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治世臣,民之主。
朝前寐,贼感之。
周制有定,沐浴之礼记于《礼记》。
五日则汤请浴,三日具沐。
其间面垢,镡潘请缋;足垢,镡汤请洗。
浴用二巾,上絺下绤。
蒯席澁,便於洗足也。
履蒲席,衣布晞身,乃屦,进饮。
只是似隗天狼这般长年征战沙场,满身血污也不过下河一洗,有时千里行军,别说五日,便是十日、二十日扛着盔甲在烈日之下也是这般过来,更别说讲究那些烧淘米水洗脸,温水洒足的礼制。
故此就算回来都邑,他也少管那许多规矩,不过他倒顾虑知无玥乃至世家出身,可不像他这野狼般的粗俗:若无玥不喜共浴,我再命人给烧桶热汤送去你房中便是。
知无玥回神,收摄思绪,淡然一笑:将军多虑。
言罢解下腰带,掀下衣袍,大方袒露身躯。
隗天狼与之相交多时,知无玥一向恭谨守礼,故还是初次在他面前袒露身体。
与隗天狼浑身绷紧着力的肌肉不同,知无玥的身体有着属于世家子弟的白皙,尽管他亦曾征战沙场,立下惊人战绩,但身躯上并没有过多狰狞的伤疤,匀称几乎堪称完美的比例,每一寸都仿佛能在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特别是他一双手臂,一双能够射出精准无比的连环箭的手臂,修长有力,达至平衡。
知无玥涉水入汤,也如隗天狼那般寻了个位置靠坐下来,确实没有比热汤更解疲乏,他长长舒了口气。
隗天狼见他随意,自是欢喜,之前颓靡下去的兴致又复抬头。
无玥可还记得你我之约?知无玥正散开发髻,清理发间的杂乱之物,闻言点头:自还记得。
今日我虽收获颇丰,却始终不及无玥!知无玥来了兴致,将军何出此言?二者收获应在伯仲之间才是。
隗天狼摇头道:无玥山中所获若定比我多……知无玥莫名。
然而隗天狼嘴角的笑弧渐深,继续说:至少多了两个人。
知无玥眨了眨眼:莫非将军想将那些都烹作糜羹不成?本是玩笑而已,却未想隗天狼却想了想,沉声说道:也无不可。
你吃?他在齐时,曾闻有雍人易牙,善调五味,渑淄之水尝而知之,为献媚不惜烹子献糜于齐君桓公,得信于公。
然其人空有烹技,却是心术不正。
桓公未听上卿管仲之言,后亲信易牙、竖刁。
桓公得重病,易牙与竖刁作乱,填塞宫门,筑起高墙,内外不通,乃令桓公饥饿而死。
隗天狼却笑:无玥误会了。
往日在战场上没少饱饮人血,人肉却是谨谢不敏。
知无玥见疑,但他心思聪敏,很快便明了隗天狼之意。
敲山震虎,亦无不可。
蒸汽弥漫中的两人相视而笑,知无玥道:将军该早有打算,离开时做好标记,好派人回头收拾。
隗天狼摇头:恐怕回头再去,只怕也没有剩下什么了。
既是暗刺,又岂会留下线索?当真再寻回去,大概是连血迹都埋了个干净。
尽管在热汤中精神放松,但隗天狼却慢慢皱起了眉头。
在战场上一丝一毫的变化都可能左右生死胜负,危险对于隗天狼来说,就像渐渐逸散的血腥气味,而此时弓弦弹响之声、走马厮杀之声不绝于耳,猛然平方在汤池边的拳头捏紧。
这一回的刺杀绝不可能是无缘无故!隗天狼猛地从池水中站起,飞快地爬出水面扯过外袍草草披上,知无玥见他神色紧绷,亦未怠慢,紧随其后出水,问:可有不妥?赵相有难!待他二人遂赶往相府,行至相府门前,闻得内里骚乱之声,披挂盔甲的侍卫在大门戒备,显然已有事发生。
此时一队甲兵迎面而来,为首之人隗天狼认得,正是那日于宴上所见,赵盾之族弟——赵穿。
赵穿行色匆匆,显然也是刚刚收到消息赶来,一见门前两人当下认出隗天狼,不及施礼,便拉住隗天狼诉曰:天狼将军,兄长遇刺!隗天狼神色一凛,反手握住赵穿手腕,急问:相国可有受伤?赵穿只觉手腕被捏得如同骨断之痛,他乃襄公之婿,平素养尊处优,岂受得隗天狼手劲,当即疼得满头冒汗,话都说不出来。
一旁知无玥见状侧上前来,轻搭隗天狼小臂,轻声道:将军且莫着急,门前虽戒备森严,但院内未闻啼哭、亦无煎药之味,料想眼下相国应无大碍。
隗天狼愣了一下,这才察觉自己情急之下抓住了赵穿的手腕,连忙松开告罪:邯郸君君莫怪。
赵穿为王婿后曾受封邯郸,故朝中士大夫常称邯郸君。
赵穿虽皮肉受痛,但见对方关切之意溢于言表,心知这位天狼将军与兄长交好,一时情急,亦属人之常情。
于是道:无妨。
而后他又打量适才出言相阻的知无玥,他倒是与知无玥有一面之缘,但当日并无在意,此时见此人斯文儒雅,尽管与诸侯均惧之天狼将比肩而立,竟亦未屈于其势,自有一派施然自在,更兼行事冷静,观察入微,绝非寻常人物,便也不由暗暗见奇。
确如先生所言,天狼将军暂且放心,前时送来消息,道兄长虽然遇刺但并未受伤。
隗天狼方才点头。
此时知无玥又道:将军,此处多有不便,还是入内说话吧。
众人入了相府,便被引至内堂。
赵盾正在内堂阅卷,抬头见族弟与隗天狼、知无玥来了,便放下竹简,起身相迎。
隗天狼两步上前,急问:相国安好?遇刺一事,赵盾只是通传了赵同、赵括、赵穿几名族中兄弟,并未对外宣扬,闻隗天狼问,不由有些奇怪,但对方言辞恳切,显然是急了一路,便道:有劳将军记挂,本相无事。
隗天狼松了口气,浑身紧绷的肌肉此时才放松下来。
待众人落座,赵盾看了赵穿一眼,道:不过一点小事,何须惊动隗将军?他道是赵穿心急一并将隗天狼叫来,语中不由带了些责备之意。
既是强晋之相,想要他死的何止一人,怕是邑内蛰伏欲取其性命者不在十数之下。
未等赵穿解释,隗天狼已道:相国误会,此事并非自邯郸君通传。
今日遇刺的,不只相国一人。
此话怎讲?赵盾方注意到隗天狼发鬓濡湿,显然是已沐浴更衣,但他身上仿佛方从杀戮场上下来的淡淡血腥杀气,却始终无法完全洗净,当即神色略变。
隗天狼遂将野猎遇刺之事悉告之,赵盾闻言眉头渐渐紧拧。
须知一日之内,接连暗杀两名朝中重臣,虽说并未得手,但事态之严重,却绝不能掉以轻心。
赵穿性情急躁,当即拍案而起,怒曰:这还了得!连相国、将军也敢暗刺,简直不把晋国放在眼里!当真可恶!待我彻查凶徒,定要将主事者千刀万剐!然赵盾却依然沉默,隗天狼亦无做声。
赵穿见无人回应,不由愕然。
反而是一旁知无玥淡淡一笑:邯郸君不必焦急,刺客来历,相国想必心中有数。
赵盾看了知无玥一眼,目中不由流露赞许之声。
想这荀家么子,本就不比寻常人物,不纳家族庇佑而在齐国创出一番事业,自然更见其能,而他赵氏虽亦不乏有能者,但始终无人如知无玥有般白手兴家的魄力,更没有一人有这种舍弃家族盛名庇佑的洒脱。
先生高明。
晋国权相的嘴角泛出一抹苦涩笑意。
隗天狼沉眉敛目,叹息道:果然是他吗?赵盾缓缓摇头。
却不知这意思,是否定隗天狼的想法,还是表达无奈之意。
这回来了几个刺客?倒是不多,只来了一个。
隗天狼与知无玥相视一眼,后道:相国无恙,当属大幸。
赵穿不明所以,便问:幸好只有一人,想必转眼就被护卫们斩成肉酱了!赵盾眼神略有深意,却是摇头:并非如此,那刺客,却是触槐自尽的。
怎会如此?此人于黎明之时,潜入府内,连毙十名侍卫竟未被发现,手段之高实属罕有。
及至内堂,其时尚早,本相盛服将朝,便坐于房中假寐。
那人看了,竟上前与本相行礼,言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
贼民之主,不忠。
弃君之命,不信。
’转身触槐而死。
……众人闻之沉默,半晌,赵穿闷声道:虽是贼子,却亦是位义士。
知无玥见赵盾与隗天狼二人面色阴郁,冷冷一笑:便是贼人也感赵相勤勉,为国之栋梁,不忍杀戮,偏那主事之人,闭目塞听,枉顾晋国大业,屠戮忠良,实在令人心冷。
二人不由心头一震,均露出诧异神色,显然并未料到这位看上去沉稳斯文的先生居然会骤出锋利言辞。
但见知无玥目光如电,脸容冷酷,言谈间杀伐决断,一改前时温文气质,如此魄力,俨然是那位铁蹄踏鲁,杀敌衅鼓,北伐山戎,逐狄太行,敌若闻之,退避三舍的齐国大将。
无玥,隗天狼按他手背,他又岂会不知,知无玥是为他二人隐忍而一时急怒攻心,方有此妄言,但他不欲将他卷入危险之中,遂道,此事相国自有主张,只管听相国吩咐,不必多言。
知无玥腾然而起,向赵盾深施一礼:无玥敬重相国,晋国若无赵相,焉能有尊王攘夷之盛举,如何建诸侯会盟之霸业?相国高义,奈何朝中小人当道,国君穷奢极欲,湛湎荒淫,相国骤谏,亦只落得深恶为患的下场。
须知从善如登,从恶是崩,君若不君,宁择贤能。
言罢再施一礼,也不再看众人脸上神色,朗声道:无玥告辞!便就转身大步离去。
隗天狼连忙回过神来,一跃而起,匆忙与赵盾拱手道:无玥一时冲动言语莽撞,还望相国见谅!刺客虽亡,但这几日仍需作提防,请相国多留侍卫在侧,一切小心,末将告辞!看那隗天狼匆匆追赶而去的背影,赵穿这才从知无玥那如同大山在压的气势中缓过劲来,大大出了口气,方觉颈背汗湿。
如此人物,若入朝堂,当可为将……兄长,此人若只在隗将军府上当个舍人,未免可惜。
赵盾看了自家族弟一眼,却是摇头不语。
荀氏么子,荀玥,既有舍下齐国三军大权归隐山野的气度,又岂会为权欲于朝堂屈膝?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