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25-03-29 10:55:41

洞悉真相皆不理,仙凡虽别未可知陆天昊的尸身被安放在临时搭建的灵堂内。

陆英浩看到儿子的尸身,当即抚尸痛哭,之後仿佛一夜之间老了许多,虽然儿子不肖,但陆英浩对他颇有冀望,然而如今却是白头人送黑头人,让他如何不痛?陆莺莺听到消息当即昏了过去,吓得府里的仆人连忙去请大夫,後来掐了人中幽幽醒来,却哭得似个泪人儿。

她与陆天昊同母所生,自小为伴,对这个弟弟总是多有纵容,想不到之前的纵容和暗地的帮助,却实实地送了弟弟的性命。

欧阳无咎将诛灭血煞一事与陆英浩说出,陆英浩沈吟片刻,苍白了一头黑发的老人徐徐苦笑:此事劳你费心了……他乃是前任盟主,自有非同一般的阅历和眼光,自己的儿子是个什麽样的人更不可能不晓得,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那莽撞的儿子必定是半夜里违背自己的吩咐悄悄出府去了别庄,碰巧遇上血煞与欧阳无咎的决斗,便不顾性命冲入战团……他心里没有责怪欧阳无咎的意思,血煞的功夫有多厉害他也曾亲身经历,欧阳无咎要自保杀敌已属勉强,高手过招之中也不可能顾全其他。

所谓生死有命,陆天昊执意行走江湖时,他其实早有预感。

欧阳无咎能为陆天昊保存颜面,其实他是心存感激的。

陆英浩不想儿子客死异乡,便与欧阳无咎商量返乡安葬的事宜,欧阳无咎自然应诺,安排人手车队,将陆天昊的尸身放入柳州木棺里,再放上防腐的香料。

陆莺莺虽然病体虚弱,可也坚持著扶棺归去。

第二日阴雨绵绵,欧阳无咎将陆英浩一路送出了杭州城。

欧阳无咎站在雨中一动不动,薄薄的雨屑粘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袍,待那一队车队渐渐在雨幕中失去了踪影,他才缓缓终於收回视线,略叹息,然後转身。

他并没有太多时间可以伤感,那只恶妖尚在人间肆虐,本来诛邪灭妖之事怎也轮不到他的头上,可那妖怪凶残无道,又嗜食人肉,若放任不得,只怕会祸及无辜。

但他毕竟只是个凡人,单论武功他当有自信,可说到飞天遁地,移山倒海,吐火喷水,他是全然没辙了。

凤三说去找个法师来降妖,可问题是得道高人大多隐居山林,不易寻找,也不知道要找到何日何时。

那妖怪却不知何时会找上门来,他心里虽然万分焦急,但一时亦无可奈何。

他寻思著该如何对付,不知不觉间已走回了欧阳府。

仆从见他埋头思索,也不敢打扰,欧阳无咎走到自己房门前才稍微回神,苦思无果,只有叹了口气,这一推门,却见房内烟雾弥漫,仔细一看,却见房中央摆了极大的木澡桶,虽说他一身雨湿确实需要洗澡,可府里的仆人没有他的吩咐,又怎会径自安排?正是奇怪,忽然房内转出个人来,竟是王玑!王玑将两只袖子卷在肘上,袍摆也掀起系在腰间,手里拿著一些药草,抬头见欧阳无咎回来,便道:回来得正是时候,快些把衣服脱了,进去泡一下。

啊?欧阳无咎完全无法理解过来,愣在原地。

王玑把药草丢入桶中,探手入水搅拌了一下,试了水温,回头见他无动於衷,皱眉道:还不快些?水要凉了!欧阳无咎这才回神,连忙摇头道:先生,现在时候还早,还不需沐浴更衣……开玩笑吧?就算他再有自信,再能控制自己的意志,可要在心上人面前宽衣解带而面不改容,他自问是做不到……这不是给你沐浴用的。

王玑闻了闻热水中冉冉升起的水气,弥漫的药香正如他所想那般,穷奇乃四凶之兽,此妖恶癖诡怪,好食忠信之人,襄助奸邪之辈,我看你八成是被它给盯上了。

欧阳无咎哭笑不得,那是不是称赞他是个忠信之人?还是说,他应该当个恶人,至少不用被凶兽相中?穷奇鼻子灵敏,能嗅千里之外。

他不是说你身上有香味吗?我哪有什麽香味……王玑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就像一只刚从烤炉出来挂上门面的烤乳猪:我的意思不是说熏香,是指肉香。

欧阳无咎彻底无语。

我在热汤里放了腐尸草、槁骨叶,你泡了之後虽然旁人无所觉,但猫狗却能闻到腐尸气味,我想这样应该可以稍微遮掩一下不被穷奇发现。

腐、腐尸?!欧阳无咎瞪著那桶看上去倒不觉得颜色有异,可听著名字都有问题的热汤,往後退了半步。

能让武林盟主後退的人,想必天下之大不出五人……放心。

王玑毋庸置疑地一把抓住意欲逃遁的男人,将他拖到桶边,我还放了些天芳艾,会盖过腐尸草的味道。

可不可以不洗?垂死挣扎的武林盟主被帐房先生盯著,显然,这桶花了他不少功夫捣弄出来的热汤就算欧阳无咎再不愿意,也得进去泡了!……我知道了,先生可否先行退避?王玑抱臂一旁:不行,这热汤必须泡上半个时辰方得见效,我得在旁边看著是否需要补充热水。

不必有劳先生,我叫仆人来做就好!好了,别浪费时间,热汤若凉药效就小了。

欧阳无咎极其无奈,可说到这份上,再磨磨蹭蹭未免让人生疑,於是只好背过身来,然後极快地脱掉身上的衣物,也就一晃眼的功夫,然後像阵风般跃入澡桶,高壮结实的身躯没有溅起很多水花地沈入热汤之中。

轻功用到这份上,算是没白练了。

被雨水沾得湿凉的皮肤被热气蒸腾的药汤包裹,淡淡的艾草香,倒也真没有什麽腐败恶心的气味。

泡在热汤里的男人其实并不怎麽放松,反而因为一旁站著随时用手探入汤中探温度的手臂而感到全身紧绷,鼻孔以下的部位都全部沈入水底,要不是还得呼吸,估计他就得没顶了。

澄清的热汤却无法完全将他隐蔽起来,当王玑探近水面时,仍能在晃动的水波下,看到武人特有的强壮躯体,宽厚的肩膀,肌块结实的背,匀称修长的手臂抱了竖立而坐的腿部,阴影中隐约可见飘荡水中的黑色毛发,以及密丛中羞涩遮掩的□。

很热吗?王玑看到欧阳无咎露在水外的耳根发红,可探了探水,却并不觉得太热。

欧阳无咎无言以对,他是拼尽全力压抑自己的情绪,免得在王玑看出端倪,可那个人却完全没有自觉地不时靠过来,澡桶本身就不算太大,加上他身形魁梧,一坐进去就占了大半地方,探水温的手总是会难免碰到他,只是细微的触碰,已让他不可自持地兴奋起来。

有好几次,看到那只非常适合抚琴弄弦却偏偏只弹得算盘嘀哒的手探过身旁,他就难以压抑地想要猛地拽住那只手,然後将人拉入水中,狠狠地抱在怀里蹂躏……他从来没有觉得半个时辰的时间是如此的漫长。

为了转移注意,欧阳无咎只好试图拿出话题:我之前听那妖怪曾提过‘锁妖塔’一词,不知先生是否知晓?王玑知道他迟早要问,便也无意隐瞒:锁妖塔乃天宫为囚禁恶妖所铸之囚牢,只是数十年前有飞星从天而降,塔上镇塔宝珠骤毁,妖邪四出,凡间自此多事。

那麽先生要找那个珠子,为的就是要重塑锁妖塔是吗?不错。

哦……原来如此……欧阳无咎却沈默了,没有再说下去。

过了半晌,倒是王玑先忍不住问他:你难道不好奇我真正的身份吗?欧阳无咎仍是没有回答,又过了一阵,他才慢慢说道:古时有个叫谢端的男子,少丧父母,躬耕力作。

一日於邑下捡得个大螺,一时好奇贮於甕中。

之後数日每日归来皆有饭饮汤火。

谢端心中有疑,於是早潜归家,於篱外窃窥家中,见一少女从甕中步出,至灶下燃火。

谢端即入门至甕,见只余空壳,心中生奇,便至灶前问那女子来历。

女子惶惑,欲还而不得,只有告诉谢端,其乃天汉中白水素女,天帝哀其少孤,恭慎自守,遂令之权为守舍炊烹。

本定十年之期,可惜谢端窃相窥掩,见其真形,故不能复留。

谢端请留素女,可惜仙女不肯,天降风雨,翕然而去。

他说完了故事,转过身来,扶了桶沿缓缓站起身,水滴从他肌线分明的躯体纷纷滑落,古铜色的皮肤挂著晶莹的水渍,湿发耷在肩上,犹如出水的野兽。

细长泛著不动流光的眼瞳在近乎与王玑同高的位置静静凝视对方的眼睛:如果我是那谢端,我便不会去理会那些真相……王玑愣住了,这个男人,或许比他想象中的更加敏锐,甚至可能早就觉察到他并非凡人的身份,尽管不一定完全知晓,可还是能够模糊意识到。

然而他却选择忽视,只为了能继续保持彼此间微妙的平衡。

欧阳无咎知道凡人纵然武功高强,也不可能飞仙入圣西上天庭。

可是,只要不闻,不问,不知,不解,自己便仍旧是坐在他府里敲算盘的帐房先生,不会像那个被窥穿真形的螺女,离开凡尘俗世。

难以想象这个做事沈稳,遇事冷静的男人会做出这般自欺欺人的举动。

忍不住,伸过双臂,扶住那张逐渐镂刻入心的面容:笨蛋,那个故事完全是杜撰之说,天帝在上面忙著哪,岂有那些闲功夫去管一个凡人吃饭睡觉?话说得轻松,可嘴里却像噬有苦味,这个男人,明明比谁人都要坚强,却总是在他面前不经意地流露脆弱……虽然被骂,可欧阳无咎还是笑了:先生说得好像跟天上的帝君很稔熟似的!不熟。

几百年都见不到一面,等出了大事才把我们几个找去。

再说天宫也没有俸银,简直就是白干活……听著王玑的埋怨,欧阳无咎却没有再露出迷惘的神色,他温柔地笑著,重新坐回热汤之中:那是当然的,天庭上的仙人无欲无求,不像我们凡间的人争权夺利。

什麽你们我们,我现在还不是跟你一样是个凡人?得吃饭得睡觉,逃不过生老病死。

王玑靠在桶沿,手臂半探入水中拨弄,他没有想过会有这麽一天,会跟一个凡人说著闲话聊起天庭的种种,甚至抱怨天帝的吝啬。

欧阳无咎并不像他曾经遇到过的人,一听到他是仙人便忘乎所以地露出贪念,或求长生不老,或求金银财宝。

倒影在水面上的男人依旧笑得温柔,眼睛澄清如昔,不见半丝隐晦贪欲,好像他说的那些并非世人崇敬的天庭神宫,而不过是遥远的异国他方。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著,欧阳无机并没有刻意探问王玑真正的身份,只是问了一些不怎麽相干的问题。

半个时辰很快便消磨去了,王玑从里面拿出毛巾递给欧阳无咎,看到他□地从桶中站起来的身躯,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尴尬地咳嗽两声,转过脸去。

欧阳无咎笑了笑,快速地擦干身子穿上衣物。

末了,抬手嗅了嗅:幸好,还真没有什麽尸臭的味道,否则那只妖怪还没来吃我,怕要把我先给熏死了!王玑瞪了这个不识抬举的大少爷一眼:你以为腐尸草和槁骨叶便宜啊?那可是道家做法时千金难求的宝贝,若是被那些道士知道你把这些珍草捣了泡汤洗澡,定要招雷把你给劈了!想不到先生为了他居然舍得出动如此贵重的草药,欧阳无咎听著心里不由略略感到欢喜,便试探著问他:既然如此厉害,那还要不要再多泡两个时辰?药效应该足够应付三日之长,时间一长怕也会被那穷奇识破机关。

先生。

欧阳无咎忽然拉住王玑。

王玑见他神色凝重,便问:何事?先生能否答应我,暂时离开杭州。

其实我已吩咐凤三,明日即安排先生乘船前往苏州……不可!那穷奇不是普通妖怪,乃是上古四凶之一,当年天庭为了擒捕此兽,动用了八百天兵,方将它强行关入锁妖塔中。

如今它逃出锁妖塔,为祸人间,本君焉能坐视不理?王玑言时,身上隐隐泛出天人神采,他虽然法力不济,但好歹是天上七元星君,当守天道,诛妖邪,岂能垂手一旁,只看凡人受妖兽蹂躏?!更何况,他怎麽能任由欧阳无咎被穷奇拆骨入腹!!欧阳无咎却道:先生请听无咎一言,你此来为的是寻神珠塑宝塔,为的是把逃出去的为祸人间的妖怪重新关回去,怎可仅仅为了降服一只妖怪而断送性命,坏了大事?你话虽不错,但看这杭州城内却也只有我一人懂得些法术,若是走了,还有谁能阻拦那妖怪肆虐?欧阳无咎抬眉道:敢问先生可有良策?没有。

王玑有些尴尬,毕竟是天上的仙人,居然对付一只妖怪都苦无办法。

然而对方并无嘲弄之意,相反却籍此劝他:这便是了。

既然没有,先生何不先策万全,离开险地,再寻他法将那妖怪降服?王玑叹气,他倒不是不曾想过去找帮手,但如今其他星君天各一方,相距甚远,且不清楚去向,他那衣卜星象不是太拿手,又不怎麽懂缩行之法,实在没法随便找武曲或者贪狼来。

他看向欧阳无咎,并不是不懂此中维护之意,他的这位大少爷,就算知道他是懂得法术的仙人,却还是当他是一个相当普通的帐房先生,不涉武林中事,更不必去对付那些妖魔鬼怪。

王玑有些哭笑不得,或许有些无奈,可心底深处,还是隐约有些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