却?也不知是谁伸手出来一推,把站后面的一个倒霉鬼给推了一步,他撞到了前面的人,前面的人又再撞倒前面,那挑战的人以为要冲了,前面那几个无可奈何只好叫嚷着冲了上去。
来得好!!隗天狼咆哮一声,迎身而上,马步下沉,左臂前探,肩顶人腹,就将冲得最前的那名士卒整个凌空掀起,狠狠摔砸在地。
步未停顿,随即扫出一脚,踢在另一人胫骨之上,那人啊呀!一声惨叫翻倒在地。
角力乃两两较力之斗,隗天狼下盘稳健如山不可撼,臂力如熊轻而易举便嫌翻一个百五斤壮汉,故此冲上来的人根本无从近身已被狠狠摔落地上,转眼间那群扑上来的家伙都被他一人一下摔倒在地。
校场上的泥地没有任何防护,直直砸上去虽说不致损伤筋骨,但还是能疼得龇牙咧嘴。
若换了普通人,早就举手求饶,然而天狼军的士兵却是有股难言的韧气。
虽知不是对手,却也并不放弃。
其中一个看上去领头的悄悄打了个手势,地上面刚才还趴着惨叫的人就像灵猴般一跃而起,从四面八方扑了上去。
隗天狼可不管对方有何战术,伸手一拉就把人给掀下来。
可这回敌手变机灵了,摔下去一个马上有两人补上,大有前赴后继的势头,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其他人见机冲上前去,抱脚的抱脚,箍臂的箍臂,哪里还有什么规矩可言,全都变成地痞流氓街头斗殴的架势了。
隗天狼也不在乎,眼中掠过一丝激赏:有进步!!他不是迂腐之人,若是在战场这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血腥地,还要讲礼仪仁德的话,还不如直接把自己的脑袋给割了双手捧送敌人。
将军,你……你可服输?把他死死绞住的兵卒好不容易喘着气问了出来。
今日——有几名士卒露出喜色,虽说是以多欺少,但能让天狼将军认输,说出去也是大有面子!痛快!!隗天狼怒吼一起,如同狂虎出栅,只见他肩臂之上的衣服竟被下面着力隆起的肌肉撑紧,几乎裂帛而展,浑身劲力一吐,猛虎摇头,臂起脚踢,当即把身上挂着的几个兵丁给摔了出去,个个是嘴啃泥的狼狈。
隗天狼过去,蹲□,与适才问他是否认输的兵卒非常认真地说道:下次不要再说那么些废话,他指了指自己颈侧,后颈,腋下等位,然后右拳捏实,砸在左掌之上,直接一拳敲下去,就赢了。
被摔个头昏脑涨的士兵不住点头,隗天狼站起身,见已无人上前挑战,便招呼邹延过来,吩咐给今日敢上场挑战的兵卒都与钱银嘉奖,以表其勇,于是乎又是一阵多谢将军大人!的欢呼。
隗天狼扬声大笑,从一名兵卒手里取过外衣,路过伸手一勾便把知无玥给拉出了圈外。
众将士见将军走了,忍不住对适才那场角斗议论纷纷,或是赞叹将军神威,或是商量下次用何种方法可败将军。
怎么样?舒服了?知无玥递过去一块汗巾,看他神态清爽,可比窝在府里养伤的时候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隗天狼随便擦了擦汗,便笑道:找人练练手,总好过在家里举石头。
邹延追了过来:将军,请稍后,末将马上叫马车过来送二位回府。
不必了。
隗天狼挥挥手,一手将人揽了过来,此时附近人声鼎沸,反而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这般说话,便闻隗天狼压声与邹延吩咐道,邹延,这几日都邑不太平,我可能有段时间不能过来。
你吩咐下去,没什么事不要让人随便进出营房。
听好了,除非我或者这位知先生前来调兵,否则即使有我亲书的手令乃至虎符,亦不能调动天狼军!听明白了吗?邹延神色一紧,马上抱拳应诺。
隗天狼忽然咧嘴一笑,拍拍他的肩膀:有你在,我自也不必担心。
言罢,不等邹延会意,便拉了知无玥离开大营。
==========================================二人离开军营,回城路上,一路上默而无语,隗天狼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知无玥突然道:看来请教是假,你今日刻意将我带来军营,却是别有用心。
那场角力,想必也是有意掩人耳目,免得隔墙有耳。
隗天狼苦笑:先生见谅,天狼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如今邑中流言四起,乱象已生,这五千天狼军,乃是保护赵相平安的最后屏障。
知无玥不得不佩服这个男人,他或许对权力争斗并不通晓,然而他仿如野兽的本能却敏锐地感知到将至的危险,并为此做好了布置。
既是最后屏障,为何你不亲自带领,却要交付与我?隗天狼道:我与赵相交好,若有人欲害赵相,必定先寻借口将我困住,更可能借虎符调动兵马。
到时候便要辛苦先生跑一趟,到大营调集天狼军保护赵相离开新田。
知无玥眼神一深:将军此举,只怕不能善了。
天狼军要护赵盾,只怕就要蒙上叛乱之名,而隗天狼乃一军之将,岂能脱得关系?!隗天狼并非不知,他坦然道:我的天狼军护的是晋国,既然赵相是我晋国栋梁,我护他,有何不可?……知无玥不语。
只盼这不过是我作杞人之忧,多此一虑。
远处的新田城渐现眼前,城池宏大壮观,只是春期雨密,一层厚厚的阴云在不知不觉间笼罩了那里大片的天空,日光被遮掩云后,不知何时才能拨云见日。
通往新田的路上走着一列列的车队,正带着互市的货物入城,也有满载而归的商贾引车出城。
连年征战,好不容易稍有缓和,百姓们在乱世中求得活命、温饱已是不易,谁又顾得上理会宫中争斗,国主为谁?知无玥忽然停下脚步,看向隗天狼:无玥能得将军坦诚信任,自当不负所托。
只不过,将军需答应无玥一事。
先生请讲。
将军他日若当真遭奸人所困,需记无玥一句话。
知无玥眼神深邃,让隗天狼亦不由凝神以闻,尺蠖之屈,以求伸也。
龙蛇之蛰,以存身也。
他伸手过去,握住隗天狼的手臂,力度,足够让他感觉到他的存在。
凡事不可冲动,最要紧,是保住性命,待无玥领兵来援。
你可应诺?隗天狼呆呆看着他半晌,然后咧嘴笑了,嘴角深刻的弧度,诉说着男人愉悦的心情。
其实他知道,自己本不该将知无玥卷入争斗漩涡,只是眼下得他信任而能当此大任者,却唯知无玥一人。
故此他犹豫多日,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然而情势却容不得他多作犹豫,迫于无奈,方下此决定。
却未料到知无玥并未拒绝,更未因他的自作主张而生恼,反而担心自己的安危。
如此良友至交,岂能不让人心感叹慰?隗天狼抬手按在知无玥的手背上,略是一紧:先生之言,天狼谨记。
知无玥也笑了。
荀家乃世族公卿,子弟都是相貌不凡之人,知无玥容貌并非那种病态的柔美,相反,糅合了为将的杀伐决断,又有一份离世的超脱自在,那一抹发自内心的笑容,便如雨后晴日,隗天狼居然有些移不开眼去。
便又听他说:将军如此信我,想必已把无玥当作朋友。
隗天狼不知他此言何解,只不过他心里早已视他为友,便也就老实点头。
知无玥道:既然你我以朋辈论交,无玥也就不需要再尊称‘将军’了吧?隗天狼想了想,忽然悟到对方也曾是号令三军的大将,如今虽已离位,然而傲性仍在,又怎得常常自称草民,尊称自己将军?便连忙点头道:对,对!是我大意了!知无玥挑眉一笑:我想将军误会了。
人前尊卑要分,但私下,无玥唐突,不知将军的友人如何称呼将军?隗天狼抓了抓头发,有些为难。
他自幼父母双亡,投身军旅常年在那种人命转眼即逝的战场上打滚,稍微谈得来的人,转眼间便身首异处,变成冰冷的肉块。
如今虽贵为晋国将军,手下兵戎无数,但却依然没有半个朋辈至交。
赵盾看重的是他的勇武,只要是隗天狼领军,晋国可无忧。
邹延是他的副将,对他心存敬畏,岂敢与之论友?恍然若悟。
难怪,他会舍不得知无玥离开。
原来他还是会觉得寂寞……一直以来,都盼望着当他卸下盔甲,解去戎装,隗天狼不过是隗天狼,而非晋国天狼将时,有一个可以陪他喝酒的人。
忧可言忧,喜可言喜,愁可言愁。
作者有话要说:跬步在积,以至千里!!要弯铁筷,继续努力~~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