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2025-03-29 10:55:42

诺定一世无逆转,与君同守万年约一切重归平寂,王玑却仿佛无所感应,只是搂紧怀中的欧阳无咎。

轻轻地呢喃,似在问贪狼,也似在自问:如果不是我与他私换命数,是不是他就不会被选中为牲?贪狼星君摇头。

命数非一人可成,皆是环环相扣,时见乾坤倒逆。

所谓乐往必悲生,泰来由否极。

谁能言天数,拂龟亦难测。

此事原不怪你。

前孽因他一时妄念所至,如今他能噬妖成魔,足证此人执念极深,绝非善类。

你与他换命,不过是因缘际会。

须知幽都之内,阎君双目炯炯,焉能任你胡乱作为。

贪狼言辞刚硬,听来并无半分砌辞安慰之意,但言中种种,却让王玑渐渐清醒过来,不再纠缠追究无用之事。

他既成魔,王玑忽然抬头,清亮的眼睛直视贪狼,天枢,你要灭了他吗?……贪狼星君仍没回答,却见厉目半敛。

正如他适才所言那般,即使有宿世孽业,也不足以让一个凡人成魔。

在他身上的三百六十六枚妖魂之强,莫说凡人,便连天上仙人亦不见得能够承受。

然而此人竟能噬妖魂,炼魂成魔,足见其执念之强,早达魔境。

说不定那些妖魂,不过是个契机罢了。

要灭,只有趁他魔体未成之时。

似他这般以凡人躯体成魔者,在凝魔之後尚需重修魔体,此时的魔犹如初生婴孩,若无戒护在旁,轻易就能诛灭,且魔魂炼成丹药比之金液更有别样功用。

故此不少得道之人常以猎魔为好,近三千年来亦未曾有过一个能够成功修得魔体的凡人。

但这种人一旦成魔,便是天下间最难收服的人魔!人魔最嗜人血,魔力高强,但喜怒无常,难以控制,听闻连魔域尊主亦无法掌控。

此时不灭,只怕後患无穷!!贪狼星君杀念一动,煞意满身。

王玑怎会不知他心中所想,但他非但不惧,反而笑了:天枢,实话告诉你,他的体内,有半枚星魂。

荒谬!星魂乃你我星君寿元所在,岂能随意分割?贪狼星君一身怒意,四周风沈云重,连那头坐骑青鸾亦被他一身煞气压得缩头耷尾。

难怪这魂魄能够挨过百妖撕噬,原来有星魂作护。

成就人魔,岂是天规能容?!威压在前,然王玑不为所动,只是坦然笑了:若你要灭他,便是灭我。

要灭了这只未成形的魔,其实不过贪狼星君一念之间。

他定定看著王玑,禄存星君虽然法力不济,但总是自由主张,司运有法,从来不需要他从旁指点,本道此次下凡寻珠,并无斩妖除魔的艰险,故也无太过挂心,岂料凡间一遇,不但险些星魂飞散,还背上助就魔业的罪名!贪狼受天君差遣,於下界降妖服魔,早以千为数,加上性情刚僻,对天上众仙从来不假辞色,眼下又如何能够纵容同宗星君为魔族作保护航之举?天玑,念你在凡间多有苦难,横生妄年,只要你将星魂收回,天君面前,本君会替你说话。

言下已有维护之意,只等天玑收回星魂,他便要将这未成形的魔诛灭。

王玑低头看著似睡非睡,似死非死的欧阳无咎,这个男人总是在不经意间忘记他仙人的身份,或者,他从不曾计较过他是仙是人是妖是魔,一直用他那副在仙妖眼中脆弱得可笑的身躯为他遮风挡雨,试图展开并不十分宽广的羽翼将他笼罩在安全的位置,这一回,换他了……换他这个星君来保护他,即使成了魔,即使逆天规,他也没有松开这双手的打算!抱歉。

天枢,我意已定。

他小心地抬起袖子,擦掉欧阳无咎嘴边豔红的颜色:天玑与凡人欧阳无咎早有一世之诺。

他虽成魔,但承诺仍在,自然还是要遵守的。

贪狼目光如炬,岂能看不出他眼中脉脉情意,此时终於明白,天玑竟然对一个凡人动了情念!仙凡有别,天君有旨,不允许神仙与凡人私订情缘。

凡间多有哀怨缠绵的神话故事,记载了动了凡心的仙女,或化作山岳,或化作松岩,结局惟见凄凉。

纵使有情,得成眷侣,又有几个凡人能逃脱天命之数?又有多少凡人愿意让不老不死的爱侣亲眼目睹自己华发苍白,老态龙锺?他一把抓住王玑手腕,喝道:天玑,快收去星魂,即刻随我返回天宫!天宫之上有一池净水能洗涤魂魄,叫仙人忘却前尘往事,虽犯下种种业障,但应该还能够补救。

王玑始终摇头,贪狼眼神见凶,突然左手一探,竟似破开虚空般插入欧阳无咎胸口,他要强行取回星魂,然後灭魔,再将天玑星君带返天庭!欧阳无咎的躯体顿时剧烈痉挛,王玑无从阻止贪狼,只有牢牢抱紧欧阳无咎的身体,星魂同源,贪狼的力量过於蛮横,将被凝魔包围的星魂撕出来,这痛几乎像将人活生生地撕开两半,王玑痛极惨叫,贪狼的手猛地一窒,见王玑浑身发抖,脸色更是苍白无色,想起他曾燃魂求救,此时正是衰弱,不由缓了动作。

王玑喘息著,一手攀在贪狼臂上:天枢……他是……我宁愿舍弃……天运之财……也要保护的人……贪狼星君不语。

这神情,竟是如斯一致。

当日天宫之上,那位,曾经的巨门星君,抱著那头浑身浴血自不周山爬上来的雷兽,毅然弃仙身,堕为妖……那时的天璇,脸上也是这副义无反顾的神情……思及此处,心头不由一痛。

猛地凝神,贪狼星君暗地苦笑,难怪天君亦言,缘之一字,连九天至尊经万年也未曾参透。

他又如何不是?贪狼星君仰头闭上双目,半晌,方才张开,将手从欧阳无咎体内缓缓抽出来,他法力非凡,这一下隔空取物并未损伤凡人躯体。

只见他站直身,非常生硬地转过身去。

此魔未成,亦未犯下杀孽。

本君手中并无天君法旨,若无端杀戮有损天规。

王玑晃了晃神,随即明白贪狼之意,大喜之下,眼中不由溢出泪水,他知道,贪狼星君若要灭魔,天上天下无人能阻。

苍辂。

贪狼召来青鸾,一跃而上,鸾鸟展翅高鸣,苍羽飞扬。

他最後看了王玑一眼,道:天玑,你需将此魔好自看管,莫让他犯下杀孽,否则天君降罪,届时本君亦不会再作容情。

贪狼又看了一眼抱著穷奇的腾戈,丢下一句:你也是一般听了。

言罢青鸾展翅,直上九天。

待鸾鸣远去乃至消失,余下来的仙妖才敢松一口气。

王玑低头再仔细查看了欧阳无咎的状况,知他在凝魔之中暂时无碍,才抬头去关注腾戈穷奇那边。

腾戈抱著血肉模糊的凶兽,越非凌的法术非比寻常,之前若非穷奇阻挡,只怕他已被锁链生生撕碎,然而代价,他却极不愿见!煌!煌!他揪住穷奇的耳朵,凑近去呼唤,你快些醒来!否则我要罚你三百年不许打野食!!若换了平日,这头喜食的凶兽必定要蹦起来抗议,可眼下,它却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呼吸也渐变微弱。

腾戈忽然慌了,他认识的奇煌虽然总是受伤,可从来不曾像如今这般一点回应都没有!你不敢的!奇煌!!如果你敢死了,我就把你的皮剥下来,挂到南天门前让天上的神将每日耻笑你这头没用的凶兽!!虽然穷奇这凶兽委实可恶,但王玑心里也是感激腾戈识破越非凌的阴谋,见他神情哀伤,便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瓶,唤他过来,将玉瓶交与他手上:瓶里有一枚元融丹,可痊未死之伤,快些拿去给它服用。

腾戈接过,大喜过望:多谢星君!穷奇昏迷之时齿缝紧闭,根本不能张嘴,腾戈竟不惧兽牙锋利,用手强行将它双颌掰开,然後将丹药直接塞进喉咙滚下食道。

那仙丹果然神奇,顷刻间就见鲜血抑止不再外流,翻卷的皮肉缓缓闭合,虽然皮毛上沾满了凝固的血渍,但野兽的呼吸渐闻粗重,半盏茶的功夫,它便睁开了眼睛,却见腾戈手掌全是被他利牙划伤的鲜血,不由呜鸣著凑过去,探舌去舔。

腾戈见他回复生机,心中大喜,亦任他而为,回过头来,感激地向王玑行礼。

星君高义,小神铭记於心。

他日若有差遣,腾戈自当竭尽所能,为星君差使。

不必客气。

腾戈看了一眼欧阳无咎,道:不知星君之後有何打算?星君应该知道,魔体未成之前魔族极为脆弱,一旦被妖怪或是地仙觊觎,只怕会被抓去毁元炼丹。

星君若有心维护,还是快些找个地方暂避一时吧!王玑有些意外:你不惧魔族吗?腾戈笑了:我等本就是天地不容的凶兽,若非还有些躯疫鬼的能耐,只怕早就被当作恶妖流放域外。

魔又如何?与九天之上的仙家相比,也不过是杀戮之时无需寻些冠冕堂皇的籍口罢了。

王玑闻言点头笑了,然而道:净僻之所我倒是知道一个,不过路途遥远……腾戈马上道:奇煌愿效犬马之劳。

穷奇立马抗议地咆哮,好歹是四凶之兽,怎可当仙人坐骑?!腾戈瞥了它一眼,也不说话,抽腰间羯磨杵,念动法诀,只见那法器闪烁金光,在腾戈手中变化形态,变成一个黄金辔口,见他一手掐住那颗试图反抗的大脑袋,一手非常灵巧地给它拴上。

可怜那穷奇再是凶悍,被拴上辔口,连嘴巴都张不开,又被腾戈砸了几拳,顿时不敢再作反抗。

腾戈过去从王玑手中将欧阳无咎接过放到穷奇背上,然後让王玑坐上去。

美味的人肉香气不断的窜入鼻孔,背上那个人就是它一直垂涎多时的美餐啊!可怜那穷奇流再多口水,被辔口封住的嘴巴连牙缝都开不了,舔一下肉星都做不到。

腾戈看它那副谗样,一扯鞍绳:别想了。

就你之前所作的孽障,够你五百年不得吃食了!还不快些走?穷奇一听,沮丧得连尾巴都耷拉了。

那腾戈在前面牵引,穷奇只有乖乖背著王玑与欧阳无咎,在夜幕之中纵身飞远。

归墟,星河从天坠,上古神明遗弃的仙山,不失为一个隐匿的好去处。

有穷奇为骑,倒也不比龙王飞得慢,不到半日便已越过七海来到域外归墟。

腾戈助王玑安置好欧阳无咎,便带著穷奇告退。

临别之时,腾戈禁不住与王玑说道:星君要知,炼魔非一日可成,或千日,或万年,难以言定。

王玑点头。

星君愿意……这般等下去吗?王玑看著他,以及一旁那头完全不屑四下各类神兽被它凶兽之气吓得躲在草丛不敢动弹的穷奇,笑著反问:若是穷奇因杀戮之罪再被关入塔里万年,刑期满时,你可会在塔外接它?腾戈恍然大悟,清俊脸上一片绯红,不由有些尴尬:是小神多嘴了。

此时那被辔口封了嘴巴的穷奇抖动身躯,硕大的野兽慢慢变化人形,乱发蓬松如同野人的男子,高大得堪称过异的身高,即便是腾戈这般高颀,与之一比,却也要矮上许些。

□的上身全是横七竖八血的伤痕,法器所化的辔具因其变化而稍稍变形,连至腮後,仍旧结结实实地封住了他的嘴巴。

黑发的男人弓下强壮的身躯,手臂环过来搂住腾戈的脖子,说不出话来,只好不甘心地从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唤。

虽被束缚自由,但却无意脱去。

腾戈温然一笑,也不去管他,只是向星君拱手:星君保重,小神告退。

尾声欧阳无咎醒来,惊愕地发现自己所在之处并非什麽地府,四处一片光明,白玉的柱子圣洁高雅,纱罗布幔若隐若现,非但没有半点阴森恐怖,反而有仙境神域之感。

窗外传来瀑布轰隆巨响,星华随倾泻的天河坠落,划破长空无比壮美。

归墟?稍稍侧首,便看到王玑闭了双眼,托著腮帮坐在床边。

手部传来温暖的感觉。

他一直都在,一直握著他的手不曾离开。

窗外透入的一缕光照著他清俊的侧脸,帐房先生看上去似乎有些疲惫,欧阳无咎虽然觉得浑身睡得发疼,可还是不愿动弹,免得弄醒了他。

就这样耗著,终於见王玑瞌睡著往前一点头,醒了醒。

很习惯地看了床上静静躺了好久都不曾醒来的男人,然後又闭上了眼睛继续瞌睡,但更快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唰地瞪个老大。

先生,你醒了啊!欧阳无咎很是轻松地打招呼,仿佛沈睡多时的人是王玑。

精明的帐房先生难得地呆滞了,半晌,眼睛中终於闪出光华。

被他这般打量,欧阳无咎不由有些尴尬,咳嗽两声:那个先生,莫非我没有死吗?死了。

咦?可是我……你成魔了。

……非常闲适的对话,就像午後醒来,问一句想吃点东西吗?桂花糕?没有。

烧饼要不要?……王玑将之前发生的事略略说过。

凝魔修身,欧阳无咎足足睡了半年之久,本以为尚要更久,说不定,要等到天荒地老,却想不到欧阳无咎只用了半年时间就能炼成魔身,看来天枢的担忧不无道理,这个男人内心深处的魔性,只怕比自生为魔的魔族更强。

就见欧阳无咎听完坐起身来,拍了拍自己的身体,但除了体内酝酿著一股莫名的气息之外,倒没有其他古怪的感觉。

那天……我只记得好像被撕碎了,到处一片血红……仍然记得那一刻,仿佛被数百妖怪分噬的痛楚,他换了口气,内心升起杀戮的冲动。

然而从王玑身上仿佛传来一股清凉的风,吹散了血腥,让他从幻思之中回神。

这就是成魔的後果吗?欧阳无咎笑了:其实这也很好,既然先生是仙人,当然有降妖伏魔的责任!若不加监管,说不定我会不小心犯下大罪。

先生可不能离开了!王玑瞪著他,本以为他会为此苦恼,毕竟是个凡人,却在转眼之间一念成魔,任谁都不可能如此豁达地接受吧?害他一直草拟的安慰之言一句都用不上来。

只是他当真能够如此大度?魔与人,始终是不同的。

你要回杭州吗?欧阳无咎闻他来问,不由有些奇怪。

王玑多少有些犹豫,但还是据实说道:魔族入世,必定受仙家所阻……若是留在归墟,至少能保住性命。

先生是在担心无咎吗?王玑瞪了他一眼,不语。

欧阳无咎一副得了便宜的好心情,眯眯笑了一阵,方才说道:我若离开,先不说府里的父亲不熟商事,他那几房姬妾心怀不轨,只怕欧阳府不出十年便要衰败。

便说武林多事,若盟主无故失踪,必定又会掀起一场争夺盟主之位的腥风血雨,我并非执意盟主之位,但若为此引发江湖纷争,损伤人命,却非我所愿。

王玑沈默半晌,哼出一句:你到底是不是魔啊?这麽悲天悯人……呃……欧阳无咎有些不好意思地刮刮脸,有些东西习惯了,便一辈子也改不了。

等我安置好府中众人,然後将盟主之位交与凤三,再与先生请教如何肆虐凡间的事可好?不由哼了一声:这个好说。

王玑嘴角撩出一个非常微妙的笑容,这三个月睡得可舒服?欧阳无咎,如今能让三界震惊的人魔,被他那双眼睛给盯得浑身毛骨悚然,居然不由自主地往床里面缩了缩:还行……会不会觉得饿?好像不会……看来成魔也是有好处的,至少能省下不少饭钱。

……先生……好吧,我们也该回去了。

午後,欧阳府的帐房,竹影摇曳,算盘嘀哒声中,偶尔会听到细碎的谈话声。

若是听仔细了,却会让人不禁莞尔……先生,我想问你……何事?算盘声没用半丝停顿,回答的人显然头也不抬。

有没有什麽法术,可以一下子把这些帐目给弄完?本君是仙人,怎麽可能知道魔族的法术?!要不你走一趟魔域学点有用的回来!……记得回来的时候捎点蔽仙草,这东西只生在魔域,在天庭可是难得一见的宝贝。

……先生……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