爻菱小心翼翼地为座上的玄袍帝君包扎伤口。
此时流水宴早已撤下,那些被吓了个够的南地妖怪纷纷告辞离去,至于那三位龙太子,则暂时安排在后殿歇息。
白色的丝绸裹住了受伤的手掌,还是有殷红颜色渗透出来。
已包扎好的左手以手背托了下颚,微笑地凝视着坐在近旁的贪狼星君。
天枢手中捧了茶盏,不见一分煞气,身上气息安然,倒似当初二人共乘一车时的平和,半点没有之前在偏殿中几乎大打出手的针锋相对。
逆天者诛?应龙笑看天枢,如此不正合星君之意?若当真有逆天之举,本君自然不会留情。
星君见本座在殿中款待百妖,难道不疑有他?两千年前有百万妖众尚且未能成事,本君相信龙王不会重蹈覆辙。
再者,天枢将杯盏放下,杯底与桌面轻触之声清脆悦耳,如今妖域已有新帝管束。
妖域新主,自然就是那位堕仙成妖的巨门星君,然而不知何时起,本来耿耿于怀的感觉,渐渐流逝,许是因为天之将危,而塑塔宝珠始终未寻得,无暇照料其他,更何况身边这位讳莫如深的前任妖帝,更不是省油的灯,心力耗尽,不过如此。
星君所言,倒也不差。
此时两手已包扎妥当,应龙挥退爻菱:你先下去吧。
是。
爻菱领命退下,临走忍不住瞟了一眼那位也不知是敌是友的仙人,方才殿上险些大打出手,兵器都亮了,可转头居然又安坐一室互通有无,这两位神人的想法,果然不是他们这些甲卫可以明白。
棋子不好用,再换就是了。
应龙看向天枢,有些能耐的妖怪在那场大战中死伤大半,如今妖域,剩下的都是些不曾气候的妖怪。
想本座手下那三员大将,也是降的降,囚的囚,叛的叛。
当初逆天大军中,应龙麾下有三元妖将,黑虬、九鸣、飞帘,法力高强,令天上众仙心惊。
当日应龙兵败,降者,乃黑虬龙王,如今被贬谪至偏远的白仁岩当个小龙王。
囚者,乃鸣蛇九鸣,囚于锁妖塔两千年,塔破之后已逃匿无踪。
而叛者,却是当初最不可能背叛的飞帘……就算与飞帘关系最好的九鸣,亦未曾料到原来他竟是七元星中借妖化形的廉贞星君。
天枢手中杯盏略顿,想起不惜降生为妖,投身妖军的廉贞星君,之后一番波折竟连真身亦失,如今更是无法回复,在仙界变成令人侧目的存在。
当日天帝委派之事他先前并不知晓,而以廉贞那闷不吭声的个性更不可能私下告之,故此连天枢也是大战之后方才获悉。
然而尽管如此,天枢仍感懊恼,更对并不为此抱怨半分的廉贞星君怀有一份歉疚。
他沉默良久,忽然问道:龙王是否早知廉贞身份?应龙似乎早便料到他有此一问,玩味一笑:他是妖是仙,又有何关系?他略略一顿,目光悠远仿佛透过远空看到两千年前的星河天汉,昔日一战,若本座得胜,星君以为,这九天之上,还有谁能阻止本座踏平天域?他笑得自在,说起当年一战,未见败北者该有的懊恼与不甘。
无数仙妖历劫而亡,然而在他的云淡风轻中,仿佛是一盘早已结束多时的棋局,待他拂棋开局,一切便又再入轮回。
天枢心念一动,忽然按住应龙取杯的手腕。
应龙抬目看他。
天枢问:应龙王,是否仍有逆天之意?如果本座答有,星君是不是马上拔剑将本座劈开两半?对方不置可否,应龙倒不怀疑只要他说出一个有字,那柄曾在始神手中开天辟地的盘古凿会立马指住他的咽喉。
那好吧——没有。
诚意欠奉,言不由衷的态度毫不掩饰,天枢并不放开应龙,冷道:本君不信。
其实星君心中早有定论,为何非要本座口中一个答案?应龙笑着拨开他的手,深邃的金瞳凝视天枢,此间已抹尽虚假逢迎之意,九天尊位,是不是帝俊在坐,当真如此重要?乃至当日不惜一切代价,甚至……燃尽星元?天枢没有回答。
面前玄袍龙帝,褪去驾驭万妖的威势时,多了几分慵懒不羁,然而所言所行,却依然带着不容忤逆的霸道。
与他多次交锋,凭心而论,应龙王,确实有成帝的能耐。
然而他却不能任其取天帝之位而代之。
除了因为天命不可违,还有最大的原因……那双如同鎏金的眼睛里,有俯瞰苍生的睿智,然而……俯瞰苍生,却不见垂悯。
若……应龙声音略顿,微沉的声线,有着看尽亘古的空明,却亦有背负苍生的沉重,若天地当殁,方属天命所归,星君又当如何自处?这一回,天枢却没有一丝犹豫。
天地有厄,自当为我七元解厄星化除。
冷冽的目光依然坚定,仿佛不过陈述事实,而这事实,偏偏就如此的不容动摇,此乃本君天命所在。
万事万物总有终时,天命当亦如此!不错。
本君所司之天命,当亦有终时。
何日为终?天覆地亡,此日为终。
话结于此,应龙定定看着天枢,仿佛从来不认识面前这个苍衣神人,却又好像早已相识了很久很久,乃至天地初开。
天枢敛下目光,神色未变,依然继续喝他的茶。
哈哈……应龙忽然捧腹大笑,本座……不该跟你讨论这个……哈哈哈……是了,怎么忘了,这个男人若是个心智不坚、遇事动摇者,又怎配得上贪狼之名?无怪受染万妖之血,那人,一如往昔,心存天道,亘古不变。
时如夏日酷阳,刚烈炽热,不容一丝污秽阴祟。
时如凉夜冷月,高挂夜空,冷漠只看世间变幻。
应龙笑着了一阵,便状似脱力般往后靠上椅背,轻轻地一声叹息。
如果没有逆天之乱,他是不是可以随心所欲地到天宫拉这位面无表情的星君到自己的南御行宫小酌几杯?又或者在蟠桃宴会上评头品足那些被他盯得双脚发软的九天仙女?想必贪狼的脸色,一定比那些仙女的舞蹈有趣得多!可是,也没有如果。
因为,他们都站得太高了,高得,没有可以再退一步的路。
房间里只剩下呼吸起伏的声音,安详平顺。
此来并无所获,天枢正要放下杯盏告辞,却忽闻应龙说道:星君可曾听说过南海珠崖?不等天枢想起,应龙便自解惑:大越国时,有火星之精,坠于南海中为大珠,径尺余,时出海上,光照数百里,红气亘天。
后世人名其地为珠崖,而火精大珠亦后有时于海上浮出,彷如红日冉冉。
天枢神色略动,然后,看向应龙:莫非龙王又要说,阁下与南海龙王有些交情?应龙错愕,不由失笑。
谁说贪狼星君言语冷硬,不擅交际?这不是……挺能呛人的吗?其实是因为有几位南海龙太子来拜访本座,若有他们引路,估计,不至被龙王拒于龙宫之外。
==============================================================================不必派人去请,那几位不怎么安分的龙太子早已是按耐不住,要不是有龙卫在殿前挡驾,只怕又要大打出手了。
白衣翩翩的敖绪摇着纸扇,一派隔山观虎斗,不动声色地看着大太子敖尨与二太子敖瑛大眼瞪小眼,互相拆台地吵闹不休,自然是最先发现应龙王与贪狼星君从殿里出来,当即眼神一亮,不再理会两个哥哥,上前拱手行礼:敖绪拜见龙帝!应龙点头以示回应,那边那两位自然也不再费劲争吵,连忙上前见礼。
三位太子不必多礼。
应龙又道,本座身边这位,乃天上贪狼星君。
此番星君下凡,为寻宝珠,以重塑锁妖塔渡天之厄。
七元星君下凡寻珠一事已通传三界,几位太子虽身在南海亦有耳闻,此时见到七元魁首,自然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见礼。
之前在殿中大放厥词的敖尨心中略感惶恐,这位贪狼星君诵读天旨之威加上入殿之前那份压倒千妖的气势已令他非常怯惧,若是让他知晓自己意欲撺掇应龙再兴逆天之举,一旦奏明天庭,先说他那事事谨慎的老子绝对不会包庇他,宫里那几个兄弟只怕也会落井下石。
逆天必诛,斩妖台上,刀斧一落,便要身首两分……想到此处,不由得一阵发冷。
又闻应龙道:听闻南海曾有火星之精坠海成珠,故星君有意前往龙宫一访究竟。
敖绪心思灵活,马上前一步,态度谦恭:寻珠之事,乃天君法旨,我南海龙族自当鼎力相助,敖绪愿作引路!应龙笑道:如此甚好,此番前去,正好顺道拜访南海龙王,可说是……一举两得。
然而这两得,是不是就如他所言这般简单?欣喜若狂的敖绪太子以及懊恼于自己不及表现被人抢占先机的二位太子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语中隐晦之意。
应龙回身正要吩咐众位准备车驾出行,却赫然对上天枢冷然若电的目光。
应龙王,当真只为寻珠而往?星君仍有怀疑?应龙并不解释,直视对方。
天枢看了片刻,却亦不再多说其他,转身先行往殿外走去。
那几位龙太子见状,连忙是争前恐后地作陪左右,比起这位名声不振的逆天龙帝,眼前这位从天庭而来的上仙如今是更见行情。
应龙看着渐渐远去的苍青身影,忽然浅浅一笑,略侧首:吩咐下去,准备马车。
身后雎翎领命:是。
正要去办,却忽闻龙主将他唤住。
雎翎。
属下在。
抬目时,却被应龙鎏金目中莫测的深邃所震。
此去南海,你们不必跟随,给本座好好守住南御行宫。
龙主!去吧。
应龙的命令,翔龙甲卫从无不遵。
待众卫离去,应龙独自一人站在檐下,举目眺望那南极之处一片殷红的天象,仿佛自语低喃,又仿佛,是与九天之上的帝尊说话:帝俊……那道天旨,是不是代表你已有决定?雷电藏于云底若隐若现,弹跳瞬闪,令人不安。
然而这一局,本来就非你我对决。